卢卡奇从事辩证法研究时,所面临的理论现实是十分严峻的。此时,马克思哲学辩证法正蒙受着双重扭曲和毁损,把辩证法从这种双重扭曲和毁损中拯救出来,捍卫辩证法的理论合法性,构成了卢卡奇的重大理论使命。
所谓对辩证法的双重扭曲和毁损,主要指如下两种倾向:一是企图以自然科学取消辩证法,把经验自然科学视为唯一的“可靠知识”并以此为唯一参照,来否认辩证法的存在正当性的倾向;二是虽承认辩证法的理论价值,但采取一种自然主义和科学主义的方式来理解辩证法,结果导致辩证法实证化和庸俗化的倾向。
以自然科学取消辩证法,把经验自然科学视为唯一的参照系,来否认辩证法的理论正当性,这代表着当时一些“目光短浅的经验主义者”,如马赫主义者——以“自然科学的方法,以科学通过观察、抽象和实验借以提‘纯’事实和置事实于相关联系中的方法,来设法回避一切理论。他们当时就是以这种理想的认识方法,来对抗辩证法的强制性结构”[1]——的做法。在他们看来,事实上经验生活的每一种数据、每一个统计材料、每一件原始材料,都已经构成了重要的“事实”,以实证自然科学的方法,去对这一“纯化”了的、孤立的“事实”进行“客观”考察。“把它归结为纯粹数量的本质,归结为数与数的关系的表现”[2],便是理论研究的全部使命。这种观念表现在社会历史领域,便是把现存社会当作一个既定的事实接受下来,并采取经验科学的方法,达到对社会事实的“精确”“科学”的把握。在马克思主义研究领域,一些庸俗学者正是采取上述这种经验主义立场,否定辩证法的存在价值的。这些人“毫无批判地接受它所给予的客体性质和作为不变的‘科学’基础的那个社会的规律”。伯恩斯坦就是这种“以精确科学的名义攻击辩证法”的代表,他“一直最响亮地、最尖锐地高喊反对辩证法,其部分原因是‘摆脱’了为任何哲学认识所清除的‘偏见’。他打算使辩证方法摆脱黑格尔主义的‘辩证法的圈套’,他由此而得出的真正的政治结论和经济结论却清楚地表明这条路线通向何处。这些结论表明,确切地说,如果要建立彻底的机会主义理论,即建立没有任何革命的进化理论,没有任何斗争的‘自然长入’社会主义的理论,就必然抛弃辩证法”[3]。
很显然,从这种立场出发,辩证法成为被消解的“非科学”的、无意义的“伪学”因而应予以抛弃和抹杀,辩证法将完全没有存在的理论合法性。
与此同时,对辩证法构成扭曲和毁坏的另一威胁便是以自然主义和科学主义方式来理解辩证法。这种态度似乎在捍卫辩证法,但实质却把辩证法从其根基处连根拔起,使辩证法的思想精华丧失殆尽。
“唯物辩证法是革命的辩证法。这个定义非常重要,对于认识唯物辩证法的本质是有决定意义的。”[4]然而,卢卡奇看到,辩证法的这一“革命”性质在众多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那里,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按照卢卡奇的看法,首先是恩格斯的《反杜林论》给“辩证法的讨论造成了许多混乱”[5]。他忽视了辩证法里“最重要的相互作用——历史过程中的主体和客体之间的辩证关系,更不用说让它处于其应有的突出地位了。当然,但如果没有这一因素,辩证法就不再是革命的了。……因为,这意味着无法认识到:在一切形而上学中,客体仍然始终不变,这样思想始终就是直观的,不能成为实践的东西,而对于辩证法来说,中心问题还是要改变现实”[6]。更严重的是以伯恩斯坦、阿德勒、考茨基为代表的第二国际的思想家们,他们完全以一种科学主义和自然主义的态度来理解辩证法。例如,考茨基以一种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立场,认为所谓社会历史不过是“带有特殊规律的自然界的特殊部分,而这些规律,如果愿意的话,可以称为自然规律,因为就其实质而言,前者同后者没有差别”[7]。按此理解,社会历史的辩证运动完全被还原成自然生物的进化过程而失去了一切人的生命特性。阿德勒则把辩证法描绘成“一种实证的科学”,这种科学是“马克思所说的真正辩证法的主要东西”[8]。与这种科学主义态度内在相关,这些理论家对于黑格尔的辩证法与马克思哲学之间的内在的深层联系采取彻底的否定态度,宣称要扫清“马克思主义中的黑格尔主义”,甚至主张把马克思哲学“新康德主义化”。这一点,就如列宁所概括的:“在哲学方面,修正主义跟在资产阶级教授的‘科学’的屁股后面跑。教授们要‘回到康德那里去’,修正主义就跟在新康德主义者后面蹒跚而行……教授们蔑视黑格尔,把黑格尔当作一条‘死狗’来看待……修正主义者就跟着他们爬到从哲学上把科学庸俗化的泥潭里面去,用‘素朴的’(而且是平静的)‘进化论’去代替‘狡猾的’(而且是革命的)辩证法。”[9]
这就是卢卡奇所面临的严峻的理论局势。无论是以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的态度来取消辩证法,还是以一种自然主义和科学主义的态度来扭曲辩证法,后果是相同的,那就是辩证法的理论正当性和合法性处于空前危机之中。卢卡奇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他把维护辩证法的理论合法性视为捍卫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正统性”最根本的内容。在卢卡奇看来,可以设想“已经一劳永逸地否定了马克思的所有个别命题。即便如此,‘正统’马克思主义者仍能毫无保留地全部接受这些现代新结论,并且能抛弃马克思的全部命题,但不一定放弃其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性。因此,正统马克思主义者决不意味着不加批判地接受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成果。它既不是对这一个或那一个命题的信仰,又不是对‘圣书’的注释。恰恰相反,正统仅仅就方法而言”[10]。辩证法构成了马克思哲学的灵魂和生命,因此,从危机中拯救辩证法的理论合法性,阐明辩证法的理论生命力,是捍卫马克思哲学的头等课题。
要拯救和捍卫辩证法的理论合法性,究竟应从何入手呢?他清醒地意识到,要做到这一点,要害之处在于彰显和确立辩证法赖以存在的真实“本体”或“载体”,“本立而道存”,他深谙此理。虽然卢卡奇的辩证法思想所包含的具体内容十分丰富,前后期也有一些变动和调整,但是,彰显和确立辩证法的真实根基这一点,构成了他全部辩证法研究的轴心和不移的主题,则是毫无疑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