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文可以看出,蒯因、塞拉斯和斯特劳森这三位哲学家,在对经验知识的合法性条件追问过程中,在各自的意义上求助于“自然”概念。蒯因在自然科学意义上使用“自然”概念;塞拉斯在自然主义心灵哲学意义上使用“自然”概念;斯特劳森的“自然”则具有先验哲学的意义。无论如何,知识的条件与心灵属性联系在一起,知识的普遍性和确证知识的规范性与心灵属性不可分。把心灵属性与“自然”概念联系起来,是为了说明其在知识条件中的不可或缺性。这中间蕴含的是知识论与心灵哲学不可分的内在机制。

1.理性与自然

概念本质上是规范的,概念系统由理性的构成原则统辖。把一个片断描述为人们表达一个信念,就是把这一片断置于理由逻辑空间中。如果经验是感觉印象,那么它是世界对感官产生因果作用的结果,属于自然逻辑空间,不能居于有规范性的信念系统,这种经验试图充当法庭的角色,就会陷入所予神话。但是,由此完全放弃经验在知识中的作用就会陷入融贯论,使思想失去与世界的联系。如此,我们就面临着两难:所予神话与融贯论。我们知道,这是理性与自然的对立在知识问题上的表现。

我们要让知识有经验性的内容,就必须理性地回应经验中的所予。只有主体形成信念的活动是在理性地回应经验中的所予,他才能被理解为是在从事断定某一情况的活动。这种思维能力本质上包括了一种以经验为基础的观察判断的能力。这说明人类经验能直接地揭示客观事实。如果经验能使一个关于事实存在的知觉意识明晰起来,那么我们就能理解观察判断,同时也能理解经验信念系统。同时,思想与实在的联系也能得到合理解释。我们认为,麦克道尔正是沿着这一思路提出了一种新的经验观。概念活动参与了经验的形成。[40]这是消解理性与自然对立的一步,重新定义了经验的角色。

经验中人们被动地运用概念,表现出一种自发性。概念图式是主体关于世界的视角。在概念范围内,经验就具有向世界的敞开性。同时,我们不能控制经验中所予这一事实。“[经验特殊的被动性]的一般语境对[经验向世界的敞开性]这一比喻的可用性十分重要”[41]。这个一般语境是由我们概念图式提供的,一个概念只有依靠其应用的实践背景或传统用法才是可理解的。这是前文分析的关于“遵守规则”内容的普遍化。规则的存在依赖于应用规则的实践。但是,我们看到,这里就有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说话者为什么能把用概念图式描述的事态理解为客观存在?因此,为了不陷入唯心主义,我们需要说明概念图式的合理性。否则在理由与自然二元论背景下,麦克道尔的经验向世界敞开的观点依然困难重重。我们知道,理解一个事件有两种方式,把它理解为理性能动者的活动,或者把它看成是一种自然现象。前面提到的两种逻辑空间的对立体现了这两种方式的对立。如果没有理性与自然的这种区分,就不会有规范性与自然之间的张力。我们认为,去除这种张力有两种办法:否认理由空间是一个自主的领域,然而这等于接受了严格的自然主义;要么,就接受麦克道尔提出的“第二自然”。

2.第二自然

“第二自然”是麦克道尔提出的自然观,[42]目的是为了调和理性与自然,获得一个心灵的框架,确保经验、思想和言谈向世界的开放性。第二自然属于自然秩序,它并非与生俱来,而是通过一定的生存方式选择或获得的能力、习惯和倾向。它最终趋于稳定,对人的活动起到类似本能的作用。心灵通过经验向世界敞开依赖于概念能力的使用,而概念能力的使用必须处于自发的状态,并与感觉刺激的因果作用相协调,同时概念的规范作用可使经验与理由空间相协调。自然提供了获取和应用理性概念能力的条件。我们接受教育以理解和把握概念,这种习惯是规范过程的组成部分之一,通过这一过程赋予的能力是自然的组成部分。人在习惯中学习语言,首先学到的是自然语言。自然语言包含了传统,存储了历史上积淀下来的智慧,这些智慧包含了人们对世界的理解。在学习语言的过程中,人们知道了概念间的理性联系,组成了理性空间的布局。可见,人类必然会获得理由空间。理性要求的领域不管人们是否对它回应,它都存在。当恰当的教育使人形成相关的思考方式时,人们就会关注理由空间。理性只在概念和观念系统中的一个立足点上才能使人们思考这些需求。[43]使用自然语言系统表述理由形成既定的思想程式。进入自然语言就进入一个过程,由此逐步认识到理由和理性联系本身。这一过程是持续不断无限制的。

虽然麦克道尔一再声称,他的哲学是为去除哲学中普遍存在的焦虑,即在心灵与世界的关系上所予神话与融贯论之间的摇摆,但是这种第二自然的构建未尝不是这种焦虑的结果。或者可以说,知识的规范性从知识本身来说并不是问题,但是当知识与世界联系时就出现知识的基础、世界性的内容进入规范性领域的合法性问题。这些问题之所以出现,用塞拉斯的比喻来说,是因为自然规律空间与理由空间之间的区分,更基础的原因是假设心灵是与世界性质不同的存在。我们认为,从自然科学、功能主义和先验哲学的层面来重新描述心灵并不能让人信服,而麦克道尔从亚里士多德那里汲取灵感走向实践哲学,来重新描述心灵,这是调和心灵与知识关系的又一尝试。

3.自由自然主义

根据对自然的现代理解,事物如何置于理由空间和事物如何置于自然是相对立的。自然和理由空间在知识论内涵上的对立,可以反映在我们对全部人类精神的思考中。现代认识论认为自己应该承担连接认识主体和自然世界的义务,好像主体已经从自然世界中撤退。不少心灵哲学认为自己应该承担相似的义务,即把思维着的主体整合入自然世界,好像主体与自然界是相异的。罗蒂认为,这种弥合鸿沟的认识论义务是一种幻觉。[44]任何同情罗蒂说法的人,都会对现代心灵哲学产生相似的怀疑。

塞拉斯所说的自然主义陷阱有一个前提,[45]理由空间的结构是自成一类的(suigeneris),与自然科学在自然中发现的结构相对。因此知识和意向性只能在理由空间的框架中进入观念。这会产生一种形而上学的焦虑,最后形成一种超级自然主义(Supernaturalism)的威胁。[46]这里蕴含着一个康德式的问题:人的思(thinking)和知(knowing)何以可能?如果把它们看成是自然现象,就可以回避那种弥合鸿沟的焦虑。首先是把自然等同于规律的领域。理由空间的组织并不相异于自然科学在世界中发现的结构。我们要么把理由空间的结构还原为别的东西;要么把概念看成其本身就在理由空间发生作用,直接把物置于规律领域。后者事实上否定了塞拉斯对属于规律的逻辑空间和知识概念运行的逻辑空间的区分,即规律领域和自由领域的区分。我们认为,这种自然主义把自然等同于规律,但是拒绝塞拉斯提议,自然并不是思和知的主体之家。

另一种自然主义依然把思和知看成是自然现象。但是并不把自由领域的结构在上述自然主义的意义上自然化。它坚持塞拉斯的两个空间区分的合理性。这种自然主义把思和知看成是生命的一个方面,并不意味它们是属于人的生物性方面。虽然它们是人后天习得的能力,但是其形成后即与人的存在须臾不离。在此意义上,它们是自然物。人的生命有多方面,描述这些方面需要理由空间中的概念。人是理性的动物,其生命的组织的方式只有在理由空间中才可被认识。沿这条线索,可以把思和知看成是属于生命存在的方式。麦克道尔把这种自然主义称为“自由自然主义”(Liberal naturalism)。[47]

在自由自然主义看来,概念运作所在的概念框架有自成一类的特征。塞拉斯所说的陷阱,是指把自然科学理解的逻辑空间等同于自然的逻辑空间。拒绝这种等同则可以回避超级自然主义的威胁。自由自然主义的“自由”有许多方面,诸如心灵没有边界、理性能力自然形成、理由空间向世界的敞开性、经验的视角、概念使用的自发性等,我们认为,由此从心灵哲学到知识论,就拓展了心灵的空间和知识的空间。

我们知道,至少从笛卡尔开始,心灵与知识之间的张力就已存在。早期分析哲学中这种张力的表现尤其突出,知识的心灵条件作为形而上学被逐出哲学讨论范围,这是对传统哲学中心灵属性局限的极端批判。当代分析哲学在语言与世界的二分中,曲折地表现出心灵与知识之间的张力。分析哲学中经验主义进一步反思了经验在知识构成中所扮演角色的合法性。这些问题的根源是心灵如何接纳经验、心灵在何种程度上接纳经验的问题。哲学家们愿意在科学主义、自然主义(心灵哲学中的主要形态,有些地方这二者是同一种形态)的先验哲学层面上,去追问心灵的属性,为知识的经验基础的合理性做出说明。斯特劳森改造了康德的先验哲学,直白地表达出这种意向,追问经验知识何以可能。麦克道尔的哲学则是知识与心灵之间张力的直接体现。他所描述的所予神话与融贯论之间的摇摆、诊断的哲学焦虑是对此张力的直接描述,其第二自然理论是为消解此张力而做的努力。最后他提出的自由自然主义心灵哲学,完全是在努力解放心灵和知识。我们认为,他的哲学是知识论与心灵哲学的融合。

心灵哲学曾认为需要与形而上学划清界限。知识论以及与之相关的认识论则不回避形而上学问题。我们认为,知识论与心灵哲学的融合,使传统哲学问题特别是德国古典哲学问题在分析哲学传统中被继续追问,并且呈现出新的面貌,比如意识的统一性问题和概念与直觉的关系问题。这些问题的回归也可看成是分析哲学内部的一种自我批判。分析哲学一直被看成是批判哲学。语言转向之后,分析哲学家拒斥先验的预设,否认形而上学的合法性,认为由此就能够构造出一种绝对性,从而忽略掉整个认识论。但是,语言与世界之间的形而上关系,使分析哲学家不得不重新反思思想与世界的关系。斯特劳森和麦克道尔就直言不讳地讨论思想客观意指等与先验哲学相关的问题。这无异于否定了形而上学问题是无意义的主张。事实上,形而上学引发的哲学焦虑从未离开过哲学。

[1] 这里强调心灵的内容与其他存在的联系并不是坚持一种二元论。当然,也不是坚持意识与大脑过程同一的同一论或取消论。当代心灵哲学中有不少理论在不同程度上认可心灵的内容和与之密切联系的大脑过程之间是有区别的。丹尼尔·丹尼特认为意识现象是大脑活动的物理后果,并且用意向性立场(intentional stance)来诠释心灵状态。(参见Daniel.G.Dennett,Consciousness Explained,New York: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91,p.16,p.76.)殊型同一论(token identity)坚持心理状态与物理状态同一,但是认为不必假设二者相同,这与功能主义是相容的。随附性(supervenience)理论则说明,即使心理状态与物理状态不相同,心理依然能够依赖于并且决定于物理。外在论试图通过“孪生地球”思想实验说明思想不在头脑中,普特南的原话是“意义不在头脑中”,那么思想就不等同于大脑的状态或过程。哲学史上有不少论证反驳意识与大脑物理状态等同的观点,其中有一个是“知识论证”(The knowledge argument),主要思路如下:关于意识的事实不能从物理事实推导出来,某人知道了所有的物理事实,他依然不能以此为基础知道所有关于意识的事实,因此心灵哲学中的唯物论是错误的。(参见Stephen P.Stich and Ted A.Warfield,The Blackwell Guide to Philosophy of Mind,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3,p.106.)我们在这里先不关注该论证的有效性,而是想说它表明一点,当讨论知识的时候,不必纠缠在物理事实与意识事实是否同一的问题上。我们突出心灵与知识的联系是想说明,知识是体现心灵属性的重要内容,把心灵属性看成是知识条件就可能避开二元论的难题。

[2] John R.Searle,“The Future of Philosophy,” in 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Society,vol.29,1999,p.2072.

[3] 王华平、盛晓明:《“错觉论证”与析取论》,载《哲学研究》,2008(9)。

[4] 在这一点上,王华平试图证明“心灵哲学的外在论和认识论内在论是相容的”的观点,与我们的认识有所共鸣。参见王华平:《内容外在论与辩护内在论》,载《世界哲学》,2011(3)。

[5] 陈嘉明试图在知识论范式内说明知觉与信念之间具有逻辑关系,而且认为知觉经验中有概念因素是这一结论成立的必要前提。我们认为要充分说明知觉中有概念因素,不仅可以从知觉内容本身来分析,还可以从知觉活动方面来分析说明知觉中已有概念能力因素。参见陈嘉明:《经验基础与知识确证》,载《中国社会科学》,2007(1)。

[6] [英]奥斯汀:《感觉与可感物》,陈嘉映译,207页,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

[7] George Berkeley,Principles of Human Knowledge and Three Dialogu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p.32.

[8] Willard V.O.Quine,From a Logical Point of View,New York:Harper & Row,publishers,1963,p.41.

[9] Wilfrid S.Sellars,Empiricism and Philosophy of Mind,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pp.68-69.

[10] [奥]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李步楼译,194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11] [奥]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李步楼译,59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12] Saul Kripke,Wittgenstein on Rules and Private Language,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1982,p.55.

[13] [奥]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李步楼译,121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14] Crispin Wright,“Wittgenstein’ s Later Philosophy of Mind:Sensation,Privacy,and Intention,”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vol.86,no.11,1989,p.631.

[15] John McDowell,Mind,Value,and Realit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1998,p.270.

[16] [奥]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李步楼译,121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17] John McDowell,Mind,Value,and Realit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1998,p.239.

[18] Bertrand Russell,Mysticism and Logic and other essays,London:George Allen & Unwin Led,1917,p.231.

[19] John McDowell,Mind and World,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p.107.

[20] John McDowell,Meaning,Knowledge,and Realit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pp.236-267.

[21] John McDowell,Meaning,Knowledge,and Realit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pp.239-240.

[22] John McDowell,The Engaged Intellect,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p.231.

[23] John McDowell,Meaning,Knowledge,and Realit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p.242.

[24] Donald Davidson,Subjective,Intersubjective,Objectiv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Inc.,2001,p.144.

[25] John McDowell,The Engaged Intellect,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p.232.

[26] Adrian Haddock,Fiona Macpherson,Disjunctivism:Perception,Action,Knowledg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p.401.

[27] Willard V.O.Quine,Ontological Relativity and Other Essay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9,p.89.

[28] Willard V.O.Quine,Ontological Relativity and Other Essay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9,p.75.

[29] Wilfrid S.Sellars,Empiricism and Philosophy of Mind,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p.76.

[30] Wilfrid S.Sellars,Empiricism and Philosophy of Mind,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p.39.

[31] Wilfrid S.Sellars,Empiricism and Philosophy of Mind,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p.43.

[32] Peter F.Strawson,Skepticism and Naturalism:Some Varieties,London:Taylor & Francis e-Library,2005,pp.30-31.

[33] Peter F.Strawson,The Bounds of Sense:an Essay on Kant’s Critique of Pure Reason,New York:Methuen,1966,p.16.

[34] Peter F.Strawson,Analysis and Metaphysic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2,p.64.

[35] Wilfrid S.Sellars,Empiricism and Philosophy of Mind,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p.40.

[36] Wilfrid S.Sellars,Empiricism and Philosophy of Mind,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p.74.

[37] Wilfrid S.Sellars,Empiricism and Philosophy of Mind,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p.63.

[38] Peter F.Strawson,Skepticism and Naturalism:Some Varieties,London:Taylor & Francis e-Library,2005,p.54.

[39] Lewis E.Hahn,The Philosophy of P.F.Strawson,Chicago:Open Court Publishing Company,1998,p.368.

[40] 经验中有概念活动参与的可能性在心理学中有所体现,比如显意识的关注(explicit conscious attention)可以改善感官活动。(参见Stephen P.Stich and Ted A.Warfield,The Blackwell Guide to Philosophy of Mind,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3,p.340.)再者,神经生理学家威廉·纽瑟姆(W.Newsome)的实验表明,对大脑颞中回(middle temporal cortex)的微观刺激(microstimulation)能促发一种运动的主观感觉,我们可称之为运动感受性(motion qualia),它是由神经活动独立地在脑中运算而产生,并且可以与外部事件不相关联,通过自然选择这种主观感觉能与环境中的对象匹配。纽瑟姆的实验不局限于运动,可以普遍化到其他刺激类型,包括方位、颜色和立体视差(stereoscopic disparity)等方面。我们认为这一实验结果可以看成是说明了感觉不是单纯的刺激反应,而且该结果预言了感觉的选择性。(参见Stephen P.Stich and Ted A.Warfield,The Blackwell Guide to Philosophy of Mind,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3,pp.334-340.)

[41] John McDowell,Mind and World,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p.29.

[42] John McDowell,Mind and World,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p.84.

[43] John McDowell,Mind and World,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p.82.

[44] 罗蒂:《实用主义哲学》,林南译,250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45] Wilfrid S.Sellars,Empiricism and Philosophy of Mind,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p.19.

[46] John McDowell,The Engaged Intellect,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p.260.

[47] John McDowell,The Engaged Intellect,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p.2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