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死后第二年, 祁亲王严文麾下的神策军已攻占了大宁国五州,夺了半壁江山。
严盛怎么都没想到, 皇兄弟里最不起眼, 也最没本事的幺弟,竟也能积蓄这样大的力量,与他一较高下。天家的孩子, 果然不容小觑, 各个狼子野心。
严盛恨不得生啖严文的血肉,他为??了保住帝位,只得愈发得练兵、募兵、养兵,据守都城。而??军需以及粮草,都是要??银钱筹备的啊,国库都要??被掏空了, 他便命地方官增加税赋,为??朝廷牟财。天家的手, 终于伸向了弱小的百姓。
这一年, 天灾人??祸, 加之战火,本就闹得民不聊生。严盛还不顾庶民的休养生息,一昧索取。很快,衣不果腹的百姓被迫背井离乡, 上别处去??讨一条生路, 京城也涌现了大批大批无家可归的流民……
物极必反, 原本对严盛没有??怨念的饥民们隐隐升起了怒火,他们发动了暴.乱, 伤了不少??官兵。严文还没下手,严盛那头便乱了起来。
民变则兵变, 皇权怎允许下等的贱民罔顾尊卑,爬到头上来?
于是,严盛在宣德楼前亲手执剑,杀了一个人??,以儆效尤。
血溅下楼门,洒了一地。
门下,弱不胜衣的流民比比皆是。他们不由自主仰首望着,直勾勾看着那一名揭竿而??起、意图抵抗皇权的男人??死于非命。
他太瘦了,皮包骨头,饿了许多天。
人??群里,有??人??认出皇帝杀的男人??。前段时日,他们还一起挤入官人??们居住的巷子里乞讨。
男人??说他的女??儿??饿了好几天,实在想吃口馒头。
如不是活不下去??,谁想和皇帝谋反?
谁不惜命啊?如今他为??了吃食,却要??被皇帝压在平素用来下赦犯人??、年节普天同庆的宣德楼前,当众处死。
天家不爱民吗?他不该开仓赈灾吗?可是皇帝的军队也要??吃饭,没有??多余的粮给百姓了啊。
大家看着那个男人??惨死,忽然悲从心中来——他只是想要??一口饭吃。
他的今日,也是大家的明??日。所有??蝼蚁一般的世人??,感同身受。
暴君!
不知谁这样想,谁又这样喊——
“暴君!”
“暴君!!”
民心涣散,民怒沸腾。
严盛又用一贯的话术抚慰百姓,且再忍一忍,只要??打赢了战,国土安定,民生自然鼎盛。
可是他不明??白??的是,百姓只想好好活着,他们不在意谁做君主,也不在意谁主江山沉浮。
而??祁州那边,沈香知道??都城不事生产,民穷财匮。严盛死守京师府兵,生怕被严文夺权,恨不得百姓都死绝,只留下骁勇善战的军士固守城池。
于是,她??做了个大胆的决策。她??招募了那些流民,允许严盛的子民们投奔叛军。不必他们从军,只要??他们吃饱饭以后,能帮忙耕作农事就行。唯有??自产粮草,才有??本钱同严盛打持久战,长长久久地耗下去??。
比起等死,流民们自然更愿意来沈香这一边混口饭吃。便是被冠上“叛国”的罪名又如何呢?都是宗亲兄弟的切磋,国姓还是“严”,又怎算得上国.贼?沈香故意放出这起子消息,说服了孤苦无依的荒民倒戈严文一党,祁亲王的阵营日益壮大了。
寂静无声的殿宇里,严盛坐于龙头宝座中,触手可及之处,摆着一柄削铁如泥的长剑。
“如果谢安平没死的话……”
或许有??人??能替他出战,守住万里江山。
在谢家将??死去??的十多年后,严盛再一次惦念起谢家人??的好处。
何其可笑。
另一边。
隆冬腊月,又到了谢青的祭日。
也代表,谢青死了足足两年整。
沈香没找到谢青的尸首,所以只能用他穿过的旧衣立了个衣冠冢。
她??贴心地往棺椁放了好几只亲手绣花样的荷包,与谢青作伴。
今日太冷了,谢老夫人??没有??来。
斯人??已逝,祖母劝沈香节哀。
她??嘴上应允,却仍会提前一晚忙碌吃食,为??谢青的供品忙里忙外,就怕他在地下吃不好。
谢青服下毒酒的那晚,皇帝严盛如释重??负,看守谢家的府兵都撤了不少??,也正好给予了沈香他们出逃的机会。
小舟、阿景和谢贺打点好了逃生的事宜,开启谢府地底下的暗道??,带一众人??逃出生天,投奔严文。
彼时的严文早有??谋逆之心,已暗地里攻下一个州府,地方官也换成了自家人??,偏生天高皇帝远,他们执意要??瞒消息,皇帝也不能立时知晓外界的事。
在天家不知道??的地方,早早就变了天。
沈香背负家仇,执意要??为??枉死的谢青做点什么。她??同小舟努力学防身的招数;也习医,为??战损的将??士们疗伤;她??学识渊博,一心再研习兵书阵法,为??严文出谋划策。
沈香成日里忙到精疲力尽,一个人??当两个人??用。
唯有??这样,她??才能暂时不去??思??念谢青。
即便后来,她??连入睡都会感到畏惧。没有??夫君的床是如此冰冷,她??总会忍不住瑟缩身子。
沈香想起往事种种,觉得一切事都好似梦一场。
谢青离开她??很久很久了。
夫君真的死了。
直到这一刻,沈香才有??一种实感,才能慢慢接受谢青已经不在人??间这个事实。
沈香笑了下,从食盒里端出一样样吃食,摆在墓碑前。除此之外,她??还给谢青准备了礼物。
沈香拿出荷包,同坟丘道??——
“您这样爱俏,地底下肯定成日里换新裳,我给您配了不少??不同色的丝绦,你一天就能换一个了。”
“唉,您偏偏要??死在冬日啊,瓜果菜蔬都不好找,想给您置办点好吃的,一时都寻不上食材,夫君还是一如从前那般任性。”
“要??给您再焚烧几炷香吗?您想吃香火,还是吃桂花香烟呢?都说香火供奉多了,孤魂野鬼会化妖的。要??不我试试,您化个妖身入我梦?”
“您当年安排得真妥善呀。孙家的人??,您也捎带着救出来了。如今干爹为??祁亲王守粮仓,阿楚又混了个小参将??,都算是有??自家的事做了。至于孟东城,说来也好笑,半年前攻的是他所在的州府。孟东城书读昏头了,本来要??自缢献国,一见是我随的军,立马带衙役倒戈了,还指点我,他们正要??通过漕运送往京城里的粮草所在,也算是一员福将??。”
“夫君,怎么大家都好好的,唯独少??了个您呢?”
“从来不知您是这样伟大的人??,为??何这一次却选择‘牺牲小我’了呢?您这样,教我连哭都没地方哭,明??明??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本不想同您说这么多乏味的事,您稚气得很,总不耐烦听,是不是?”
“那我不说了。”沈香仰面??,她??望着天穹,小心吸了吸鼻子,意图忍下所有??的眼泪。可是眼泪越攒越多,视线模糊了。雪花落入眼眶里,一下便融化成泪水。
“我也想和您多说些高兴的事呢,只是一想到您,我就忍不住哭。我也就在您面??前,还像个爱哭的孩子。”
沈香其实好想谢青,但她??强颜欢笑,不敢让旁人??担心。
她??好想谢青再留下点什么给她??,甚至是一个孩子。
想了想,又觉得算了。
不是谢青的话,没有??意义。
如果能再见夫君一面??就好了。
只可惜,今生怕是再无缘分。
“与君共白??首啊……”沈香摸上冰冷的墓碑,含泪一笑,“等我杀了严盛,就来找夫君,好不好?”
白??雪骤然落大了,仿佛要??掩盖沈香的声音,哄她??别哭。
……
半年前,白??藜部落。
塔舞早在一年前迎回了圣子,全族都欢欣雀跃。
是她??救了谢青,也可以说,是谢青故意放出白??玦,引诱她??来寻他。
谢青虽不得神佛偏爱,运气却是一顶一的好。
本以为??会死,怎料他算无遗策,还是活了。
虽然眼下,谢青也没活得那么舒服,他生不如死。
谢青如上一任圣子那样,被锁入了牢笼。
塔舞原以为??谢青会乖顺许多,怎知他异于常人??,桀骜难驯,不肯为??部落奋战,这让她??出奇得愤怒。
塔舞端着牛肉,再一次步入白??色营帐。
已经过了一年多的时间,血腥味历久弥新,还未散去??。
由此可见,谢青的骨头究竟有??多硬。旧伤换新伤,打了又打,什么招数都用过了,他就是不肯展现力量。
塔舞拿他没办法,又隐隐兴奋,如此坚韧的孩子,是历代圣子里最为??天赋异禀的存在。如若他为??她??所用,那么白??藜部落将??再次迎来强盛时期。
必须要??不择手段驯服谢青,即便剜下他的皮肉,教他吃尽苦头。
塔舞把熏烤过的牛肉摆在谢青面??前,诱哄这个已经饿了三天的孩子:“当个乖孩子吧,展现你的力量给外祖母看。你是圣子,不该这样狼狈。你也想吃牛肉喝美酒,活得有??尊严吧?”
“呵。”
谢青发出闷闷的一声笑,他抬起眼,一双凤眸黝黑,深不可测。只是上扬的眼尾教人??知道??他在笑,不知嘲讽何事。
随后,族人??们眼睁睁看着被鞭打了无数下的谢青,又能蜷曲起脊骨,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们不由咽下一口唾液,相继后退了半步。
圣子果然名不虚传。
骨血百毒不侵,毒也毒不死,打也打不趴。
白??藜族人??们将??圣子奉为??神明??,不死的人??。
见此神迹,他们险些要??给谢青下跪磕头了。
谢青踉踉跄跄,一步步朝塔舞走来。
接着,铁制锁链一牵,他又重??重??跌倒在地,仿佛塌皮烂骨的一滩肉。
明??明??是漂亮的男人??,可他阴冷的笑容却让塔舞感到心惊胆战。
无法用凡间术法降服的人??是什么?是怪物,是鬼魅。
她??想到了冷心冷情的父亲,想到圣子生来冷血无情。
真是肮脏的东西……恨不得掐死他。
“给我打!往死里打!古埙呢?!吹起来!”塔舞把所有??对于冷漠父亲的愤怒,全部发泄到谢青的身上。她??不希望他活着,她??想要??谢青死。
但是她??又舍不得圣子的能力,这样厉害的怪物,她??要??豢养起来。
反正圣子死不了,那就受尽折磨好了。
总有??一天,谢青会对她??俯首称臣。
“王,他是圣子……”
族人??们都听说过圣子的名声,知道??骁勇善战的圣子是如何杀人??的。他们不敢开罪谢青,生怕被他报复。
“都已经被绑住手脚了,有??什么不敢的?!你们是想违抗王命吗?”
塔舞冷眼扫过部下,皇权威压尽显,无人??敢违抗她??。
于是,长鞭再一次落到谢青身上,所到之处,血肉淋漓。
谢青不是感受不到痛,确实疼得钻心刺骨,但他懒得喊,也不想求饶。
世人??都要??他学会谦卑,他偏不。
凭什么呢?他就要??恣意妄为??,去??反这个天。
不知下了多重??的手,也不知打了多少??下。
令人??烦闷的乐声不绝于耳,撩拨起谢青满腔的杀心。
汹涌的欲心,险些压制不住了,好在还有??鞭子抽打他,一直教唆他清醒。
鞭子划开肌理,翻出红艳的软肉,粘稠的血液滴滴答答,又满溢一地。
啪嗒、啪嗒。
鞭声骇人??听闻。
谢青最终闭上了眼,乌黑睫羽没有??颤动,静谧极了。
他缄默不语的时候,身上的凶相也褪去??了。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塔舞不免想到了她??父亲死时的样子——遭人??欺辱导致丧命的恶犬。
圣子死了吗?
众人??错愕,屏住了呼吸。
圣子也是人??,也可能被打死的。
塔舞冷着脸上前,想要??确认谢青的鼻息。
不应该吧……他的骨头那样硬。
就在塔舞靠近谢青的那一瞬间,郎君蓦然睁开了眼。他勾唇邪笑,一双凤眸染了血,亮得出奇。
他直勾勾凝望塔舞,一只手猛然挣破了枷锁,扼住了塔舞的脖颈。
“咔哒”一声,指节嵌入了骨脊里。
“你!”塔舞只发出了一声,而??后窒息感扑面??而??来。
她??怎么都没想到,其实谢青早早就摆脱了束缚。
他不过在装,一昧忍耐,擎等着反杀的那一刻。
骁勇善战的一条疯狗啊!
谢青臂力很大,手也越收越紧。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高举起塔舞,置她??于死地。
真可惜啊,落在他手上,谢青呢,他的眼底没有??丝毫怜悯。
随即,谢青微微一笑,嗓音低哑,犹如恶鬼——
“外祖母,训犬可不是这样训的。让我来教教您,可好?”
他盼着这一日的到来,忍耐多时了。
感谢小妻子教会他克制,才能让心急的郎君处心积虑这般久。
谢青自投罗网,也不过是为??了夺得塔舞手上的王权。
眼下,他做到了。
呵,白??藜部落的王,该换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