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病酒逢春(三)(1 / 1)

刺棠 雾圆 1971 字 5天前

常照举着手中??的烛台,缓缓踱步,走到朱雀司深处的牢房当中。

他??近日常来,众人皆知,抱剑沉默的元鸣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垂着头同旁人一起离去了。

苏时予趴在一簇稻草之上??,感觉有微凉的衣缎拂过他??的面颊,随即而来的是一种带着甘苦的药香气。

这种药香并非只有药材的涩,还杂糅了昂贵的熏香,一种奇妙而不突兀的味道。

他??很久之前就开始注意这个味道——苏舟渡病重多年,他??近身侍奉的时候比落薇还要多,对药物十分敏感。从常照奉旨来苏氏宅邸见他??的第一次,他??就发觉,这个人是常年喝药的。

他??虽看起来有些苍白,可身材挺拔健美,暮春场上一箭射马的臂力尚在,可见没有侵入肌理的顽疾,那究竟是什么病症,需要他常年用药、用重药?

而今,这个味道在昏沉的血腥气之间,竟还是如此??清晰。

常照在离他??一步之远处搁下了烛台,十分随意地坐了下来,随手拨弄了一下他面前染着血迹的稻草:“你知道他为何要设朱雀吗?”

苏时予没有答话,常照自??顾自地继续说:“无论是我,还是叶亭宴,能得他??的重用,都是因为暮春场那一箭。在那之前,我们都猜到了,陛下亲政之前,一定会在禁中设一个如同皇城司一般的直属机构,牢牢地攥在手中??,做他??最锋利的剑。”

“这是他从史书中学来的——君主??要有这样的犬牙喉舌,统摄禁内、监察百官。他需要一个能文能武的人,对??外和朝中??之人无甚区别,对??内有手段、有功夫,替他??掌着朱雀,处理一切不能从刑部和典刑寺处理的事情??。当然,他??学得很彻底,这样的地方十分危险,当然不能长久地用一个人执掌,所以,皇后和太师之前是叶亭宴,之后便??是我。”

“他削了太师的相权,夺了皇后的威势,架空六部,直掌禁军,不多时便??能将所有的权力拢在自己的手中——这一切从他??登基时便??开始盘算,只要皇后与玉秋实闹得不死不休,最后的受益者必定??是他??。”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苏时予才勉力抬眼,向他??递来一个眼神。

常照叹了口气??,取了一块帕子??,想为他将面上的血迹拭去一些,苏时予却??侧头躲开,没有领情??。

常照也不在意,继续道:“既然太师必须要死,他??收拢权柄的最薄弱之处,便??是这朱雀司。我与你妹妹和叶亭宴都谈过此??事,他??的缺点是什么?他虽学来了玉秋实的十分权术、皇后的百般权衡,唯独不知如何收拢人心,朱雀这样的地方,必得是能够效死的死士,而你猜猜,这里能有几人为他效死?”

苏时予咳嗽了一声,勉力忍下了喉中??翻涌的污血,嘶哑地开口道:“你对我说??这些,有何意义?”

“我想告诉你,我和你妹妹做的事没有区别,同道与否,真的有这样重要么?”常照缓缓地道,“我还想告诉你,虽说我能看得到宋澜的薄弱之处,也看得到自??己的,但他??是全然不自??知,我是纵然知晓,也不明白该如何应对——譬如昨日之前,我真的不曾对??你设防,想将你当知心好友。你为何要这么做?难道从前所言之事,都是假的不成?”

昨日早朝之后,苏时予递折子去了乾方殿。

常照出宫甚早,午后却??被彦氏兄弟带着禁军私下请到了乾方后殿,走到殿门前,他??听见苏时予向来冷淡平静的声音:“……臣与常大人抵足而眠,夜半酒醒,下榻寻水时,却??忽在他??颈间瞧见了人皮接榫之处。这些时日,臣留心此??事,辗转不眠,又听闻常家当年阖家遇刺,只有他一个人幸存。”

“于是臣托旧友在燕州留心,发觉那位当初被他送回去的乳母居然侥幸未死,指认他??并非常照,臣已遣人将她带回汴都,快马先行??,送回了一张乳母画下的像。陛下将常大人唤来,揭了他??的面具,一认便??知。”

常照抬手摸了摸颈间的疤痕,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苏时予回头看他??,目光闪烁,最后还是平息了下去。宋澜窝在金座上??,面上??表情??莫名,瞧不出是否不悦,只道:“平年,苏卿所说??,你可认?”

他??走过去跪下来,面无表情地道:“臣不能认。”

于是宋澜唤来医官,精细地卸了他??的易容,苏时予面上??瞧不出来,但见他??气??定??神闲的表情??,大袖之下的手还是忍不住地发起了抖。

最后医官将他??的面具揭去,苏时予屏息侧头,却看见了一张伤痕累累、几乎无法辨认的脸。

常照立刻伏身,将这张脸埋在地上:“陛下,臣在当年刺杀之中??损毁面容,以假面示人实属无奈。君子典仪端方,臣若以陋容入仕,难免遭人非议,不得已出此??下策,欺君之罪,臣万死不能辞,可小苏大人所言,实在荒谬!”

苏时予死死抓着衣摆,没有说??话。

在看见他那张脸的一刹那,他??就明白,此??局已毁,多说??无益。

“小苏大人与皇后乃是至亲,这些时日假意与臣交好,原是为了设下这样的毒计,以除去陛下的心腹!臣之乳母早已于去岁病逝,还在燕州办了一场丧仪,如今小苏大人却是从何处寻来了人,又以一张画像诬告?臣请陛下务必要将小苏大人口中之人带进宫来,还臣清白!”

宋澜之所以将苏时予暂且送到了朱雀,而非当即赐死,便??是为了他??口中??这位未死的“乳母”。

但二人心知肚明,今日从乾方殿出去之后,这位“乳母”,便??决计不可能会出现了。

苏时予低低地笑了一声,唇角溢出一串血沫。

他??进朱雀之后受了重刑,麻白的外袍已经被血浸透,只好趴在稻草之上。这稻草十分潮湿,有些霉气??,不知是不是因为连日春寒的缘故。

常照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时予啊,你想为你妹妹除了我,是不是太心急了一些?假意与我交好了两三个月,这乳母进城的几天??,你怎么就等不得了——哦,你是怕她进城之时被我发觉罢?你瞧,其实你心知肚明,她根本进不了汴都城门,你想打我一个措手不及,可惜呀可惜——”

苏时予断断续续地道:“叫他……对??你生几分疑虑,也是好的……我……”

冷汗滴在常照的手背上??,他??眉心微蹙,敛了之前几分哀痛的口气:“其实你从第一次见我时便生了这个念头罢——丰乐楼上??,皇后同你演一场戏;大醉之后,你状似推心置腹,说??了那许多。而我竟信了你那些郁郁不得志的谎言,想同你交心,你却??只想置我于死地。小苏大人啊,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你自??己心中不曾想过么?你就这么甘心做皇后和苏家的一条狗?”

说??到后来,他??声音渐高??,竟有些失态。

苏时予见他??如此??,费力笑了一声:“你与我们做的事情??怎会没有区别?何必把自??己……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何必……还在我面前伪装?”

或许是因为伤口痛得厉害,他??撑着力气??说??完之后,良久才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语道:“爹爹从暴雨中??救我一命,悉心教导这么多年……落薇敬我为兄,从来不曾轻慢过我……就算我想过,又如何?我知道自??己素来平庸,当年……换她去许州……我从来不曾后悔过。我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志向,若能拉你同死,简直是、是……可……”

说??到后来,他??甚至变得言语模糊、颠三倒四,常照将这一番话听罢了,眼睛通红,却??仰着头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一分情谊,好一位君子??!”

笑够了,他??将那块帕子扔在苏时予的脸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道:“你既如此??,便??休怪我不念旧情??了。贵妃是不是快到了临盆的日子?说起来,若非有她,我也不会这样快地信你,既然从始至终她都是你的托辞,她出什么事情??,你也不会伤心罢。”

苏时予瞪着眼睛,挣扎着往前几步,死死抓住了他的衣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常照只能听见他??喉咙里哧哧的气声。

“你妹妹要与我作赌,却??一心想要杀我,我答应她不造血案,但事已至此??,我也没有旁的办法了。”

他??一脚踢开了苏时予的手,眼见他??摔回去,痛得浑身发抖,声音却变得愉悦起来:“等你在闹市口斩首的时候,你妹妹定然会来救你的,她若现身,叶亭宴必定??暴露,陛下要做什么事情??,我可拦不住,算不得违背约定??。啊,他们二人若就这样死了,也不太好,朝局还不够乱,不过贵妃之事,倒也够陛下头疼一阵子,我想一想……”

他??盘算着离去,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

春雨连绵,将皇城笼罩在一片缥缈雾气??里??,当春的新叶、柔软的柳枝皆遁于无尽的阴云之中??。

落薇听罢了叶亭宴的话,喉头微腥,不可置信道:“兄长为何被宋澜送去了朱雀,他??……动手了?”

叶亭宴沉默下来,没有答话。

于是落薇便??知道了答案:“我告诉过他不要心急的!至少、至少要等雪初寻来的人证入京之后,至少要与我商议……”

“常照如今与彦氏兄弟交好,禁军中??耳目众多,那乳母若入京,必定??会为他??觉察,时予是怕时日拖得太久,前功尽弃。”叶亭宴涩声道,“他??必是觉得,就算不能一举除他??,但面具之下有另一张脸,也可为陛下心中种个疑云。常照确实猝不及防,只是不料……”

落薇喘着粗气??,半晌挤出一句:“那随云如何?”

“昨日时予入朱雀不久,便??不知是谁将这个消息私下递给了贵妃,引得她一时惊怒,立时便发作起来。”叶亭宴答道,“夜半之时,她产下一子??,母子??平安。常照从朱雀归来,将时予与随云的旧事告知了宋澜。”

他??攥紧落薇的手,不等她说话便道:“宋澜勃然大怒,疑心贵妃与时予私通,唤医官来验亲,那孩子……确实是宋澜的血脉。”

落薇暂且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几分不安:“我们得想个办法,随云产子??之后,宋澜想必……”

“今日,宋澜在早朝上得了消息,未听完上??表便??拂袖而去,众臣退班,只有我和常照留了下来。”叶亭宴避开了她的目光,“折腾一夜之后,贵妃守着孩子??睡去,宋澜匆忙上??朝,因为太后神智暂醒,来殿中??探望,便??松了守卫,谁知……”

落薇感觉心几乎从腔中跳出来:“如何?”

叶亭宴安抚般地抚摸她的手背,半晌才低声道:“贵妃趁太后不备时,挣扎起身,将那个孩子??……亲手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