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真怜悯地看了南宫一眼, 笑道:“你若方才这样想,说不定我会心软,将这血砂珠让给她, 可你犹豫了。与其让她余生都活在被欺瞒的悲哀中, 还不如现在,一了百了。”
南宫眉目冷肃,自知与这花魅多说无益。
他本不愿参与幽明界的纷争, 但现下看来,也只能先从这花魅手中夺回血砂珠, 之后再另做打算。
思及此处,不等幽真说完, 他便提剑而起。
只听铮然一声剑器相击之音,便见郁轩执剑而立,将南宫的剑光拦在半途。
幽真身形未动,面上笑意更浓,似是这瞬息之变,早在她预料之中。
剑风肃杀, 玄衣猎猎, 郁轩左手上被花藤刺穿的血洞,仍在不住淌血。加之方才损耗颇多灵力,现下几乎已是强弩之末。
他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只拦在南宫身前, 手中紧握着承夜剑,分毫不退。
南宫别宴冲他怒道:“郁轩你疯了吗!你看清楚, 站在你身后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那是花魅, 是害死花若锦的邪祟!还不快让开!”
郁轩神情有些茫然, 目光也失了往日锐利。
他依旧护在“花若锦”身前, 提剑对着南宫,一字一顿道:“本座,不许任何人伤害阿锦。”
他的眼眸尚且清明,不似被花魅摄魂蛊惑。可他现下做出的事,却愚蠢至极。
南宫别宴皱了皱眉,啐道:“既然你一意孤行,便休怪我不客气了。”
语罢,他再不愿与这人过多周旋,当即使出杀招,处处击其要害。
眼见郁轩落了下风,幽真心知再耽搁不得,抬手便要将那血砂珠送入口中。
南宫见状,蓦地飞起一脚踢中郁轩的肘弯,承夜剑脱手而出,猛然击向幽真!
她心下一惊,收了动作堪堪避过,但那剑刃还是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灭尘随后而至,找准她的空门,不留一丝余地。
然几乎同时,郁轩飞身挡住他的剑锋。
这一剑极快,南宫想要收手已是不及,只尽力在最后关头偏离几许,勉强避开那人的心脉。
可即便如此,生生受下这几乎必杀的一剑,也足以要了他的半条命。
失去承夜剑的郁轩,不惜以身作盾,也要牢牢护住身后之人。
顷刻间,鲜血自他肩头如注洒落,浇灌在地面浸满血液的白昙上,为那猩红之色再添一抹秾艳。
看到这一幕,幽真的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她似是终于被激怒,原本平静的面容上多了几分狰狞,诡异的漆黑爬满她的眼瞳。
她恶狠狠瞪向南宫,咬牙道:“小子,你胆敢几次三番坏我好事,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话音未落,黑雾自她身周冲天而起,携着强劲之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南宫心道不好,想要抽剑做挡,却不料被郁轩一把抓住剑刃,用自己的血肉死死卡住灭尘。
他发冠散乱,神志已有些混沌,口里渗着血,低声喃喃:“不许……伤她。”
那团黑雾速度极快,转瞬逼近!
“疯子!”
南宫骂了一声,随即弃剑,甩出几道符箓护在周身。
这一击,怕是躲不过了。
正此时,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白光,倏然冲向那团浓重的黑雾!
只这一瞬,已足以为他争得喘息之机。
南宫心下一紧,终于不再留手,猛地拔下钉死的灭尘,挥剑斩向那黑雾。
郁轩的身子失去支撑,颓然倒地。
黑雾散去,显露出那抹纤细的身影,一袭粉裳娇艳如花,背对着他,盈盈立在他身前不远处。
南宫一时怔住,“染染?你……”
话未说完,便见那少女的一头青丝,从发尾开始,渐渐染上霜白。
花清染茫然回眸,待看见他眼中的惊惶之色时,不由歪了歪头。
片刻前,她头昏得厉害,身子疲惫不堪,意识也有些模糊。但隐约间,还是能够听到一些周边的响动。
他们方才的交谈,其实她都听到了。
但她醒不过来,似被魇住了一般。
直到察觉南宫遇险,心中一急,便再顾不得其他,发狠似的聚起全部修为,奋力挣脱囚住她意识的牢笼,为他挡住那震天骇地的一击。
只他何故用这种表情看着她?
花清染不解,便听得身后响起一阵大笑。
幽真笑弯了腰,抚掌道:“小丫头,真不知是你太过愚蠢,还是胆识过人,竟为了救一个欺瞒你的小子,动用这燃命之法。”
花清染愣了愣,顺着她的目光垂眸一看,才发觉自己的满头青丝,已然变得雪白。
南宫闻言,心知不妙,立时道:“什么燃命之法?”
“原来你们不知道啊。”幽真故作惊讶道,“所谓‘燃命’,自然是以损耗性命为代价,短时内换得修为暴涨的法子。这丫头受禁术反噬,本就命不久矣,如此一来,只怕连半个时辰也撑不到了。”
南宫心中一顿,疾步上前来到她身边,神情忧惧地看着她,“怎么这么傻……”
“我、我只是担心你……”
见他如此,花清染摇了摇头,“没事的,你别听她胡说。”
青丝成白,怎会无事?
南宫苦笑,轻轻抚上她的脸。指腹下触碰到的皮肤异常冰凉,全无半分生气,好似下一刻,便会在他眼前凋谢枯萎。
禁术反噬来得如此之快,他始料未及。
先前见她无事,他便心存侥幸,以为花清染会足够幸运,以为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另寻他法。
直到此时他才终于相信,原来墨希微对他说的话,都是真的。
从来都没有什么皆大欢喜,总要有人承受这选择之痛。
此时,葬花陵的方位轰然传来一阵巨响。
设在花海周围的禁制,终于全部崩溃。无数怨灵纷纷躁动起来,叫嚣着倾巢而出。
哭喊声不断在周围响起,一时间,痛苦、恐惧和绝望,充斥着这座宫城。
被囚锁在那无尽牢笼中的灵魂,终于得以自由。
幽真见此,满足地喟叹出声,“如今血砂珠已被我吃了,小丫头也没救了。只可惜了这身上好的至纯灵力……”
她的视线落在花清染身上,眼神中透着无尽贪婪,“不如,你也把修为献给我。我保证,对你,会比对孤阙温柔。”
“大祭司他……”一股寒意霎时窜上花清染的脊背,“怎么会……”
似是被她指尖微颤的动作所影响,无名恐惧如同一枚尖锥,一下一下刺在南宫的心上,没入血肉里,带起阵阵剧痛。
他定了定心神,将花清染带到身后,抬眸看向幽真,忽然笑起来,眼神却冷厉得仿若变了一个人。
“你错了。”他冷声道,“还有个法子可以救她——”
“杀了你。”
音落的瞬间,南宫猛然提剑冲向前方!
先前他与郁轩对峙时,念及幽明界的存亡,不愿取他性命,尚且留了几分实力。
眼下对上这花魅之主,若再继续有所保留,无异于自寻死路。
心念电转间,他骤然聚力,猛地挥出几道剑气。
剑光瞬时暴涨,交织成一张莹白巨网,急速向幽真收缩而去!
她的身后猝然窜出数道带着尖刺的花藤,还未靠近,便被那凌厉的剑气悉数搅碎。
这剑气比之方才,可谓天差地别。
幽真微微一怔,眼前这凡世的小子,修为居然如此深不可测,不知他究竟还隐藏了多少实力,实在留他不得。
她立时双手结印,漆黑眼瞳中闪过一丝血光。
葬花陵中的怨灵受到感召,须臾间集结至此。滔天黑气汹涌弥漫,吞噬掉月汐湖畔的所有光亮。
剑气织就的巨网还在不断收缩,奈何怨灵数量庞大,竟不惧被剑气绞得灰飞烟灭,生生在幽真周围挡出一道屏障。
南宫未作犹豫,反转剑刃划破手掌,一剑**平身周黑雾,染血的剑尖,直刺向被怨灵护在正中的女子。
直至此刻,幽真才终于反应过来,这凡世少年的体内,居然也拥有圣灵之力!
带有圣灵之力的血,对邪祟有先天的克制。
她有花若锦的身体作掩,倒也不足为惧。但这些怨灵尚未凝为人形,一旦沾染上,怕是会当场陨灭。
只没想到,死了一个孤阙,还是未能将这最大的隐患抹消。
瞬息之间,灭尘剑光已破开邪祟的阻碍,逼至幽真眼前。
她抬手轰出一掌,顺势挥退怨灵向后跃去,南宫竟未能近身。
花清染见势,连忙甩出一道法光,将她的退路封死。
前后夹击之下,幽真只得勉力抵挡。但那灭尘剑携着万钧之力,又染了圣灵之血,她的法障在这一剑面前,竟脆得如同琉璃,一击即碎!
剑尖瞬间穿过她的手掌,只差寸许便能刺入她的心脏。
而这时,周遭怨灵仿佛忽然失控,纷纷赴死般涌向南宫。
幽真来不及惊讶,看准时机旋身避过。
这必死之局,竟就这般在折损了近半怨灵的代价中,被她破开了一条生路。
她皱了皱眉,面上浮现出一丝哀色。
她看着自己淌血的手,愤愤道:“花若锦,又是你。”
这个可恶的女人,魂魄都被她吃了,还是学不会消停。
先前总是劝她收手,如今被封了口,居然还敢同她争这身体的控制权。
呵,一抹残存的意识罢了,她动动手指便能将之彻底抹消。
你想拦我,我偏不让你如愿!
想至此处,幽真心内的烦躁更甚。
趁着南宫被怨灵缠住,她蓦地闪身至花清染面前,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花清染被她带离了地面,想要抬手反击,却发觉自己已然失力。
锁在颈间的手不断收紧,窒息之感愈发强烈。这回光返照似的燃命之术,终是到了尽头。
南宫大喝:“放开她!”
他的心被猛地攥起,想要破开这僵局。可奈何圣灵之血再过强大,也终究无法一举消灭,这杀之不尽的怨灵。
幽真眼瞳漆黑,冷笑道:“既然你不识好歹,我也无需再对你手下留情!”
说罢,她猛然将花清染甩向南宫,黑雾化作漫天箭矢,疾疾射向二人!
南宫别宴呼吸一滞,借着腕上洒下的血,冲开怨灵的包围,飞身上前接住花清染。
此时的他,也已近力竭,提剑的手微微发颤。
花清染的呼吸越发困难,但她还是尽力弯起唇角,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难受,“对不起,我本想帮你的……”
葬花陵中流窜而出的怨灵,还在滔滔不竭涌向这里,漫天箭矢也顷刻而至。
南宫来不及回应她,强撑着一口气,迅速起身抵挡着箭雨。
他的灵力已难以为继,剑光暗淡不少。可那箭雨的攻势丝毫不见衰减,反而随着更多怨灵的加入,愈发强盛起来。
坚持到最后,他只得以纯粹的剑招,挥砍向那些射来的箭矢。
但少了灵力的加持,在这样密不透风的攻势下,难免会有所疏漏。
花清染眼见一枚羽箭朝她射来,南宫却率先飞扑过来,牢牢将她护在身下。
这箭矢是怨气所化,沾上他的血便会消散。
可那迅疾的箭簇还是穿透了他的肩膀,血色立时浸出白衣。他咬牙忍着没发出声音,花清染却惊慌地撑起身子。
“小宴!”
这一刻,她恨极了自己,恨自己不够强大,恨自己无力对抗这一切。
她生在幽明界,本不该妄想离开,不该拖他下水。
她知道,从踏入幽明界的那日起,小宴就有自己的计划。
可她也知道,在他的计划里,原本是没有“带她走”这一打算的。
她突然有些后悔。
如果从一开始,她就老实本分地接受这被安排好的命运,是不是他就不会受伤了?是不是就不用和她一起,在这里等死?
他这么聪明,如果没有她在拖后腿,也许一切都可以很顺利。
见到少年受伤,幽真癫狂大笑起来,“死吧,都去死吧!”
南宫别宴咽下喉间上涌的血腥气,深深看了她一眼,笑起来,“是我对不住你。”
话音未落,他便再次提剑斩向那片箭雨。
花清染怔怔看着他,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其实所谓燃命之术,她原本并不懂,只不过在危急关头,误打误撞使了出来。
但花灵远比常人聪慧,既然知晓了这个法子,即便没有旁人指点,她亦可以循着方才的感觉,试着再使一次。
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燃命之术便不会终结。
她绝不会让小宴死在这里。
花清染咬牙从地上站起来,竭力调动体内仅剩的些微灵力,看了前方浴血奋战的少年一眼,轻轻闭上双眼。
她的身体渐渐悬至半空,圣光自她指尖笼向全身,耀眼夺目,令人不敢直视。
周遭不住叫嚣的怨灵,痛苦哀嚎起来。凡圣光所到之处,怨灵无处遁形,渐次消散。
南宫惶然回头看向她,内心的恐惧再难压制。
“染染……不要!快停下!”
“不要啊染染……你快停下!我还要带你回家……染染,停下……”
他踉跄着扑过去,想阻止这近乎献祭的术法。但那圣光太过强势,他灵力耗尽,竟是接近不得。
洁白的圣光刺破幽深黑暗,不远处昏迷的人渐渐苏醒。
郁轩缓缓睁眼,看到这纯净圣光的时候,忽然有些恍惚。
他的阿锦,离开时也是如此。
没想到,时隔百年,他还是把阿锦用命换来的安宁,亲手毁之一旦。
见到这一幕,幽真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痛苦地抱住头,口中语无伦次嘶吼着:“不,不可能!为什么她也会这样……她疯了,你们都是疯子!叛徒!疯子!”
她的话戛然而止。
趁她方寸大乱之际,郁轩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她身后,手中承夜剑贯穿了她的身体。
不偏不斜,正中心脏。
肉身损毁,花若锦再无复生的可能。
郁轩鬓发散乱,眼中带血,垂眸不看她,哑声道:“从阿锦的身体里,滚出去!”
幽真本是怨念所化,虽说夺了花若锦的身体,但这具肉身上的感官与她并不相通。
按理说,即便这肉身被千刀万剐,她也不会有丝毫感觉。但不知为何,她的心脏方才却一阵钝痛。
她怔了许久,遽然大笑起来,“好啊,在此之前,我得先取了你的命!”
她的指尖锋锐无比,一下震开心口的剑,抬手便直取郁轩心脉!
而这时,她的身体里蓦然分出一道虚影,正是花若锦的残魂。
那虚影近乎透明,张开双臂挡在郁轩身前。
眼看幽真的利爪就要洞穿那道残魂,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郁轩陡然上前,拼尽全力对着她的灵台击出一掌。
幽真的魂魄,顿时跌出那具躯壳,正巧迎上郁轩手中的承夜剑。
幽真被制住,前赴后继的怨灵也一同失了力量。
似是感知到邪祟气息渐弱,圣光终于消散。花清染的身子如一片残花,飘落而下,被南宫紧紧抱住。
失去了那具肉身,幽真又恢复了女童的模样。
她抬手握住剑刃,仰起脸对着那道残魂笑了一下,流下两行血泪,在她惨白的脸上,明艳又可怖。
花若锦看得出来,这一剑,幽真本可躲开。
“小幽……”
“花若锦,”幽真打断了她,“别做出这样的表情。你那一副悲悯众生的样子,真是让我恶心。”
花若锦轻轻敛眉,叹息一声,“你若肯早些收手,何至于走到如此地步?”
“你凭什么让我收手!?你根本不知道,这千万年里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幽真哭喊起来,“你尝过怨恨的滋味么?感受过痛苦么?知道被怨念裹挟有多绝望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至纯至圣的百花之灵,而我呢?我就活该生在幽暗里,活该永世被关在那座坟墓里么!?”
花若锦平静听着,眼中的悲悯,夹带着一丝困惑。
这百年相伴里,她大致已明白了幽真的痛苦,也看透了葬花陵中掩埋了千万年的,自私龌龊、血淋淋的秘密。
花灵是幽明界明净圣洁的存在,犹以身负至纯灵骨者最为尊贵。也正因如此,花灵一生中只会爱上所遇第一人。
她们血统高贵,是以初代幽明城主早早便立下规定,只有此间高位者才可与之结契。凡俗者,甚至连见她们一面都不配。
但实际上,所谓宿命,只是一个不为人知的谎言。
花灵诞下的子嗣,势必会承袭母亲的强大灵力。初代城主为保后继者血脉纯正,便以“天命”为借口,编造出结契之说。
再之后,他们又发现花灵的灵力,能近乎完美地填补幽明界灵气的不足。
自那时起,为了将花灵永远留在幽明界,她们便难逃天命的诅咒。
在她们尚且懵懂之时,便被变相软禁在王宫中。除了所谓命定的结契者,谁都不准见。
同自己那位被安排好的结契者朝夕相处,自然会日久生情。
即便无情,也会在所有人的“教唆”下,渐渐接受这场早已安排好的命运。
花灵难以逃脱的宿命,皆起始于初代城主的私心和贪婪,是一场传承近万年的骗局。
时移世易,后人只记得先祖立下的规矩,早已将这肮脏的事实抛之脑后。
但当她们身死后,才是这场噩梦真正的开始。
生前以命数维系幽明界的平衡,死后亦要被当作养料,囚禁在那座以供奉之名而设的坟墓中。
葬花陵的怨念,并非是因花灵极易沾染邪祟所致,而是得知真相后的不甘与愤怒。
幽明界的所有人,享受着花灵给予的安逸。
到如今,始作俑者早已入了轮回,而生者之中,却无一人知晓这其中的鲜血淋漓。
瞧瞧,她们这些花灵,一生单纯无邪,怀负赤子之心,却因自身强盛的灵力而被人觊觎,死后魂魄亦不得安宁。
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幽真不是花灵,她是这千万年间积攒的怨念和恨意,凝出的魂体。
她说,她不懂。
花若锦的确不懂。
没有切身体会过她的痛苦,又谈何理解?
花若锦本想试着帮她减轻这份痛苦,但她失败了,她低估了怨念的可怕。
日夜经受仇恨的折磨,即便是道心最为坚定之人,也不可能不动摇分毫。更何况,幽真本就生于仇恨。
那么,她又有何立场去劝她放下?
可笑的是,她自己也是拥有至纯灵骨的花灵啊。
花若锦紧抿着唇,垂下眼,“小幽,对不起……”
幽真似是一愣,随即笑起来,轻声道:“花若锦,如你所愿,我要死了。你不是问过我,究竟想要做什么吗?我……想解脱啊……”
花若锦对此毫不意外,却不敢再看她。虽然只有一瞬,她竟在那女童的眼眸里,看出了一丝释怀。
那丝释怀仿若错觉,一晃即逝。
幽真继续道:“可你看看这周围,都是那些人在葬花陵一手养出的花魅。”
她闭了闭眼,面上的笑意愈发明显,漆黑的眼瞳中却毫无温度,“我死了,还有她们,至死不休。那些人曾赋予我们的伤害,终将数倍偿还!”
“我以无数花魂之名诅咒你们——从此之后,草木凋敝,百花失色,魑魅横行,鬼门大开!你们幽明界,永无宁日!”
说完这话,她大笑起来,笑声癫狂至极,引得周围匆匆赶来的禁卫们,脊背生寒。
只有花若锦听得出来,她在哭。
幽真的魂体,便在这笑声中渐渐消散,形神俱灭。
她终于解脱了。
同一时刻,花若锦的肉身也再难支撑。
被强行留了一百年,最终也还是化为尘土,消散在幽明界的夜幕里。
郁轩失神地踉跄了几步,想要冲过去抓住那渐次湮灭的肉身,但看到身旁的残魂,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花若锦轻叹一声,没有看他,径直走向自己已然化作烟尘的身体附近,俯身捡起地上那枚血色小珠。
她来到南宫别宴身旁,将那珠子递给他,“小幽方才护住了她的灵脉,趁她魂魄还未离体,服下血砂珠,兴许还有救。”
南宫未及思索,连忙接过那珠子,颤着手喂到花清染口中。
虽然怀中的女子尚未苏醒,但他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上的温度已暖了许多。
他总算看到了希望,这才回过神来,抬眸对那虚影道了声“多谢”。
花若锦淡淡笑了笑,不再打扰他们,回身离开时,目光终于落在那失魂落魄的郁轩身上。
“轩哥,好久不见。”
听到她的声音,郁轩恍然抬眸,却在目光相接时,逃也似的错开视线。
“阿锦,我……”
他踯躅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花若锦笑了笑,柔声道:“这一次,我真的要走了。”
葬花陵已毁,花灵之魂再也不用受此束缚了。
这话令郁轩痛苦万分,他挣扎着看向她,目光中透着恳求,“能不能,不要走……”
“我也不想啊,但生死有命,我早就是已死之人。那禁术,别再用了。”
花若锦见他还欲挽留,眼中流下一滴清泪,“轩哥,你对我,执念太重。但你心里的那个人,真的还是我吗?轩哥,你还分得清吗?”
还分得清吗?
还是说,只要那具肉身还是“花若锦”,无论里面是谁的魂魄,都无所谓呢?
花若锦终究没有等到郁轩的回答,她的残魂本就虚弱,支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在她魂魄消散时,向来端肃的城主大人,终于放声大哭。
*
据说花魅在外肆虐屠戮的时候,是红衣使站了出来,将掩月轮与藏星杖合二为一,带领溃不成军的禁卫,一举清剿了余下的邪祟。
这场血流成河的闹剧,至此终于结束。
葬花陵损毁得很严重。
白昙花海一夜枯萎,甬道坍塌,十二根白玉廊柱尽数折断。月台正中凹陷了一道深坑,里面隐隐还残存着一滩血迹。
宫中殿宇损毁大半,幽明殿前的宫道满是沟壑。
但第二日,那些沟壑里无端生长出几枝白昙。
宫人们都觉得稀罕。
这种花,往常只开在葬花陵。而今花海毁了,却又一夜间,开在这幽明殿前的残垣里。
倒是头一遭。
但更离奇的是,除了殿前这几枝白昙,其余花木却相继凋零。
就连墨府西苑里植的那几株榴树,也未能幸免。
只有郁轩和南宫别宴知道,这是幽真的诅咒应验了。
孤阙的尸身没能保存下来,修为尽失的下场,总也逃不过一个灰飞烟灭。
祝眉倒是很平静,她抱着合为一体的藏星掩月,在他的灵前跪了三日。
第三日时,郁轩派人请她过去。
“你师父生前,曾为你请了一道赦令。”
郁轩高坐金台之上,眉目间满是疲惫,昔日冷厉之色,再不复见。见祝眉抬头,他道:“待幽明界安矣,可允你重回凡世。如今大局已定,是去是留,皆随你意。”
祝眉怔怔听着,一时忘了回话。
师父弥留之际,也的确曾说过让她离开的话。
郁轩倒也不急着让她做决定,只道:“你去吧,想好了,可随时来与本座说。”
她垂头应是,便退下了。
花若锦离开后,郁轩命人寻了一块等身高的上好玉料,无事便关在房中亲自雕琢。
他想,阿锦如此狠心,什么也没给他留下,他总该为自己留些念想。
玉料温润,最是配她。
他的雕刻功夫也是极好,不出几日,那玉料便成形了。
可就在他精心雕琢出石像的眉眼时,却惶然发现,石像的右眼尾处,赫然浮现出一点微瑕。
许是天意,抑或巧合,那点微瑕像极了那人的泪痣。在这张花若锦的面容上,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郁轩颓然跌坐在地,他忽然想起花若锦最后对他说的话。
还分得清吗?
他痛苦地以手掩面。
分不清了吧。
早就分不清了。
*
那日之后,南宫别宴带着花清染回了墨府。
外面满是血腥气,唯有远在西南一角的墨府,尚且算得上干净。
花清染从昏迷中醒来,是在第五日。
血砂珠固住了她的神魂,填补上她耗尽的灵力,却已无法再让那染了霜雪的长发变回原样。
南宫说,这样也好看。能保住她的性命就好,其余的,他会在往后的日子里,一点点弥补。
他憔悴了许多。
这几日他昼夜不歇地守在她身边,自己身上的伤却只是草草包扎了事。到花清染发现时,已隐隐有些化脓了。
她鼻头一酸,忍不住又掉了几滴泪,一言不发地替他清理好伤口,便自个儿生气去了。
联想到之前种种,南宫心里当即没了底,连忙凑过去向她赔罪。
“染染,我错了,你理理我呀。”
花清染别过头去,“你有什么错?”
南宫别宴道:“我不该瞒着你,在你的事情上不该犹豫,不该让你受伤……”
花清染听不下去了,“是你不该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南宫愣了一下,随即龇牙笑起来,“原来你是心疼我啊。好染染,别担心,只要你没事,我这点小伤不算什么的。”
花清染原本还想再说他几句,但见到他的嬉皮笑脸,责怪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她撇撇嘴,只问:“你把血砂珠给了我,地脉没法子修复,朔方城的百姓怎么办?”
南宫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漫不经心道:“没有血砂珠,这么些年也都撑下来了。大不了就学我父王祈雨呗,以我的修为,说不定还能比他多撑个几十载。”
“我帮你!”
花清染敛起眉头,急急道:“我陪你一起,既然我能维系幽明界的灵气,说不定,对朔方地脉也会有些用处。我陪你一起承担,一起想别的办法。”
南宫怔怔看着她,忽然笑起来,“我母后一定很喜欢你。”
她低头,“你胡说什么……”
南宫没让她躲开,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染染,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世子妃?”
少年有一双好看的琥珀眸,这般直白地盯着她,便叫她的脸上染了红晕。
“不愿意。”
南宫慌了,“为何?”
她却背过身笑起来,“我还在生气呢。”
他听出那掩饰不住的笑意,大着胆子从背后揽住她,“那我天天问,问到你答应为止。”
花清染挣了挣,自是没能挣脱,想着他的伤,也没敢用力,“无赖。”
少年得寸进尺,将脸埋在她肩窝里嗅了嗅,极其自然地吻上她右眼尾的那点泪痣。
“反正,你也要跟我回家了。”
花清染的脸红到了耳朵尖,没再拒绝,反手与他十指相握。
她想,原来这不是梦,是真的。
*
那二人待彼此的伤势都有所好转之后,才动了离开的心思。
也正因此,连日守在九幽潭边的洛璎,才有了更多的时间,给自己这段懵懵懂懂,却又无疾而终的感情,做一个了断。
“洛璎——走了——”
南宫站在悬崖边,朝着下面大喊。
崖底的少女听见了,抱着膝盖沉默良久,终于起身对身边的残魂说道:“送我上去吧。”
分别之日,终究是来了。
“嗯。”
墨希微没有多言,点头应下,而后便抬手召出龙魂。
洛璎习惯性去抓他的袖子,抓了个空。
她沉默着收回手,攥紧了自己的袖口,扬起脸对他说:“墨希微,我听你的话,但我不会忘记你。”
他心中酸涩,很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却也只能笑着对她道:“殿下长大了,一路珍重。”
花清染三人离开得悄无声息,这件事只有红衣使知晓。
祝眉终究选择留了下来。
这里有她爱的人,是她真正的家,她在凡世无处可去。
她想在这里陪着孤阙,哪怕再也寻不到他的气息,哪怕仍是以徒弟的身份。
出了幽明界,南宫才将墨希微留下的那管琴箫交给洛璎。
小公主抱着它出了神,最后哭着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之后还有一两个番外,会写到小宴和花花在朔方城的故事~
感谢大家的陪伴,鞠躬——
下一本《菩提祸世》,佛子X猫妖,喜欢的话,可以去专栏点个收藏~么么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