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轩说罢, 便不再看台下的二人。
昨日为封印葬花陵,他的修为损耗过半,方才又和花若锦不欢而散, 已是身心俱疲。现下只想尽快将人打发了, 好让耳边清静一些。
但花清染二人却迟迟未动。
他有些不耐烦,掀起眼皮不悦道:“还有何事?”
花清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不曾料到他会率先开口询问, 闻声回过神来,仰起脸道:“哦, 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觉得,墨龙踪迹如此难寻, 又听闻宫中有一典籍库,便想着向城主讨个方便,允我入内一观。万一能寻到些线索,可省去不少麻烦,也好尽快将您要的东西找回来。”
郁轩面色不善,“花主倒是比本座还要心急, 你就如此迫切地想离开幽明界?”
不然呢?花清染心想。
“呃……哈哈……”
她干笑两声, 只觉此人莫名其妙,“还不是因为担心锦夫人嘛。早一日将此物寻来,便能早一日炼成血砂珠。到了那时,即便禁术的残损之处, 当真会使锦夫人的神魂再出变数,咱们也可有备无患不是?”
说罢, 她对着金台上的人笑了笑, 那笑意明媚而温暖, 直刺入郁轩眼中。
想起最初花若锦被这女子占着躯壳时, 也是这般对自己展露笑靥。
而今好容易将真正的她盼回来,看似一切未变,却抵不住她看向他时,眼中难以掩饰的冷淡……
虽然仅有片刻恍惚,但他方才竟荒唐地觉得,他似乎更希望,那具他曾经朝思暮想的躯壳里,仍是眼前这个女子的灵魂。
这样,他就能永远拘着她,不必忍受冷待,也不必再看她与旁人卿卿我我。
想至此处,郁轩冷哼一声:“说得倒好听,只怕花主,另有所图吧。”
花清染奇道:“我所求何事,城主不是一向清楚吗?”
“你想离开,本座可以答应。”他微眯起眼眸,语气冰冷,“但即便如此,你与这位南宫世子,也绝无可能。”
听到这话,南宫别宴笑了起来,“真是笑话,我和染染是否良配,何时轮得到旁人指指点点?”
“哦?是么?”
郁轩倚在御座上,指尖轻点扶手,睥睨着二人,冷声道:“看来,是近日太过松泛,似乎让二位忘了一件事。花清染,你身为花主,生来便注定,要与幽明界共存亡。”
听出他似有反悔之意,花清染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握紧了手心,抬眸看着那人,“我……我没有忘。假若幽明界当真出现危机,只要我在这里一日,就定不会袖手旁观。”
郁轩嗤笑一声,“既然花主有如此大义,本座也不妨直说了——事成之后,你可以离开这里,但在此之前,你需得与我幽明界之人结契!”
此言一出,南宫的神情顿时冷了下来。
花清染大惊:“为什么!?如今锦夫人已经回来了,你又要做什么?还不能放过我吗?”
看到她这般抗拒,郁轩心内不满,但见着她眼里的恐惧,他又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玩弄猎物的心思。
“花主急什么?当初,你的命定之人,可不止本座一人。”
闻声,花清染指尖微颤。
这番困扰她许久的宿命之言,曾如梦魇一般缠缚着她。今日再度听到,仍是会激起她潜意识里深藏的恐惧。
她以为自己已然挣出了泥沼,即将回到岸上,此时才恍然发觉,原来一切都只是濒死前的幻象。
原来一切都还在原点。
这感觉如同堕入深渊,濒临溺水,那名为宿命的绳索死死捆缚着她,越挣越紧,拖着她不断向下坠去。
“可我根本不喜欢他们!”花清染急切地喊出了声,面上的惊惧再难遮掩,“会不会是你们弄错了?我不愿意!你不能……”
“花灵的命运就是如此!幽明界创世万年之久,这一点,从未改变过,由不得你愿不愿意!”
郁轩冷声打断了她的话,“你若不肯结契,届时幽明界灵气衰微,灾祸四起,便皆是你一人之过。”
花清染睁大了眼睛,怔怔说不出话来。
此前她的确曾听人说过,花灵由幽明界灵气孕育而生,化形之后,又以自身的力量,回馈幽明界。如此循环往复,才能维系这里万年间的平衡。
至于这两者之间建立联系的关键,便是让花灵与幽明界之人结契。
契约一成,花灵的命数,才算真正与幽明界休戚与共。
倘若郁轩所言都是真的,这方小世界会因她没有结契,而走向衰亡。这罪过,她根本担不起。
“啧啧啧,精彩。”
几个不轻不重的掌声,将花清染的思绪抽离回来。
只听南宫别宴道:“素来听闻幽明城主治下有方,不曾想,原来你们竟把一方世界的存亡,寄托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就不怕,说出去让人笑话么?”
郁轩目光森然,冷冷盯着他,“幽明界之事,外人无需置喙。”
南宫别宴笑意不改,悠悠道:“我说城主大人,你当着本世子的面,如此明目张胆,逼着我朔方城未来的世子妃改嫁他人。是不是有些,太不把我们朔方城放在眼里了?”
听到“世子妃”三个字,花清染心头一**,不由抬头看向身旁的少年。
他方才故意提到了朔方城,这样一来,倘若将此事闹大,便不再只是幽明界的内务了。
自古以来,幽明界始终都无法完全与凡世切断联系。
而朔方城虽远在北域,甚至眼下还面临着难以遏制的大旱之灾。但以他们时代积攒下来的实力,在凡世四分五裂的权力纷争之中,仍旧占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此时与之交恶,无疑是切断了凡世这最重要的一条补给之路,于幽明界而言,绝非良策。
即便郁轩再看不上南宫别宴,那也毕竟是朔方城的世子,浮菁夫人唯一的儿子。一旦认真起来,他也必定要敬其三分。
郁轩搭在御座上的手指蓦地收紧,似笑非笑道:“南宫世子说笑了。世子作为朔方城的继承人,想必浮菁夫人,不会允许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成为你们未来的王后。”
“唉。”南宫长叹一声,“这是我的家事,自该等我回家之后再作商议,就不劳城主大人费心了。现在,只消说说咱们之间的事。”
“我不管你们这里的花灵,究竟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命运。但既然城主大人现下有求于我们,就莫要忘了,这墨龙内丹,原本就是用来换染染自由的筹码。”
他说着,上前几步,站在花清染身前,“我听城主方才之言,似乎是想在这次的交易之上另加条件。且不说我们会否同意,您这价码,似乎也不太合理吧?”
郁轩冷声道:“世子若想谈条件,不妨直说,本座兴许可以考虑。”
“欸,城主误会了。”
南宫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染染所求,不过是能够自由地离开这里。所以,我们并不打算接受,这额外的条件。”
“那你想如何?”
郁轩的额角跳了跳,显然已忍耐到了极限。
“当然是,按照原先的约定,我们替你寻到这炼制血砂珠的最后一味材料,你放冉冉自由。若是城主还打算单方面为她附加条件,那便算作毁约了。还是说,您其实是想亲自下一趟九幽潭?”
他从容抬眸,看似纯善无邪地一笑,“哎呀呀,昨日封印葬花陵,似乎让城主损耗了不少修为。”
“九幽潭之凶险,连墨先生都有诸多忌讳。城主如今这副模样,就算甘愿为了锦夫人赴汤蹈火,这幽明界,如今也离不了您吧?”
“你在威胁本座?”
“我一个游手好闲的小小世子,怎么敢呐?只不过……”
他蓦地收起脸上的嬉笑,目光锐利得如同大漠鹰隼,“若是城主不答应,这种没好处的买卖,本世子自然没什么兴趣。单凭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小花儿,想要寻得墨龙真迹,怕是难咯。”
这还是花清染第一次见到郁轩吃瘪,自然十分痛快。
她在后面怔怔看着眼前的少年,只觉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安定,方才那一丝被蓦然勾起的忐忑,也渐渐平复下去。
但这最后一句话,她听着,却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趁着郁轩沉默的间隙,她悄悄扯了扯南宫的衣袖,小声抗议:“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笨了一点?”
南宫闻声,回身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毫不避讳的哄道:“乖,当然不是,我骗他的。”
看着二人在自己跟前眉来眼去,郁轩怒从心中起,咬牙切齿道:“旁的事,本座可以暂且不提,但,二位不如也先仔细想想,寻不到墨龙内丹的后果,可承担得起?”
花清染看了看南宫,见他对自己微一点头,才道:“此事,我自会全力以赴,也请城主言而有信。”
见那二人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郁轩气极,只觉肺腑之间窝着一团火,苦于无处发泄。
正此时,殿外的侍卫忽然来报:“城主,墨宗主在殿外求见。”
他揉了揉眉心,吩咐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那一袭墨衣,便出现在大殿之上。
花清染见到来人,笑着打了声招呼:“墨先生。”
墨希微一进到这里,便被此间剑拔弩张的架势唬了一跳,好在见着粉裳女子脸上的那一抹笑意,置身其中的诡异之感,才略有缓解。
他稍有错愕,随即浅淡一笑,躬身行礼道:“原来花主和世子也在,看来在下来得正巧。”
休养了一段时日之后,他的伤势已略有好转,气色不似先前那般灰败,说起话来,便也恢复了往日的温润风采。
郁轩压下心中的怒火,对他道:“本座命你所查之事,可有眉目?”
“是。”他微微垂首,缓缓道,“我已命手下去九幽潭探过一遍,潭水下不可及,但在千丈之内,并无任何生灵气息。想要寻到墨龙,只怕要往更深的水域去,祂们应是仍在潭底沉眠。”
“你说‘祂们’?”郁轩眼神微动,“意思是,那些墨龙,仍尚在潭底?”
“多半如此。”
“可有办法潜入最深之处?”
墨希微垂下眼睫,语气淡淡:“有。”
“好!”
郁轩像是松了一口气,忙道:“既然有迹可循,你便协助花主,一同深入九幽潭仔细搜寻,务必将那内丹取回来。”
“遵命。”
自墨希微进来之时起,南宫别宴便不再多言,此时他看了这位墨衣男子一眼,若有所思。
此间之人都说,九幽潭凶险万分,缘何这位墨先生,却能将之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虽然他与此人相识已久,但关于墨希微的身份,也仅是知道他来自幽明界而已。
由于幽明界地域特殊,这里的人们去往凡世,或多或少都会因经受不住炎阳之力,而功力大损。故而,当初在大漠深处,发现重伤濒死的异界之人,南宫倒也不觉得奇怪。
然而,上次一同去往炼狱黄泉时,比之旁人,墨希微的修为分明更胜一筹,却似乎,也更惧那里的熔岩冥火。
听闻西南墨家,体质特异,皆喜水而惧火。
墨先生,你身上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
正思忖时,殿外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一名使女神色匆忙,杵在侧门处,进退无措。
郁轩认出这是在花若锦身边伺候的使女,心下一紧,忙问:“何事惊慌?”
却听那小使女战战兢兢开口:“城主,是锦夫人!夫人她方才……突然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