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1)

帝庭春深 一丁果 4593 字 6天前

初夏时节, 粲然如洗。

在燕云的那段日子,难得能看见如此澄澈的天,即便知道, 午宴上等着她的是什么, 此时怡人的景致还是让祝闻语生了些好心情。

谢晏词安排的妥当,燕云的仪仗不便, 另派了宫人抬鸾驾过来, 倒叫她累不到。

他越是周到,便越是对自己的身份笃定。

纤纤细指间夹着一枚玉牌, 若定神看,便能瞧见那女子的手竟比那和田玉更光洁些,玉牌被曹裕送到祝闻语手上之时,才粗略刻过的毛边还有些割手,如今被她盘的多了, 已经是十足的细润了。

抬着銮驾的宫人于殿前停下,候在一旁的侍女立马上前要扶她,祝闻语抬了抬眉, 有讽刺在眼中闪过, 这皇宫里的人, 瞧着她长了张和“祝闻语”一般模样的脸, 就恭敬至此,而她先前做谢晏词外室时, 却从未被如此对待过。

柔荑还未搭上侍女的手臂, 反被另一只瘦长冷白的手接过。

为午宴而制的面具才遮过半张脸,仍旧是清贵的海棠纹理, 有日影挂在那人的眼睫之上, 能看见依稀之间闪着的笑意。

“公主。”钱慕温声唤她。

祝闻语有些不自然的咧嘴笑了下, 应了声,她那点反骨劲是生下来便有的,谢晏词先前那般磨她都改不掉,昨夜钱慕接二连三的与她意见相驳,确实让祝闻语生了些反感,丢下他在院中独自回了房。

今日气消了,才想起钱慕对自己尚且有救命之恩,眼下他丝毫未见不悦,祝闻语打心里有了些不好意思。

无论是曹裕也好,钱慕也罢,祝闻语对着这些人,多多少少都还有些拘谨,记忆里唯有在谢晏词面前,她的小性子才能不管不顾的耍个够。

“走吧。”不知为何又想起了那人昔日的模样,心下一惊,欲盖弥彰的清了清嗓,祝闻语赶紧催促着钱慕进殿。

有太监过来引路,才踏入那殿中,立马有几十上百道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无数窃窃私语声在祝闻语耳侧响起,甚至不用过多猜测,她也知晓这些人在说什么,临崇亡了之后,京中的世家贵族多半都投诚了谢晏词,包括昔日与她交好的子弟,如今对着这些人,她自然不愿有好脸色。

男女分席,祝闻语的坐次在最靠近谢晏词的下方,她落座,抬眸迎上那些目光,眼底冷意不掩,和她撞上视线的人立马都低了头下去,心下悱恻。

这十三公主不光长了张和长宁郡主一模一样的脸,就连脾气看起来都一般的差。

视线才要收回。

余光中,她看见了正对的男席,望向她的年轻男子,与旁人不同,他瞳中闪着的光,祝闻语险些红了眼眶。

曹裕依旧是那般纨绔的世家公子打扮,墨色刀眉,细碎的发不做修正洒在额前。

他好像和从前并无差别,但祝闻语却看出他瘦了许多,俊朗的面容更棱角分明了些,若不是受了研磨,不会成了这副模样,祝闻语慌乱的低下头去,才不叫旁人看见她眼角已经挂上的晶莹。

再抬起头时,才发现曹裕眼眶也有些发红,她突然又瞧过来,十分别扭的转了头,不肯叫她瞧见这副模样,那侧颜却悄然爬上了些红晕,还是耐不住那颗砰砰跳动的心,曹裕重新望向祝闻语。

她薄唇动了动,无声的叫了曹裕的名字。

真的是她,曹裕闭了闭眼,从大牢里知晓了她坠崖的消息之后,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日夜未曾合过眼了,自责和悔恨将他卷入了一片漫无边际的汪洋,被谢晏词打入大牢,这些曹裕原本是不怕的,但祝闻语的“死讯”却让他陷入了无尽的自我怀疑。

他是不是,不该带着她离开,那样便不会坠崖,也不会生死不明。

即便不知祝闻语是如何成了燕云的十三公主,但不重要了,她活着就好。

没等收到曹裕的回应,殿前内侍尖锐的嗓音便打破了这一来一往眉目间的温情。

“皇上到!”

“皇后娘娘到!”

眼底的温软褪去,祝闻语随着众人起身之时,神色又恢复了如常的浅淡傲气,在燕云的百天,她在脑中无数次的预演过这个场景,而今终于被她等到了。

她盯着殿门,看到了一前一后的两道身影。

看得出冷宫的日子并不好过,腹中胎儿的月份已经显怀,皇后整个人却更干瘪了些,尤其是跟在谢晏词身边。

黑衣上纹了金色的蟠龙,是谢晏词身上难得一见的颜色,红玉嵌金的冠将墨发束起,露出光洁的额角,少了平日里的乖戾和不羁,多了天子的威严和贵气,皇后的憔悴与之相较,尤为格格不入。

祝闻语冷笑,袖下的手掐紧。

谢晏词不懂声色用余光看向祝闻语,她一颗心全系在皇后身上,丝毫未有分给他一缕目光的打算。

原本端着的好模样垮了下去,又有阴鸷之气浮上眉间,步子也快了许多,不顾身怀六甲走不快的皇后,先一步上座。

今日李绪突然传话来,让她去参加燕云使臣的接风宴,皇后喜不自胜,以为是钱慕将事情解决好了,她并未多想,立马让李付搀着她回了坤宁宫梳妆打扮,腹中胎儿月份大了,她越发吃睡不下,整个人都似老了十岁。

又听说那燕云十三公主如今才不过十七,正是如花般娇俏的年纪,皇后惦记着自己一国之后的尊贵,不愿被她一个边陲小国的公主比下去,更怕谢晏词被勾了魂,好不容易送走一个郡主,定然不能让着后宫再多一个公主了,侍女在她脸上扑了数层粉脂,才堪堪满意的来参宴。

她顾及着胎儿,不敢走的太快,谢晏词却突然加了速度,当着一众世家臣子和燕云之人的面将她甩在身后,几乎明晃晃的告诉了这些人,帝后不和,她腹中的胎儿不受重视,皇后心里暗骂,脸上却仍旧得装着一副和煦大方的模样,小心翼翼的上了台阶,坐到谢晏词身旁。

一侧的宫女为她上了杯温水,整个上午都在忙着筹备午宴穿着,未来得及进水,此时口干之意正袭来,长甲微翘,皇后端起那琉璃杯。

“咔嚓——”

还未碰了唇,那杯子便在颤抖之间摔落了地,水尽数洒在华服之上,留下一滩清晰的痕渍,杯子沿着裙摆滚落,碎在了阶下,正好在祝闻语的席前。

祝闻语缓缓抬头,笑意盈盈的看向皇后,娇声开口:“早就听闻女子有孕,是极辛苦的事,如今见了娘娘才知,确实不假,连这杯子竟也握不住了。”

那张脸,就算化成灰,皇后也不会认错,她睁大了眼睛。

“皇后,你失态了。”谢晏词只淡淡在皇后身上掠过一眼,声色清浅 。

昔日荣王府那些恩怨,在座的人都知七七八八,见皇后这番模样,席间的私语声交错着越发清晰起来,皇后面上一阵难堪,僵硬笑道:“臣妾......是第一次见十三公主这般九天仙子样的人物,才失了礼,陛下莫怪,公主莫怪。”

“哪里的话,娘娘凤体金贵,还专程来为我接风洗尘,我感激还来不及呢。”那双弯月般的眼里饱含秋水,笑意流转间尽显娇俏妩媚,全然叫人挑不出错处,祝闻语起身斟了一杯酒,轻挑裙摆从席间走开,一步步到了正对着皇后的阶下,勾起的嘴角带出两枚酒窝,真挚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娘娘,竟觉得像是见了姐妹一般,这杯酒,想敬娘娘,不知娘娘可否赏脸。”

国宴礼制使然,每张席面都摆了一壶上好的美酒,祝闻语此话一出,身侧的宫女立马上前替皇后满上了一杯,皇后咬牙,若不是如此场合,这等没有眼色的宫女定然要被她发配到辛者库去了。

“公主客气了,本宫也是实话实说,但公主这酒,本宫尚在安胎,实在喝不得。”她的胎像本就不稳,平日吃穿一向小心,哪里还敢饮酒,皇后笑意敛了敛,温声回绝道,暗中指甲却在掌心掐到了青紫。

“太夸张了些,我母后怀我的时候,都八个月了还会与我父王对酌,莫不是娘娘,瞧不起我这十三公主,还是,瞧不起我燕云。”阶下少女微微蹙眉,眼波泛起委屈,咬唇欲哭,就这般一动不动的盯着皇后,明明逼酒的是她,如今却好像受了欺负的也是她,过了稍许,祝闻语又看向谢晏词,继续道:“不知陛下是否,也是如此想的。”

“自然不会。”不似先前与皇后说话时的冷冽,那双桃花眼里泛起一抹柔光,琉璃杯被夹在白玉似的指节之中,朝着祝闻语举杯,又一饮而下,潋滟红唇之上沾了那桃花酿的光泽,连带着眼尾蔓上的绯色,邪肆之气又在他身上显得淋漓尽致。

皇后的扯动嘴角,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纵然知道这是祝闻语故意的,但如今她端着燕云公主的身份来敬酒,她以有身孕回绝也无可厚非,偏偏谢晏词应下了这酒,做皇上的喝了,她若喝不得,就成了她这做皇后的眼高手低,瞧不起燕云了。

“是......公主说的对,是本宫太过小心了些,我也敬公主。”皇后深吸了口气,锦阳的习俗,那酒甄的越满,心意就越满,端起那快要溢出来的酒杯,挣扎着到了嘴边,小口抿下了半杯,正欲放下之时,却见祝闻语已经干尽,此时正杯口朝下示意她。

硬着头皮将那琉璃杯喝见了底,不知是否是心里作用,胃里和腹中立马有了隐约的灼烧感。

“娘娘是爽快人,这第二杯,我再敬陛下和娘娘。”祝闻语笑意深了些,将那空了的酒杯再度甄满。

皇后变了脸色,还没等到她开口,一旁的谢晏词又先一步将那酒饮尽,轻笑开口:“也敬燕云,敬我两国百年交好。”

皇后气结,谢晏词回锦阳才不过几年,昔日在北境战场可不见对燕云手软过几分,如今这话也敢说出口,这高冠扣在这,她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不等宫女上前满酒,皇后先一步给自己倒上了大半杯,举杯的动作都带了显而易见的怨气。

这第二杯酒也下肚,胃里翻腾着的不适感愈加明显了起来,幸在祝闻语没有提第三杯,终于坐回了自己的席位,皇后才松了口气。

这段插曲过去,谢晏词也没再多表示,直接吩咐了开宴,酸水直冲着喉咙上翻,皇后捏了快云片糕,试图压下那股呕吐欲,却非但不奏效,反而更加强烈,司乐坊的舞女已经进殿,气氛也在那一片窈窕媚态之间热络了起来。

“陛下,臣妾身体实在不适......先退一步,稍作休整再回来。”不愿再大庭广众之下再出糗相,皇后忍住呼之欲出的恶心感,倾身凑近谢晏词道。

那人的身子却也向另一侧倚了倚,如同避嫌一般拉开距离,眉梢带着似笑非笑的讽意,毫不在意的嗯了声。

实在等不得了,皇后匆匆自后门离了大殿,在宫女的搀扶下小跑着到了最近的一处荷花池旁,弯腰下去,声声呕着,一直到胃里被吐了个干净,才稍稍缓和了过来,但那股烧灼感却在腹中萦绕着挥之不去。

“刚才谁叫你给本宫倒酒的,这么听她的话,怎么不滚去燕云。”皇后喘息着,四下无人,反身一巴掌扇在了身旁的宫女脸色,刚才压制着的火气全撒了出来,那宫女捂着脸跪了下去,连连磕头求饶,皇后怒意越发放肆,厉声道:“掌嘴,本宫不喊停不许停。”

“呦,刚才在席间还好好的,这么会的功夫,谁惹了娘娘,发这么大的火气。”一道素白的倩影自林荫后踱步而来,拂过一阵清风,将她裙摆微微吹起,便有一股栀子花香气弥漫开来,明媚之色让这一池盛放的荷花都生了羞怯。

“小妹还真是福大命大。”此下身旁没有别人,那几个宫女不被皇后放在眼里,不再掩饰恶意,皇后冷声开口。

“自然,长姐还活着,我如何能先死呢。”祝闻语也坦然应下她的话,唇角笑意不减,眸底却只有如千年寒冰般的冷冽。

“我做了新朝的皇后,母亲斥我数典忘祖,燕云此前也夺了临崇几十座城池,小妹这十三公主,做的倒是心安理得。”见祝闻语承认的如此利落,皇后倒是愣了一瞬,转念一想到她不过是个冒牌的燕云公主,反而多了份底气,不屑嗤道。

那一点蔑视之意被祝闻语瞧进眼里,不怒反笑,垂眸向前两步,快要挨上皇后,轻声道:“长姐也不必看不起我这假公主,若没了这腹中的胎儿,长姐怕是连假的也握不住了。”说着,手向着皇后的腹部伸去。

祝闻语的话说的意味深长,明明已经入了夏,却让皇后毛骨悚然,以为她要害自己腹中胎儿,慌张间推向祝闻语的肩膀。

皇后并未用上几分力气,祝闻语却变了脸色,连着踉跄向后几步。

巨大的落水声传来,祝闻语和皇后身旁跪着的宫女同时惊叫出声。

另一道黑色的身影撑过拱桥,跃进池中,潜进水里拖住少女放任自己下沉的身子,将她带出水面,谢晏词将额前打湿的发丝捋到脑后,即便他速度够快,祝闻语还是呛了口水,趴在他肩颈处咳了几声,在旁人无从触及的角落,她听到了一声低笑。

“本宫没有推她!再说,她会水的!她是装的。”皇后看着水中相拥的二人,咬唇急切道。

“娘娘,我们公主自幼身子便弱,从未下过水,若是因为先前席面之上那两杯酒让娘娘心情不悦,倒也不必做到此等地步。”钱慕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皇后猛地回头,眼里怒火不掩,祝闻语成了燕云的十三公主,定然是与他有关的。

“国师大人,还是少掺和......”皇后正欲冷声相斥,却见那面具之下的视线看向自己腹中胎儿,警告之意不言而喻,她和钱慕互相握住对方的把柄,谁更在意,谁便要先投降,皇后不甘的禁了声。

“经久未见,皇后行事还是这般不识大体,那便回冷宫继续反省吧,李绪,带她离开。”谢晏词沉声开口,只留给皇后一个冷峻的侧颜。

冷宫的日子好不容易盼到了头,如今才出了那地方几个时辰,又要被送回去,皇后慌了神,癫狂叫喊道:“不行,陛下,你也知道她是祝闻语对不对......唔。”话未说完,便被在谢晏词示意下的李绪捂住了嘴巴,拖了下去。

那点楚楚可怜的模样褪去,祝闻语看着挣扎远去的皇后勾了下唇,想起深冬中姚氏受辱的那个夜晚,笑意渐渐没掉,这世间的苦太多了,死就成了一种解脱,皇后在意她的凤位和荣华富贵,偏偏就要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失去。

“第二次了。”少年清冽低沉的嗓音从她侧颈传来,祝闻语抬了眸看他,还有水珠挂在他的下颚,浸润在日光中,桃花眼中的多情让人炫目。

她知道谢晏词口中的第一次,是她跟着曹裕出逃那次。

“陛下这话是何意思,恕我实在不懂,陛下为何会出现在此。”纤细的手臂环在谢晏词的脖颈上,她非要装作不会水的模样,就只能将重量都压给他,祝闻语太瘦了,荷花池中的水也是温热的,谢晏词并不急着带她上岸。

“想你了。”那话说的太干脆利落,谢晏词收了通身的戾气,清凉真挚的目光让祝闻语恍惚间以为看到了昔年间那只湿漉漉的小狗

“劳烦陛下快点送我上岸。”她有些慌乱的挪开眼。

“那你求我。”谢晏词挑了下眉。

哈。

祝闻语实在觉得这人荒唐的离谱,那点异样情绪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冷下脸。

见她真的要生气,谢晏词不敢再逗她了,搂紧她,几下带着她到了岸边,祝闻语也不客气,直接踩着谢晏词的肩膀上了岸,临了脚下还多用了力气。

可惜那点劲在谢晏词眼里就像是被小猫挠了一下。

钱慕褪下外袍想要替祝闻语披上,却被谢晏词抢先了一步,内侍递给他的外袍被直接披到了祝闻语身上。

“陛下龙体要紧,还是留给自己穿较好。”钱慕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谢晏词。

“公主千金之躯,如何能用别人穿过的衣物,朕身体没那么弱,不劳烦国师挂念了。”谢晏词毫无顾忌的回看过去,眸光中带着高高在上的疏离感和势在必得的占有欲。

“不必了,这日头如此高,冷不到我,陛下,我先回行宫休息了。”祝闻语面无表情的扯下那披风,扔回给谢晏词,却也同时婉拒了钱慕的。

谢晏词确实说对了一点,她从小娇气,从来不爱穿旁人穿过的衣物,若真有谁特殊过,那便是做她武侍时候的谢晏词。

谢晏词还想说什么,祝闻语却已经干脆利落的转头离开,丝毫不多留给他一个眼神,钱慕对着谢晏词拱手行礼,也随着她离开。

谢晏词看着那一同远去的两道身影,锋利的锐气再度漫上周身,他将那披风抖开,披在自己身上。

“陛下,这件披风已经湿了,奴才再给您拿一件......”

“不必。”内侍的话被他冷声打断。

身上的披风沾了那人的水汽,还有浅浅的栀子花香留在上面,占据了谢晏词的全部神识,让他近似于贪恋的难以放开。

“公主,还好吗。”钱慕追上祝闻语,她情绪低落的太过明显,让他心底有了些不好的猜测,温声询问。

“啊,没事。”祝闻语愣愣的抬头,又摇了摇,晌午的日光极暖,她们没走出多远,身上的水便干了大半。

“公主,刚才谢......”

“小九!”

钱慕定了定心绪,想要问出口自己忧虑的问题,话音才起,祝闻语却突然失了神一般的向前跑去。

不远就是一处花园,有不少宫人正在其中修剪花枝,她却在那些人里看到了一个穿梭在其中的小小影子,祝闻语双眼浮上一曾雾气,急切的拨开那些宫人。

可那道影子就像是她的一场幻觉,只闪过了一瞬,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疯了一般拨弄着树丛。

“公主,你怎么了?”握住祝闻语的肩膀,钱慕面具下的眉宇皱了下。

“小九.....我看到小九了,一定是他.....我看到我弟弟了钱慕。”少女双眼满含泪水,哽咽着诉说道。

祝闻语无助的蹲了下去,抱住膝头低声抽泣,她明明真的看见了,为什么找不到了,那日高台上穿肠破肚般的痛苦再度袭上她的脑海。

如果是幻觉,是在怪她这个姐姐吗,才会在白天也出现她眼前。

不知就这样哭了多久,祝闻语终于站了起来,蹲的久了,她站不太稳,如行尸走肉一般的被钱慕搀回了行宫,和谢晏词的那些新仇旧恨经久之后,再度鲜活的在她眼前闪现而过,那些死在他箭下的祝氏子弟,都化作了冤魂浮现她脑海里。

“钱大人,如果还有问题,明天再来问我吧,我真的累了。”钱慕依旧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祝闻语苦笑了下,轻声道。

她的脸上流露出的痛苦太过清楚,让钱慕只能咽下了那句疑问。

钱慕离开后,祝闻语关上内室的房门,倚在门上,一点点滑坐到底,掩面痛哭。

哭累了,就这样在地上坐了一整夜。

*

次日枝头的雀鸣穿透了云层,一缕新生的晨光撒进行宫的院落,唯有那内室的门依旧紧闭着。

钱慕又来了一次,仍旧被祝闻语拒在了门外。

他站在院中一直等到了黄昏时分,屋内仍不见动静,知晓祝闻语的脾性,钱慕只能再次作罢。

踏出行宫大门时,一块碎石从头顶上方袭来,与银具上的海棠花相撞,耳后的绳线断开,面具就要滑下之时,被他用手扶住,钱慕抬眼,环视过行宫四周,却只见一片静谧。

钱慕垂眸,遮下眼底暗沉的黑色,全当什么没发生过一样。

行宫院中那颗最高大的槐树之上,少年一条腿撑起坐在枝杈上,另一条垂下,墨黑色的衣襟在风中拂动,指尖转动着几枚石子。

看着钱慕掉下的面具被他接住,无趣的摇了摇头,重新倚回树干之上,就这样看着祝闻语的房间,天眼瞧着就要暗下去,那屋内却连一盏灯也未点。

在这蹲了一天一夜,连祝闻语一根头发丝也没见到,谢晏词打了个哈欠,有了些睡意。

今夜怕是又没戏了,他不再强撑,抱臂轻轻阖上了眼。

星光暗淡下去,他的身影夹在树荫之中,被月色投向庭院,随着夜风摇曳。

谢晏词似睡非睡,但除了一两声蝉鸣,旁的声音丝毫听不见,难以自持的生了慵懒倦怠之意。

“嚓——”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自树下传来,谢晏词猛地睁开眼。

眉间却很快皱起,在那一片冷凝的夜中,一点声音都会被放大无数倍,谢晏词听出了那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泛着冷色的手抚上腰侧,那把匕首在掌心转了一圈,被他握紧。

脚步声越来越近,谢晏词拨开遮住他的枝叶,看到了七八个身着夜行衣的人直冲着祝闻语的房门而去,血腥味已经在空气中弥散开,夹杂着另一种诡异的花香,门前的卫兵已经落了难。

门被破开前,谢晏词扯了身上的一块布捂住口鼻,闪身从树上跳下。

似乎是没想到还有人潜伏在此,那些刺客也愣了一下。

只是下一瞬,那剑光便如一道残影,卷向谢晏词,少年身行迅疾,反手挥刀,如浮光掠影而过,匕首已经沾了那人颈处的鲜血,谢晏词眉目清冷,黑眸中的猩红的光在夜里流闪着,一声口哨吹响,他听出了那时呼唤援兵的讯号,周围定然埋伏着更多人

捡了那死去刺客的冷剑,谢晏词不再恋战,快剑如风,极快的解决了院中的几人,反身踢开祝闻语的房门。

“你干什么!”祝闻语撑在床沿,黑暗中,她眼尾的潮红色也依稀可见,熟悉的清冽气息揽住她,让她身上莫名的燥热更加明显,她就要伸手去推。

“听话一会。”谢晏词来不及多解释,钳制住她的手腕,将她横抱而起,通过燕云轻薄的夏装,传到他手心里的温度却在发烫。

以为谢晏词又在犯浑,祝闻语本欲再挣扎,院中横七竖八的尸体让她嘘了声。

屈起指节抵在唇边,哨声响起的同时,马的嘶鸣声奔腾而至,一阵晕眩之间,她已经被谢晏词抱到了马上。

“这到底怎么回事。”她变了神色,回身去问谢晏词,还没等到他的回应,嘈杂的铁骑声就自远处传来,马上的黑衣人几乎快是那院中的两倍,朝着他们奔来。

桃花眼里有狠冽浮现,谢晏词没多犹豫,拉动缰绳,身下的马朝着来者的反方向奔去,若他独身,解决掉那些人不成问题,但如今带着祝闻语,谢晏词不敢赌。

他只想尽可能把这些人甩开。

有暗刃贴着谢晏词的耳侧擦过,险些划上祝闻语的侧脸,她惊呼了一声,那双带着微寒的手捂住她的耳朵,将她又向胸前带了几分,彻底挡在身前,隔绝了后方而上的暗器。

城门处有北齐的守卫,他原是打算向那边去,但锦阳主街之上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借他遮拦暗器的建筑,谢晏词身下的马调转了方向,朝着云青山的方向而去。

马突然抬起前蹄哀鸣,有暗器刺中了马尾,坠崖时的恐慌感又一次被无限放大,祝闻语脸色变得煞白,开始发抖。

马果然如那日一般发了疯的狂奔。

插入马身上的暗器让他们暂时甩开了那些刺客,谢晏词的唇贴上她的发顶,祝闻语眼里有泪光隐现。

“抱紧我,别害怕,不会让你有事的。”

祝闻语迎着风费力的转身,搂紧谢晏词的腰身,他的手却松开了缰绳,反抱住祝闻语的肩膀,她比他娇小太多,谢晏词身上的气息将她包裹笼住。

没等她反映过之际,谢晏词就带着她从马上侧翻而下,顺着山路向坡下滚去。

山坡上密布着荆棘和碎石,谢晏词整个人环着她,即便如此,还是有尖锐之物割开了她的衣衫,她埋在谢晏词怀里,天旋地转之间连尖叫也没了声音。

她们被一块巨大的山石拦在半腰,坠地之时,谢晏词闷哼了一声。

身后被划开的伤口隐隐作痛,但祝闻语能感觉出,多半都是皮外伤而已,她尝试着从谢晏词身上爬起来,才动了动身子,脚踝处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

抱住谢晏词腰部的手心有温热的触感传来,祝闻语忍着痛撑起身子,掌中一片血红。

落下时的一块尖锐的碎石刺进了谢晏词的身体。

谢晏词缓了一会,似乎是也想坐起,但试了几次,也无功而返。

将手上沾着的血污抹干净,祝闻语再低头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匕首。

“帮我,把那东西弄出来。”

“我......”祝闻语惊慌的看了看手里的刀,过了许久,缓缓握紧。

少年面色苍白,发丝已经凌乱的散开,美丽却无生气,那是她在谢晏词身上从未见过的脆弱之态。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能杀死他。

作者有话说:

是这样宝子们,以后我早点写完就早点发!写不完就十二点发感谢在2022-08-18 20:43:24~2022-08-20 21:58: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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