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哲学与中国哲学
哲学是一个译名,其西文原字出于希腊,本是爱智的意思。后来西洋哲学家所立的哲学界说甚多,几乎一家一说。其实都只是一家哲学之界说,而不是一般哲学之界说。总各家哲学观之,可以说哲学是研讨宇宙人生之究竟原理及认识此种原理的方法之学问。
中国古来并无与今所谓哲学意义完全相同的名称。先秦时所。谓“学”,其意义可以说与希腊所谓哲学约略相当。韩非子显学篇:“世之显学,儒墨也。”其所谓学,可以说即大致相当于今日所谓哲学。先秦时讲思想的书都称为某子,汉代刘歆辑七略,将所有的子书归为诸子略,于是后来所谓“诸子之学”,成为与今所谓哲学意谓大致相当的名词。
到魏晋时,有玄学的名称。南北朝时宋明帝置总明观,设儒玄文史四科,科置学士十人(见南史王俭传)。于是“玄学”成:一专科,与经学,文学,史学平列。所谓“玄学”,意谓约略相当于今之哲学。
到宋代,又有“道学”“义理之学”“理学”等名称。道学,义理之学的名称,在北宋时即已有之。(有人认为道学的名:称起于南宋,义理之学的名称起于清代,都是错的。)北宋张横渠答范巽之书有云:“朝廷以道学政术为二事,此正自古之可忧者。”程伊川称其兄明道:“功业不得施于时,道学不及传之书”(上孙叔曼书)。又张横渠经学理窟有云:“义理之学,亦须深沉方有造,非浅易轻浮之可得也。”理学一词在南宋时已甚流行,黄震日钞云:“自本朝讲明理学,脱出诂训”(读论语)。以周子二程与朱晦翁之学为理学。所谓道学理学或义理之学,其内容与今所谓哲学甚相近。在清代,义理之学一名称尤为流行,清人将学问分成义理,考据,辞章三类,所谓义理,即是哲学。
所谓玄学与道学,其所指的范围不同。玄学以老庄易为本,必是与老庄或易相近的学说思想,方可称为玄学,而关于孟荀及墨学的研究或类似的思想,则不能称为玄学。道学或理学则即是新儒学之别名,墨家与老庄的思想正是道学所排斥的异端,当然在道学范围之外。所以玄学与道学,乃是各有其界域的,各是一派哲学或一类型的哲学之名称。在此点上,与今所谓哲学之为一般的名称,并非相同。而总括玄学与道学的一般名称,在以前实在没有。
中国先秦的诸子之学,魏晋的玄学,宋明清的道学或义理之学,合起来是不是可以现在所谓哲学称之呢?换言之,中国以前的那些关于宇宙人生的思想理论,是不是可以叫作哲学?关于此点要看我们对于哲学一词的看法如何。如所谓哲学专指西洋哲学,或认西洋哲学是哲学的唯一范型,与西洋哲学的态度方法有所不同者,即是另一种学问而非哲学;中国思想在根本态度上实与西洋的不同,则中国的学问当然不得叫作哲学了。不过我们也可以将哲学看作一个类称,而非专指西洋哲学。可以说,有一类学问,其一特例是西洋哲学,这一类学问之总名是哲学。如此,凡与西洋哲学有相似点,而可归入此类者,都可叫作哲学。以此意义看哲学,则中国旧日关于宇宙人生的那些思想理论,便非不可各为哲学。中国哲学与西洋哲学在根本态度上未必同;然而在问题及对象上及其在诸学术中的位置上,则与西洋哲学颇为相当。
中国哲学一名词,含义并不单纯,更须略加厘析。第一,所谓中国哲学,可以指中国人的哲学,也可以指中国系的哲学。哲学可以分为数系,即西洋系,印度系,中国系。中国人的哲学,未必即是中国系的哲学,如中国佛学,便是中国人的而属于印度系的哲学。其根本态度,问题,方法,都是从印度来的,所以虽产生在中国,却不属于中国系,不是由中国哲学传统中出来的,而是由印度哲学传统中出来的。哲学的系别,在今日将趋于消失,但在过去确实存在。第二,哲学又有一般的与特殊的之不同,中国哲学可以专指中国之一般哲学,也可以泛指中国之一切特殊哲学。如美术哲学,历史哲学,政治哲学,都是特殊哲学,而不在一般哲学范围之内。本书所谓中国哲学,乃是指“中国系的一般哲学”。因是专指中国系的,所以中国佛学的思想,不在本书范围之内。因是专指一般哲学,所以中国的美术哲学,历史哲学,本书也都不论及。
二、中国哲学之区分
中国哲学家对于其所讲的学问,未尝分别部门。现在从其内容来看,可以约略分为宇宙论或天道论,人生论或人道论,致知论或方法论,修养论,政治论,五部分。其中宇宙论,人生论,致知论三部分为其主干;总此三部分,正相当于西洋所谓哲学。(修养论与政治论可以说是特殊哲学,不在一般哲学范围之内。)
中国哲学中知识论及方法论颇不发达,但亦决非没有。孔子即有关于求知之方的训语,墨子似乎更注意辩说,老子孟子亦都有论方法的话。而公孙龙,墨辩,庄子,荀子,对于知,名,辩,尤有较详的学说。汉以后的哲学,此方面理论较略,然王充是有其真理论的,宋儒也颇注意方法,特如邵康节,张横渠,程伊川,朱晦翁,都有关于知识与方法的议论,而朱陆争点之一可以说即在方法上。明代王阳明关于心物知行的学说,更可以说是讲知识的。清代的王船山,颜习斋,戴东原,亦颇注重于方法。所以我们实在应认为中国哲学中有致知论一部门。
宇宙论可分为二部分:一,本根论或道体论,即关于宇宙之最究竟者的理论。二,大化论,即关于宇宙历程之主要内容之探究。人生论可分为四部分:一,天人关系论,即关于人与本根之关系,人在宇宙中之位置的论究。二,人性论,即关于人性之研讨。三,人生理想论或人生最高准则论,即关于理想生活之基本准则之理论。四,人生问题论,即关于人生的各种问题如义与利,兼与独,损与益,动与静等等之讨论。致知论包含二部分:一,知论,即关于知之性质、可能、表准之理论。二,方法论,即关于求道之方,名言与辩等之理论。
中国哲学书,向来没形式上的条理系统,朱子作近思录,目的在分类辑录北宋诸子的哲学思想,似乎应该作一个条理分明系统严整的董理了,但结果却分成十四部分[2],各部分互相出入的情形颇甚。中国哲学既本无形式上的条理系统,我们是不是应该以条理系统的形式来表述之呢?有许多人反对给中国哲学加上系统的形式,认为有伤于中国哲学之本来面目,或者以为至多应以天,道,理,气,性,命,仁,义,等题目顺次论述,而不必组为系统。其实,在现在来讲中国哲学,最要紧的工作却正在表出其系统。给中国哲学穿上系统的外衣,实际并无伤于其内容,至多不过如太史公作史记“分散数家之事”,然也无碍于其为信史。我们对于中国哲学加以分析,实乃是“因其固然”,依其原来隐含的分理,而加以解析,并非强加割裂。中国哲学实本有其内在的条理,不过不细心探求便不能发现之而已。
三、中国哲学之特色
中国哲学,在根本态度上很不同于西洋哲学或印度哲学;我们必须了解中国哲学的特色,然后方不至于以西洋或印度的观点来误会中国哲学。所以在讲中国哲学的理论系统之前,应先对于中国哲学之特色有所探讨。中国哲学之特点,重要的有三,次要的有三,共为六,分说如下:
第一,合知行。中国哲学在本质上是知行合一的。思想学说与生活实践,融成一片。中国哲人研究宇宙人生的大问题,常从生活实践出发,以反省自己的身心实践为入手处;最后又归于实践,将理论在实践上加以验证。即是,先在身心经验上切己体察,而得到一种了悟;了悟所至,又验之以实践。要之,学说乃以生活行动为依归。
中国哲人探求真理,目的乃在于生活之迁善,而务要表见之于生活中。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所谓“乐之”,即依其所知以实践,而获得一种乐趣。孟子说:“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离娄)深研学问之鹄的,在于自得于道,到自得于道的境界,便能有最大的精神自由。荀子说:“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蝡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荀子劝学)学之目的乃在于行为之改进,道德之提高。不仅儒家有如此见解,即“散于万物而不厌”的惠施,其理论也以“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为归结。后儒如周子说:“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通书)研讨真知,必表见为德行事业。要之,理论是生活的解说,生活是理论的表见。所谓“广大高明不离乎日用”,乃“为学”之理想境界。在日常行动上表见真理,要做到著衣吃饭都是“至理之流行”。
中国哲人在方法上更极注重道德的修养,以涵养为致知之道。庄子说:“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庄子大宗师)所谓真人即是无好恶爱憎之情感,忘生死善恶之区别的人。必有真人的修养,才能有真知。荀子说:“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荀子解蔽)必有“虚一而静”的修养,然后能知道。张子说:“穷神知化,乃养盛所致,非思勉之能强;故崇德而外,君子未或致知也。”(正蒙神化)崇德乃致知之途径。程伊川说:“人道莫如敬,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语录)敬是致知所必需的修养。中国哲人,都以为欲求真知,须有一种特殊的修养。穷究宇宙人生的真际,要先在德行实践上作工夫。
以此,中国哲学中有许多名词与理论,都有其实践的意义;离开实践,便无意义。想了解其意义,必须在实践上作工夫,在生活上用心体察。这些名词与理论乃指一定的实践境界。
要之,中国哲学乃以生活实践为基础,为归宿。行是知之始,亦是知之终。研究的目的在行,研究的方法亦在行。过去中国之所谓学,本不专指知识的研究,而实亦兼指身心的修养。所谓学,是兼赅知行的。
第二,一天人。中国哲学有一根本观念,即“天人合一”。认为天人本来合一,而人生最高理想,是自觉的达到天人合一之境界。物我本属一体,内外原无判隔。但为私欲所昏蔽,妄分彼此。应该去此昏蔽,而得到天人一体之自觉。中国大部分哲学家认为天是人的根本,又是人的理想;自然的规律,亦即当然的准衡。而天人之间的联系者,多数哲学家认为即是性,人受性于天,而人的理想即在于尽性;性即本根,亦即道德原则,而道德原则乃出于本根。此种倾向在宋明道学最甚。邵子说:“学不际天人,不足以谓之学。”(观物外篇)程明道说:“天人本无二,不必言合。”(语录)程伊川说:“道未始有天人之别,但在天则为天道,在人则为人道。”(语录)天与人,本来一体。天道与人道,只是一道。
天人既无二,于是亦不必分别我与非我。我与非我原是一体,不必且不应将我与非我分开。于是内外之对立消弭,而人与自然,融为一片。西洋人研究宇宙,是将宇宙视为外在的而研究之;中国人则不认字宙为外在的,而认为宇宙本根与心性相通,研究宇宙亦即是研究自己。中国哲人的宇宙论实乃以不分内外物我天人为其根本见地。
天人相通的观念,是中国哲学尤其宋明道学中的一个极根本的观念。不了解此观念,则许多思想都不能了解,而只觉其可怪而已。
第三,同真善。中国哲人认为真理即是至善,求真乃即求善。真善非二,至真的道理即是至善的准则。即真即善,即善即真。从不离开善而求真,并认为离开求善而专求真,结果只能得妄,不能得真。为求知而求知的态度,在中国哲学家甚为少有。中国思想家总认为致知与修养乃不可分;宇宙真际的探求,与人生至善之达到,是一事之两面。穷理即是尽性,崇德亦即致知。
西洋哲学本旨是爱智,以求真为目的;如谓中国哲学也是爱智,虽不为谬误,却不算十分切当,因中国哲学家未尝专以求知为务。中国哲学研究之目的,可以说是“闻道”。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闻道”亦曰“知道”或“睹道”。道兼赅真善:道是宇宙之基本大法;而亦是人生之至善准则。求道是求真,同时亦是求善。真善是不可分的。
第四,重人生而不重知论。中国哲人,因思想理论以生活实践为依归,所以特别注重人生实相之探求,生活准则之论究。未尝将我与非我分开,因而我如何能知非我,根本不成问题,亦不怀疑外界的实在,(先秦未有怀疑外界之实在者,北宋思想家大多排斥佛家的外界虚幻之说;认为外界依附于心者惟有南宋的杨慈湖及明代王阳明),故根本不感觉知论之必要。西洋以分别我与非我为“我之自觉”,中国哲人则以融合我与非我为“我之自觉”。分别我与非我,故知论特别发达;融合我与非我,则知外物即等于自觉,而实无问题。因而中国哲人虽亦言及知识与致知之方,但未尝专门研究之。
第五,重了悟而不重论证。中国哲学不注重形式上的细密论证,亦无形式上的条理系统。中国思想家认为经验上的贯通与实践上的契合,就是真的证明。能解释生活经验,并在实践上使人得到一种受用,便已足够;而不必更作文字上细微的推敲。可以说中国哲学只重生活上的实证,或内心之神秘的冥证,而不注重逻辑的论证。体验久久,忽有所悟,以前许多疑难涣然消释,日常的经验乃得到贯通,如此即是有所得。中国思想家的习惯,即直截将此所悟所得写出,而不更仔细证明之。所以中国哲学家的文章常是断片的。但中国哲学家并不认为系统的长篇较断片的缀集更为可贵。中国思想家并不认为细密论证是必要的;反之,乃以为是赘疣。
第六,既非依附科学亦不依附宗教中国古代宗教不发达。古代人民当然信天帝神鬼,但没有正式的宗教。后来方有道教,又从外边输入了佛教。中国思想家虽亦受佛教道教的影响,然在根本态度上都是反对二教的,多以驳斥二教为己任。在先秦时,孔子疑鬼而信天,然亦不肯多言夫道。惟墨子最信天鬼,有宗教气息。自老子打破天的尊崇位置后,哲学家中以天帝为主宰者,可谓绝无仅有。宋儒虽言天,然绝非指有意志之主宰。印度哲学是与教宗不分的,西洋中世哲学是宗教的奴婢,即在近世哲学中,亦多有以证明上帝存在为一重要课题的。在中国,似彼以证明上帝存在为一重要职任之情形,实完全没有。先秦哲学家中荀子最善破除迷妄,后汉王充,尤专以攻破迷妄为职任。宋儒中如张子二程子,亦极致力于破斥神鬼,更企图予鬼神二词以自然的解释。要之,中国哲学中从无以证明神的存在为务者。
中国自古即有科学萌芽,却没有成熟的科学,所以根据科学研究以成立哲学系统的情形,在以前的中国亦是没有。
以上六点,可以说是中国哲学之一般的特色,即中国哲学之一般的根本倾向,与西洋或印度的哲学不同的。至于中国哲学各部门之特点,下文另述。想了解中国哲学,必先对于中国哲学之根本性徵有所了解,不然必会对于中国哲学中许多思想感觉莫明其妙,至多懂得其皮毛,而不会深悟其精义。
[1] 选自《中国哲学大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2] 朱子近思录之区分为:一道体,二为学大要,三格物穷理,四存养,五改过迁善克己复礼,六齐家之道,七出处进退辞受之义,八治国平天下之道,九制度,十处事之方,十一教学之道,十二改过及人心疵病,十三异端之学,十四圣贤气象。
原本宇宙论分为三部分,第三部分为“法象论”,今改。又人生理想论原作“人生至道论”,今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