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原人[1](1 / 1)

人对于宇宙人生底觉解的程度,可有不同。因此,宇宙人生,“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

我们不能说,这些意义的不同,纯是由于人之知识的主观成分。一个地质学家所看见底,某山中底地质底构造,本来都在那里。一个历史学家所看见底,某山中底遗迹,亦本来都在那里。因见这些遗迹,而此历史家觉有“数千年往事,涌上心头”。这些往事,亦本来都在那里。这些都与所谓主观无涉,不过人有知与不知,见与不见耳。庄子说:“岂惟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就其知不知,见不见说,就其知见时所有底心理状态说,上所说诸意义的不同,固亦有主观的成分。但这一点底主观的成分,是任何知识所都必须有底。所以我们不能说,上文所说意义的不同,特别是主观底。由此,我们说,我们所谓境界,固亦有主观的成分,然亦并非完全是主观底。

各人有各人的境界,严格地说,没有两个人的境界,是完全相同底。每个人都是一个体,每个人的境界,都是一个个体底境界。没有两个个体,是完全相同底,所以亦没有两个人的境界,是完全相同底。但我们可以忽其小异,而取其大同。就大同方面看,人所可能有底境界,可以分为四种: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此四种境界,以下各有专章详论,本章先略述其特征,以资比较。

自然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顺才或顺习底。此所谓顺才,其意义即是普通所谓率性。我们于上章说,我们称逻辑上底性为性,称生物学上底性为才。普通所谓率性之性,正是说,人的生物学上底性。所以我们不说率性,而说顺才。所谓顺习之习,可以是一个人的个人习惯,亦可以是一社会的习俗。在此境界中底人,顺才而行,“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亦或顺习而行,“照例行事”。无论其是顺才而行或顺习而行,他对于其所行底事的性质,并没有清楚底了解。此即是说,他所行底事,对于他没有清楚底意义。就此方面说,他的境界,似乎是一个浑沌。但他亦非对于任何事都无了解,亦非任何事对于他都没有清楚底意义。所以他的境界,亦只似乎是一个浑沌。例如古诗写古代人民的生活云:“凿井而饮,耕田而食,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识天工,安知帝力?”此数句诗,很能写出在自然境界中底人的心理状态。“帝之则”可以是天然界的法则,亦可以是社会中人的各种行为的法则。这些法则,这些人都遵奉之,但其遵奉都是顺才或顺习底。他不但不了解此诸法则,且亦不觉有此诸法则。因其不觉解,所以说是不识不知。但他并非对于任何事皆无觉解。他凿井耕田,他了解凿井耕田是怎样一回事。于凿井耕田时,他亦自觉他是在凿井耕田。这就是他所以是人而高于别底动物之处。

严格地说,在此种境界中底人,不可以说是不识不知,只可以说是不著不察。孟子说:“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朱子说:“著者知之明,察者识之精。”不著不察,正是所谓没有清楚底了解。

有此种境界底人,并不限于在所谓原始社会中底人。即在现在最工业化底社会中,有此种境界底人,亦是很多底。他固然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但他却亦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有此种境界底人,亦不限于只能作价值甚低底事底人。在学问艺术方面,能创作底人,在道德事功方面,能作“惊天地,泣鬼神”底事底人,往往亦是“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莫知其然而然”。此等人的境界,亦是自然境界。

功利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为利”底。所谓“为利”,是为他自己的利。凡动物的行为,都是为他自己的利底。不过大多数底动物的行为,虽是为他自己的利底,但都是出于本能的冲动,不是出于心灵的计划。在自然境界中底人,虽亦有为自己的利底行为,但他对于“自己”及“利”并无清楚底觉解,他不自觉他有如此底行为,亦不了解他何以有如此底行为。在功利境界中底人,对于“自己”及“利”,有清楚底觉解。他了解他的行为,是怎样一回事。他自觉他有如此底行为。他的行为,或是求增加他自己的财产,或是求发展他自己的事业,或是求增进他自己的荣誉。他于有此种种行为时,他了解这种行为是怎样一回事,并且自觉他是有此种行为。

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虽可有万不同:但其最后底目的,总是为他自己的利。他不一定是如杨朱者流,只消极地为我,他可以积极奋斗,他甚至可牺牲他自己,但其最后底目的,还是为他自己的利。他的行为,事实上亦可是与他人亦有利,且可有大利底。如秦皇汉武所作底事业,有许多可以说是功在天下,利在万世。但他们所以作这些事业,是为他们自己的利底。所以他们虽都是盖世英雄,但其境界是功利境界。

道德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行义”底。义与利是相反亦是相成底。求自己的利底行为,是为利底行为;求社会的利底行为,是行义底行为。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对于人之性已有觉解。他了解人之性是涵蕴有社会底。社会的制度及其间道德底政治底规律,就一方面看,大概都是对于个人加以制裁底。在功利境界中底人,大都以为社会与个人,是对立底。对于个人,社会是所谓“必要底恶”。人明知其是压迫个人底,但为保持其自己的生存,又不能不需要之。在道德境界中底人,知人必于所谓“全”中,始能依其性发展。社会与个人,并不是对立底。离开社会而独立存在底个人,是有些哲学家的虚构悬想。人不但须在社会中,始能存在,并且须在社会中,始得完全。社会是一个全,个人是全的一部分。部分离开了全,即不成其为部分。社会的制度及其间底道德底政治底规律,并不是压迫个人底。这些都是人之所以为人之理中,应有之义。人必在社会的制度及政治底道德规律中,始能使其所得于人之所以为人者,得到发展。

在功利境界中,人的行为,都是以“占有”为目的。在道德境界中,人的行为,都是以“贡献”为目的。用旧日的话说,在功利境界中,人的行为的目的是“取”。在道德境界中,人的行为的目的是“与”。在功利境界中,人即于“与”时,其目的亦是在“取”。在道德境界中,人即于“取”时,其目的亦是在“与”。

天地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事天”底。在此种境界中底人,了解于社会的全之外,还有宇宙的全,人必于知有宇宙的全时,始能使其所得于人之所以为人者尽量发展,始能尽性。在此种境界中底人,有完全底高一层底觉解。此即是说,他已完全知性,因其已知天。他已知天,所以他知人不但是社会的全的一部分,而并且是宇宙的全的一部分。不但对于社会,人应有贡献;即对于宇宙,人亦应有贡献。人不但应在社会中,堂堂地做一个人;亦应于宇宙间,堂堂地做一个人。人的行为,不仅与社会有干系,而且与宇宙有干系。他觉解人虽只有七尺之躯,但可以“与天地参”;虽上寿不过百年,而可以“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

用庄子等道家的话,此所谓道德境界,应称为仁义境界。此所谓天地境界,应称为道德境界。道家鄙视仁义,其所谓仁义,并不是专指仁及义,而是指我们现在所谓道德。在后来中国言语中,仁义二字联用,其意义亦是如此。如说某人不仁不义,某人大仁大义,实即是说,某人的品格或行事,是道德底,某人的品格或行事,是不道德底。道德鄙视仁义,因其自高一层底境界看,专以仁义自限,所谓“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者,其仁义本来不及道家所谓道德。所以老子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但有道家所谓道德底人,亦并不是不仁不义,不过不专以仁义自限而已。不以仁自限底人所有底仁,即道家所谓大仁。

我们所谓天地境界,用道家的话,应称为道德境界。庄子山木篇说:“乘道德而浮游”,“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此是“道德之乡”。此所谓道德之乡,正是我们所谓天地境界。不过道德二字联用,其现在底意义,已与道家所谓道德不同。为避免混乱,所以我们用道德一词的现在底意义,以称我们所谓道德境界。

境界有高低。此所谓高低的分别,是以到某种境界所需要底人的觉解的多少为标准。其需要觉解多者,其境界高;其需要觉解少者,其境界低。自然境界,需要最少底觉解,所以自然境界是最低底境界。功利境界,高于自然境界,而低于道德境界。道德境界,高于功利境界,而低于天地境界。天地境界,需要最多底觉解,所以天地境界,是最高底境界。至此种境界,人的觉解,已发展至最高底程度。至此种程度人已尽其性。在此种境界中底人,谓之圣人。圣人是最完全底人,所以邵康节说:“圣人,人之至者也。”

在自然境界及功利境界中底人,对于人之所以为人者,并无觉解。此即是说,他们不知性,无高一层底觉解。所以这两种境界,是在梦觉关的梦的一边底境界。在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中底人,知性知天,有高一层底觉解,所以这两种境界,是在梦觉关的觉的一边底境界。

因境界有高低,所以不同底境界,在宇宙间有不同底地位。有不同境界底人,在宇宙间亦有不同底地位。

[1] 选自《三松堂全集》,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