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儒家哲学是什么
“哲学”二字,是日本人从欧文翻译出来的名词。我国人沿用之,没有更改。原文为Philosophy,由希腊语变出,即爱智之意。因为语原为爱智,所以西方人解释哲学,为求知识的学问。求的是最高的知识,统一的知识。
西方哲学之出发点,完全由于爱智;所以西方学者,主张哲学的来历,起于人类的好奇心。古代人类,看见自然界形形色色,有种种不同的状态,遂生惊讶的感想。始而怀疑,既而研究,于是成为哲学。
西方哲学,最初发达的为宇宙论、本体论,后来才讲到论理学、认识论。宇宙万有,由何而来?多元或一元,唯物或唯心,造物及神是有是无?有神如何解释?无神如何解释?……是为宇宙论所研究的主要问题。
此类问题,彼此两方,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辩论终久不决。后来以为先决问题,要定出个辩论及思想的方法和轨范。知识从何得来?如何才算精确?还是要用主观的演绎法,先立原理,后及事实才好?还是采客观的归纳法,根据事实,再立原理才好?这样一来,就发生论理学。
再进一步,我们凭什么去研究宇宙万有?人人都回答道凭我的知识。但“知识本身”到底是什么东西呢?若不穷究本源,恐怕所研究的都成砂上楼阁了。于是发生一种新趋向,从前以知识为“能研究”的主体,如今却以知识为“所研究”的对象,这叫做认识论。认识论发生最晚,至康德以后,才算完全成立。认识论研究万事万物,是由知觉来的真,还是由感觉来的真?认识的起源如何?认识的条件如何?认识论在哲学中,最晚最有势力。有人说除认识论外,就无所谓哲学,可以想见其位置的重要了。
这样说来,西洋哲学由宇宙论或本体论趋重到论理学,更趋重到认识论。彻头彻尾都是为“求知”起见。所以他们这派学问称为“爱智学”,诚属恰当。
中国学问不然。与其说是知识的学问,毋宁说是行为的学问。中国先哲虽不看轻知识,但不以求知识为出发点,亦不以求知识为归宿点。直译的Philosophy,其涵义实不适于中国。若勉强借用,只能在上头加上个形容词,称为人生哲学。中国哲学以研究人类为出发点,最主要的是人之所以为人之道:怎样才算一个人?人与人相互有什么关系?
世界哲学大致可分三派。印度、犹太、埃及等东方国家,专注重人与神的关系;希腊及现代欧洲,专注重人与物的关系;中国专注重人与人的关系。中国一切学问,无论那一时代,那一宗派,其趋向皆在此一点,尤以儒家为最博深切明。
儒家哲学,范围广博。概括说起来,其用功所在,可以《论语》“修己安人”一语括之。其学问最高目的,可以《庄子》“内圣外王”一语括之。做修己的功夫,做到极处,就是内圣;做安人的功夫,做到极处,就是外王。至于条理次第,以《大学》上说得最简明。《大学》所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就是修己及内圣的功夫;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安人及外王的功夫。
然则学问分做两橛吗?是又不然。《大学》结束一句“一是皆以修身为本”。格致诫正,只是各人完成修身工夫的几个阶级;齐家治国平天下,只是各人以已修之身去齐他治他平他。所以“自天子以至于庶人”,都适用这种工作。论语说“修己以安人”,加上一个“以”字,正是将外王学问纳入内圣之中。一切以备人的自己为出发点,以现在语解释之,即专注重如何养成健全人格。人格锻炼到精纯,便是内圣;人格扩大到普遍,便是外王。儒家千言万语,各种法门,都不外归结到这一点。
以上讲儒家哲学的中心思想,以下再讲儒家哲学的范围。孔子尝说,“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自儒家言之,必三德具备,人格才算完成。这样看来,西方所谓爱智,不过儒家三德之一,即智的部分。所以儒家哲学的范围,比西方哲学的范围,阔大得多。
儒家既然专讲人之所以为人,及人与人之关系,所以他的问题,与欧西问题,迥然不同。西方学者唯物唯心多元一元的讨论,儒家很少提及。西方学者所谓有神无神,儒家亦看得很轻。《论语》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亦说,“未知生,焉知死。”把生死神怪,看得很轻,这是儒家一大特色。亦可以说与近代精神相近,与西方古代之空洞谈玄者不同。
儒家哲学的缺点,当然是没有从论理学认识论入手。有人说他空疏而不精密,其实论理学、认识论,儒家并不是不讲。不过因为方面太多,用力未专,所以一部分的问题,不如近代人说得精细。这一则是时代的关系,再则是范围的关系,不足为儒家病。
东方哲学辩论得热闹的问题,是些什么?如:
1.性之善恶,孟荀所讨论。
2.仁义之内外,告孟所讨论。
3.理欲关系,宋儒所讨论。
4.知行分合,明儒所讨论。
此类问题,其详细情形,到第五章再讲。此地所要说明的,就是中国人为什么注重这些问题。他们是要讨论出一个究竟,以为各人自己修养人格或施行人格教育的应用;目的并不是离开了人生,翻腾这些理论当玩意儿。其出发点既与西方之以爱智为动机者不同。凡中国哲学中最主要的问题,欧西古今学者,皆未研究,或研究的路径不一样。而西方哲学中最主要的问题,有许多项,中国学者认为不必研究;有许多项,中国学者认为值得研究,但是没有研究透彻。
另外有许多问题,是近代社会科学所研究的,儒家亦看得很重。在外王方面,关于齐家的如家族制度问题,关于治国的,如政府体制问题,关于平天下的,如社会风俗问题。所以要全部了解儒家哲学的意思,不能单以现代哲学解释之。儒家所谓外王,把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等等都包括在内;儒家所谓内圣,把教育学、心理学、人类学……等等都包括在内。
因为这个原故,所以标题“儒家哲学”四字,很容易发生误会。单用西方治哲学的方法,研究儒家,研究不到儒家的博大精深处。最好的名义,仍以“道学”二字为宜。先哲说,“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谓道也。”又说,“道不远人,远人不可以为道。”道学只是做人的学问,与儒家内容最吻合。但是《宋史》有一个道学传,把道学的范围,弄得很窄,限于程朱一派。现在用这个字,也易生误会,只好亦不用他。
要想较为明显一点,不妨加上一个“术”字。即庄子《天下篇》所说“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的“道术”二字。道字本来可以包括术,但再分细一点,也不妨事。道是讲道之本身,术是讲如何做去,才能圆满。儒家哲学,一面讲道,一面讲术;一面教人应该做什么事,一面教人如何做去。
就前文所举的几个问题而论,如性善恶问题,讨论人性本质,是偏于道的;如知行分合问题,讨论修养下手功夫,是偏于术的。但讨论性善恶,目的在教人如何止于至善以去其恶,是道不离术;讨论知行,目的在教人从知入手或从行入手以达到理想的人格境界,是术不离道。
外王方面亦然,“民德归厚”是道;用“慎终追远”的方法造成他便是术。“政者正也”是道,用“子帅以正”的方法造成他便是术。“平天下”、“天下国家可均”是道;用“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的“挈矩”方法造成他便是术。道术交修,所谓“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儒家全部的体用,实在是如此。
由此言之,本学程的名称,实在以“儒家道术”四字为最好。此刻我们仍然用“儒家哲学”四字,因为大家都用惯了,“吾从众”的意思。如果要勉强解释,亦未尝说不通。我们所谓哲,即圣哲之哲,表示人格极其高尚,不是欧洲所谓Philosophy范围那样窄。这样一来,名实就符合了。
二、为什么要研究儒家哲学
为什么要研究儒家道术?这个问题,本来可以不问,因为一派很有名的学说,当然值得研究。我们从而研究之,那本不成问题。不过近来有许多新奇偏激的议论,在社会上渐渐有了势力。所以一般人对于儒家哲学,异常怀疑。青年脑筋中,充满了一种反常的思想。如所谓“专打孔家店”,“线装书应当抛在茅坑里三千年”等等。此种议论,原来可比得一种剧烈性的药品。无论怎样好的学说,经过若干时代以后,总会变质,搀杂许多凝滞腐败的成分在里头。譬诸人身血管变成硬化,渐渐与健康有妨碍。因此,须有些大黄芒硝一类瞑眩之药泻他一泻。所以那些奇论,我也承认他们有相当的功用。但要知道,药到底是药,不能拿来当饭吃。若因为这种议论新奇可喜,便根本把儒家道术的价值抹煞,那便不是求真求善的态度了。现在社会上既然有了这种议论,而且很占些势力,所以应当格外仔细考察一回。我们要研究儒家道术的原因,除了认定为一派很有名的学说而研究之以外,简括说起来,还有下列五点:
1.中国偌大国家,有几千年的历史。到底我们这个民族,有无文化?如有文化,我们此种文化的表现何在?以吾言之,就在儒家。
我们这个社会,无论识字的人与不识字的人,都生长在儒家哲学空气之中。中国思想儒家以外,未尝没有旁的学派。如战国的老墨,六朝、唐的道佛,近代的耶回,以及最近代的科学与其他学术。凡此种种,都不能拿儒家范围包举他们;凡此种种,俱为形成吾人思想的一部分,不错。但是我们批评一个学派,一面要看他的继续性,一面要看他的普遍性。自孔子以来,直至于今,继续不断的,还是儒家势力最大。自士大夫以至台舆皂隶普遍崇敬的,还是儒家信仰最深。所以我们可以说,研究儒家哲学,就是研究中国文化。
诚然儒家以外,还有其他各家。儒家哲学,不算中国文化全体;但是若把儒家抽去,中国文化,恐怕没有多少东西了。中国民族之所以存在,因为中国文化存在;而中国文化,离不了儒家。如果要专打孔家店,要把线装书抛在茅坑里三千年,除非认过去现在的中国人完全没有受过文化的洗礼。这话我们肯甘心吗?
中国文化,以儒家道术为中心,所以能流传到现在。如此的久远与普遍,其故何在?中国学术,不满人意之处尚多,为什么有那些缺点?其原因又何在?吾人至少应当把儒家道术,细细研究,从新估价。当然,该有许多好处;不然,不会如此悠久绵远。我们很公平的先看他好处是什么,缺点是什么。有好处把他发扬,有缺点把他修正。
2.鄙薄儒家哲学的人,认为是一种过去的学问,旧的学问。这个话,究竟对不对?一件事物到底是否以古今新旧为定善恶的标准,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我们不能说新的完全是好的,旧的完全是坏的。亦不能说古的完全都是,今的完全都不是。古今新旧,不足以为定善恶是非的标准。因为一切学说,都可以分为两类。一种含有时代性,一种不含时代性,即《礼记》所谓“有可与民变革者,有不可与民变革者”。
有许多学说,常因时代之变迁而减少其价值。譬如共产与非共产,就含有时代性。究竟是共产相利,还是集产相利,抑或劳资调和相利,不是含时代性就是含地方性。有的在现在适用,在古代不适用。有的在欧洲适用,在中国不适用。
有许多学说,不因时代之变迁,而减少其价值。譬如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利用厚生,量入为出;养人之欲,给人之求,都不含时代性,亦不含地方性。古代讲井田固然适用,近代讲共产亦适用。中国重力田,固然适用;外国重工商,亦能适用。
儒家道术,外王的大部分,含有时代性的居多。到现在抽出一部分不去研究他也可以。还有内圣的全部,外王的一小部分,绝对不含时代性。如智仁勇三者,为天下之达德。不论在何时何国何派,都是适用的。
关于道的方面,可以说含时代性的甚少;关于术的方面,虽有一部分含时代性,还有一部分不含时代性。譬如知行分合问题。朱晦庵讲先知后行,王阳明讲知行合一。此两种方法都可用,研究他们的方法,都有益处。儒家道术,大部分不含时代性,不可以为时代古思想旧而抛弃之。
3.儒家哲学,有人谓为贵族的非平民的,个人的非社会的。不错,儒家道术,诚然偏重私人道德,有点近于非社会的。而且二千年来诵习儒学的人都属于“士大夫”阶级,有点近于非平民的。但是这种现象,是否儒学所专有,是否足为儒学之病,我们还要仔细考察一回。
文化的平等普及,当然是最高理想。但真正的平等普及之实现,恐怕前途还远着哩。美国是最平民的国家,何尝离得了领袖制度?俄国是劳农的国家,还不是一切事由少数委员会人物把持指导吗?因为少数人诵习受持,便说是带有贵族色彩,那么,恐怕无论何国家,无论何派学说,都不能免,何独责诸中国,责诸儒家呢?况且文化这件东西,原不能以普及程度之难易定其价值之高低。李白、杜甫诗的趣味,不能如白居易诗之易于普及享受;白居易诗之趣味,又不能如盲女弹词之易于普及享受。难道我们可以说天雨花比白氏长庆集好,长庆集又比李杜集好吗?现代最时髦的平民文学、平民美术,益处虽多,然把文学美术的品格降低的毛病也不小,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何况哲学这样东西,本来是供少数人研究的。主张“平民哲学”,这名词是否能成立,我不能不怀疑。
儒家道术,偏重士大夫个人修养。表面看去,范围似窄,其实不然。天下事都是士大夫或领袖人才造出来的,士大夫的行为,关系全国的安危治乱及人民的幸福疾苦最大。孟子说得好,“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今日中国国事之败坏,哪一件不是由在高位的少数个人造出来。假如把许多掌握权力的马弁强盗,都换成多读几卷书的士大夫,至少不至闹到这样糟。假使穿长衫的穿洋服的先生们,真能如儒家理想所谓“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天下事有什么办不好的呢?我们受高等教育的青年,将来都是社会领袖。造福造祸,就看我们现在的个人修养何如。儒家道术专注重此点,能说他错吗?
4.有人说自汉武帝以来,历代君主,皆以儒家作幌子,暗地里实行高压政策。所以儒家学问,成为拥护专制的学问,成为奴辱人民的学问。
诚然历代帝王,假冒儒家招牌,实行专制。此种情形,在所不免。但是我们要知道,几千年来,最有力的学派,不惟不受帝王的指使,而且常带反抗的精神。儒家开创大师,如孔孟荀都带有很激烈的反抗精神,人人知道的,可以不必细讲。东汉为儒学最盛时代,但是《后汉书·党锢传》,皆属儒家大师,最令当时帝王头痛。北宋二程,列在元祐党籍;南宋朱熹,列在庆元党籍。当时有力的人,摧残得很利害。又如明朝王阳明,在事业上虽曾立下大功,在学问上到处都受摧残。由此看来,儒家哲学也可以说是伸张民权的学问,不是拥护专制的学问;是反抗压迫的学问,不是奴辱人民的学问。所以历代儒学大师,非惟不受君主的指使,而且常受君主的摧残。要把贼民之罪加在儒家身上,那真是冤透了。
5.近人提倡科学,反对玄学,所以有科学玄学之争。儒家本来不是玄学,误被人认是玄学,一同排斥。这个亦攻击,那个亦攻击,几乎体无完肤。
玄学之应排斥与否,那是另一问题。但是因为排斥玄学,于是排斥儒家,这就未免太冤。儒家的朱陆,有无极太极之辩,诚然带点玄学色彩。然这种学说,在儒家道术中地位极其轻微,不能算是儒家的中心论点。自孔孟以至陆王,都把凭空虚构的本体论搁置一边,哪能说是玄学呢?
再说无极太极之辩,实际发生于受了佛道的影响以后,不是儒家本来面目。并且此种讨论,仍由扩大人格出发,乃是方法,不是目的,与西洋之玩弄光景者不同。所以说玄学色彩,最浅最淡,在世界要算中国,在中国要算儒家了。
儒家与科学,不特两不相背,而且异常接近。因为儒家以人作本位,以自己环境作出发点,比较近于科学精神,至少可以说不违反科学精神。所以我们尽管在儒家哲学上力下功夫,仍然不算逆潮流、背时代。
据以上五种理由,所以我认为研究儒家道术,在今日实为有益而且必要。
[1] 选自《饮冰室合集》,北京,中华书局,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