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二 飞出“主奴关系”的“捕蝇瓶”(1 / 1)

众所周知,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是哲学史上最有争议的人物之一。崇拜他的人把他誉为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甚至推重他为“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贬斥他的人说他的哲学几乎全部是错误的,甚至有人嘲笑他的著作四分之三是陈词滥调,四分之一是胡说八道。真堪谓见仁见智,迥然各异。如果我们不主张感情用事的话,也许会选择西方人常用的那句谚语来评价黑格尔,即“伟大和贻害是双生子”。这句谚语启示我们:一方面,我们应该看到黑格尔思想的伟大和深刻之处;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应该沉湎于黑格尔所制造的那些似是而非的哲学神话中。黑格尔关于“主奴关系”的理论就是一个至今仍然在理论界拥有广泛影响的哲学神话。它仿佛是一个被施了魔法的捕蝇瓶,许多研究者都为它的魔法所迷惑,从而自然而然地成了“捕蝇瓶之囚”。也就是说,自然而然地成了黑格尔“主奴关系”理论的信奉者和鼓吹者。

凡是稍稍熟悉黑格尔哲学的人都知道,黑格尔关于“主奴关系”的理论是在其早期著作《精神现象学》中提出来的。在黑格尔看来,“主奴关系”不过是自我意识发展中的一个阶段而已。在主人的面前,奴隶对自己的整个存在都怀着恐惧。在恐惧的驱动下,奴隶全身心地投入了陶冶事物的劳动之中。结果,他们从依赖主人的意识渐渐地发展为独立的意识,而主人只是满足和陶醉于奴隶的劳动所提供的种种享受之中,本来所拥有的独立意识渐渐地转化为对奴隶的依赖意识。这样一来,主人和奴隶的关系就奇迹般地颠倒过来了:主人成了奴隶,而奴隶则成了主人。

黑格尔关于“主奴关系”的理论曾经得到他的同时代人和后人的广泛推崇,几乎可以说,任何评论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人都对这一理论赞不绝口,人们甚至把它看作黑格尔青年时期的最深刻的思想之一,尤其是法国的存在主义者试图从黑格尔的“主奴关系”的理论中找到存在主义的源头。然而,在我们看来,这完全是黑格尔制造出来的、浅薄的、似是而非的哲学神话之一。为什么这么说呢?

其一,诚然,我们也承认,当奴隶在主人的驱迫下全身心地投入到劳动中去的时候,其体能、技能和性格都会发生相应的变化,但这种变化却不可能自发地导致奴隶的独立意识的确立。事实上,无数历史事实表明,整个奴隶阶级的觉醒和独立意识的获得乃是外在的或从内部成长起来的先知先觉对广大奴隶自觉地进行教育和启发的结果。单纯的劳动绝不可能导致奴隶独立意识的产生和成熟。

其二,黑格尔没有深入地分析奴隶劳动的性质。实际上,主人安排奴隶从事的都是最粗重、最低级、最损害生命和身体健康的劳动。如仆役式的服务性的劳动、繁重的开矿或搬运重物的劳动、开荒或种田,等等。一来,这些劳动都是强制性的、“西绪福斯式的”劳动,不但不可能引起奴隶的兴趣,奴隶还常常通过逃亡、破坏生产工具等方式与主人进行抗争。毋庸讳言,在奴隶缺乏任何兴趣、避之如鼠疫的这些劳动形式中,陶冶事物也好,陶冶奴隶的性格也好,都是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的幻想。二来,繁重的、惩罚性的、屈辱性的劳动对奴隶的身心健康构成了严重的威胁。奴隶们常常在饥寒交迫的情况下英年早逝,又如何向主人的地位或独立的意识转化?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评论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时,虽然写下了“自我意识的独立性和非独立性,主人和奴隶”的字样,但并没有对他的“主奴关系”的理论表示赞赏或对其进行引申,相反,马克思花了相当的篇幅来探讨“异化劳动”的问题,并对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劳动观进行了透彻的批判。马克思指出:“黑格尔唯一知道并承认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1]也就是说,黑格尔对现实生活中的真正的劳动缺乏深刻的认识。尽管黑格尔对“主奴关系”这样的问题的分析似乎具有某种批判的意向,但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

在《现象学》中,尽管已有一个完全否定的和批判的外表,尽管实际上已包含着那种往往早在后来发展之前就有的批判,黑格尔晚期著作的那种非批判的实证主义和同样非批判的唯心主义——现有经验在哲学上的分解和恢复——已经以一种潜在的方式,作为萌芽、潜能和秘密存在着了。[2]

质言之,与其说黑格尔笔下的“主奴关系”是其批判精神的一个佐证,不如说是其想入非非的浪漫主义的一个标记!我们甚至也可以在当代人的生活方式中找到驳斥这一哲学神话的种种例证。比如说,为什么当代人要发明洗衣机、机器人、拖拉机、开矿机、起重机等机械来取代自己的劳动呢?道理很简单,像洗衣、洗碗、耕田、开矿这类粗重、单调的体力劳动正是人们竭力加以回避的劳动形式。它们不但会耗费大量的时间,使人们无法去做自己更有兴趣去做的事情,而且也会严重地损伤人们的身心健康,把他们带入极度疲乏,甚至过早死亡的状态中。因此,即使在无限推崇黑格尔的“主奴关系”理论的当代研究者中,恐怕也没有一个人会自愿地去从事黑格尔语境中的这类奴隶性的劳动。

其三,黑格尔在“主奴关系”中对主人的论述也充满了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情调。黑格尔这样写道:

主人把奴隶放在物与他自己之间,这样一来,他就只把他自己与物的非独立性相结合,而予以尽情享受;但是他把对物的独立性一面让给奴隶,让奴隶对物予以加工改造。[3]

这段话的意思无非是:主人故意把加工物,即对付物的独立性(如做蛋糕)的劳动交给奴隶,而让自己去面对已经失去独立性的物(如吃蛋糕),亦即进行尽情的享受。在这里,黑格尔的偏颇之处是把主人仅仅理解为奴隶劳动结果的享受者。实际上,主人的现实生活远比一个单纯的享受者丰富得多。

首先,并不是所有的主人都会掉进单纯享受的陷阱中去。我们这里不妨做一个类比。记得马克思在分析资本家的活动时,曾经说过:在资本家的胸腔里,跳动着两颗相反方向的心。一颗心要追求消费或享受,另一颗心则要维持再生产或扩大再生产。

其次,主人把繁重的体力劳动让渡给奴隶后,并不是为了像普希金笔下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一样,把“无所事事”作为自己的座右铭,而会用从奴隶那里掠夺过来的时间去创制适合于主人利益的意识形态,以麻痹并消解可能会在奴隶中间慢慢地形成并发展起来的反抗意识和独立意识。换言之,主人绝不会等在那里让奴隶来推翻自己。

最后,主人也会用掠夺过来的时间去学习政治、艺术和其他方面的知识来丰富自己,陶冶自己,使自己得到全面的、自由的发展。而这样的学习方式和发展方式是终身都被纠缠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的奴隶做梦也不敢想的。这里也不妨在资本家和主人之间做一个类比。马克思在谈到资本家的财富时,一针见血地指出:“现今财富的基础是盗窃他人的劳动时间。”[4]又说:“节约劳动时间等于增加自由时间,即增加使个人得到充分发展的时间。”[5]我们实在没有任何理由像黑格尔一样,把主人仅仅设想为纯粹的享受主义者和消费主义者!

综上所述,在黑格尔的“主奴关系”的神话中,主人成了真正的白痴,似乎除了享受以外一无所能,即使得到了充分的自由时间,也不会去学习任何新的、更有价值的东西。同样地,奴隶则成了真正的智者。他们不仅兴高采烈地参与着种种繁重的、强制性的劳动,而且其独立意识也会像热带植物一样自发地成长起来。这不是哲学的神话又是什么呢?可怜的中国思想界,被黑格尔的思维方式和似是而非的哲学神话禁锢得实在太深了。必须摘去黑格尔头上的灵光圈,必须义无反顾地告别黑格尔制造的种种神话,中国人才能真正地用脚站在地上,并用自己的大脑进行独立的思考!

[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16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161—16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3] [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128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21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

[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2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