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德国古典哲学”范围的界定(1 / 1)

在探讨“究竟什么是德国古典哲学的遗产”的问题之前,我们先得弄清楚,“德国古典哲学”这一表达式的确切含义。据目前已经掌握的资料,大致可以说,恩格斯最先使用了“德国古典哲学”这一概念。[1]如果说,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1873—1886)中还只是偶然提及这一概念[2],那么,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1888)中则正式启用了这一概念。

但是,恩格斯所说的“德国古典哲学”的范围究竟是什么?或者换一种提问方式,德国古典哲学究竟包含哪些德国哲学家?列宁在《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一文(1913)中叙述马克思哲学时曾经指出:“他用德国古典哲学的成果,特别是用黑格尔体系(它又导致了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成果丰富了哲学。”[3]尽管列宁在这段话中没有列出属于“德国古典哲学”范围的全部哲学家,但他肯定,黑格尔和费尔巴哈是德国古典哲学的代表。显然,列宁的这一见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不仅苏联和东欧的理论界持此观点[4],中国理论界也不能免俗。冯契等主编的《外国哲学大辞典》认为:“德国古典哲学分为德国古典唯心主义与德国古典唯物主义。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哲学发展形成德国古典唯心主义的过程,费尔巴哈的人本学唯物主义形成了德国古典唯物主义的理论。”[5]

必须加以追问的是,这种流行的见解是否符合恩格斯的本意?我们的回答是否定的。诚然,恩格斯没有直截了当地论述德国古典哲学的范围,但他实际上已经以自己的方式对这个问题做出了解答。在《自然辩证法》中,恩格斯在谈到辩证法的三大形态时指出:“辩证法的第二个形态恰好离德国的自然研究家最近,这就是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德国古典哲学。”[6]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谈到黑格尔哲学时,恩格斯也明确地指出:“我们在这里只限于考察这种作为从康德以来的整个运动的完成的哲学。”[7]也就是说,在他看来,德国古典哲学就是指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哲学运动,而黑格尔则是这一运动的完成者。显然,这一运动并没有把费尔巴哈包含在内。

人们也许会提出这样的疑问:既然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非常明确地叙述过自己对德国古典哲学范围的看法,为什么列宁仍然把费尔巴哈放进去呢?这里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自然辩证法》作为手稿,于1925年才第一次全文刊登在《马克思恩格斯文库》上,列宁生前并没有读到这份手稿。当然,毫无疑问,列宁读过恩格斯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书,由于该书并没有明确地阐明德国古典哲学的范围,加之恩格斯又用不少篇幅论述了费尔巴哈的哲学思想,这就很容易产生下面这样的误解,即把费尔巴哈理解为德国古典哲学中的一名成员。

至于中国理论界,之所以迄今仍然处于这样的误解之中,或许还有书名翻译上的原因。众所周知,恩格斯原著的书名是:Ludwig Feuerbach und der Ausgang der klassischen deutschen Philosophie 。这里的关键是,Ausgang这个德文名词如何翻译。其实,Ausgang乃是动词ausgehen的过去分词的名词化,而ausgehen的最基本、最常用的解释是“外出”或“出门”。所以,Ausgang的最基本的、最常用的解释也是“出口”、“出路”或“出门”。如果考虑到译文的信、达、雅,恩格斯的上述书名似应译为“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出路”。诚然,在不太常用的、边缘性的意义上,Ausgang这个德文名词也有“终结”、“终局”的含义在内,因而单从字面上分析,似乎人们把恩格斯的上述书名译为“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也无不妥。

然而,当我们超出单纯字面的含义,从恩格斯当时写作的特定语境中来考量Ausgang的含义时,就会发现,上述书名中的Ausgang只能译为“出路”,而不能译为“终结”。为什么?因为“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这样的译法极易产生如下的错觉,仿佛费尔巴哈成了“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者,而“终结者”自然是从属于“德国古典哲学”的范围之内的。假如我们打算撰写另一部著作——《黑格尔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这个书名倒是十分贴切的,因为黑格尔才是德国古典哲学真正的终结者和集大成者。

因此,按照我们的看法,恩格斯这部著作的书名应该被改译为《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出路》[8],因为费尔巴哈哲学只是德国古典哲学在黑格尔那里被终结后出现的一条新出路或一个新出口。也就是说,费尔巴哈已经置身于德国古典哲学的范围之外。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即当费尔巴哈还是一个青年黑格尔主义者的时候,他才可以勉强地被算进德国古典哲学的范围之内,因为他的思想根本上还是从属于黑格尔的。事实上,当费尔巴哈起来批判黑格尔,形成自己独立的哲学见解的时候,他就已经置身于德国古典哲学的范围之外了。而人所共知,恩格斯在上述著作中是把费尔巴哈作为一个独立的哲学家,而不是作为一个青年黑格尔主义者来加以评论的。所以,无论如何,在恩格斯当时的语境中,作为独立思想家的费尔巴哈并不属于德国古典哲学的范围之内。这就启示我们,Ausgang这个德文名词的翻译不仅涉及字面上的含义和翻译的技巧问题,而且也涉及对恩格斯思想的理解问题,因而具有实质性的意义。

综上所述,在恩格斯的语境中,德国古典哲学指称的是康德、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的哲学,费尔巴哈的哲学不包含在里面。此外,为了恢复恩格斯的本意,Ludwig Feuerbach und der Ausgang der klassischen deutschen Philosophie 这一书名应该被改译为《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出路》(以下简称《出路》)。

[1] 冯契等主编的《外国哲学大辞典》认为:“该词首先由恩格斯使用。”参见该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922页。

[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287—28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 《列宁选集》第2卷,31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 比如,东德的理论家弗朗克·菲德勒等人也把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列为“德国资产阶级古典哲学的最主要的代表”。参见[德]弗朗克·菲德勒等:《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14页,北京,求实出版社,1985。

[5] 参见冯契等主编:《外国哲学大辞典》,922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这一见解也可从《哲学小辞典(外国哲学史部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得到印证。《哲学小辞典》在第22页上这样解释“德国古典哲学”这个条目:“18世纪末至19世纪上半期的德国资产阶级哲学,从康德开始,中经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到费尔巴哈告终。”

[6]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287—28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7]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21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这实际上是恩格斯一贯的思想。在其早期论文《大陆上社会改革运动的进程》(1844)中,虽然恩格斯没有使用“德国古典哲学”的概念,但在提到德国的哲学革命时说:“这个革命是由康德开始的。他推翻了前世纪末欧洲各大学所采用的陈旧的莱布尼茨的形而上学体系。费希特和谢林开始了哲学的改造工作,黑格尔完成了新的体系。……德国哲学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发展是连贯的,合乎逻辑的,必然的,——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以致除了上面提到的体系而外,其他任何体系都是站不住脚的。”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588—58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8] 凡本章节以后涉及恩格斯这部著作的地方,一概译为《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出路》,并不再另行做出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