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汉代礼治的思想特征(1 / 1)

东汉章帝之后,由于礼治理论和礼治制度的成熟,汉代礼治在比较平稳的轨道上发展。尽管由于种种因素的影响,东汉的国力呈现逐渐衰退的趋势,但作为治国方略和政治价值取向的礼治,并没有出现衰退,相反,它还进一步受到巩固。这主要表现为东汉经学的发展,特别是何休、郑玄注解儒家经典,巩固了礼治的思想文化成果。其实,魏晋时期统治者标榜的“以孝治天下”,从思想发展和治国方略的发展脉络来看,就是汉代礼治的延续。在这个意义上讲,汉代礼治的建设是成功的。

其实,我们说东汉章帝以后汉代礼治进入巩固期,还可以经学大家皮锡瑞关于经学历史的相关论述作为补证。皮氏认为,“经学自汉元、成至后汉,为极盛时代”[185]。经学的核心是礼学,经学极盛,自然礼学也极盛。东汉名教的出现,自与东汉经学特别是作为其核心的礼学的兴盛密切相关。至于把以礼学为核心的经学作为选官标准,与选官制度相结合,而各级官吏也以礼学为行政准则,更是巩固了礼治的成果。皮锡瑞对当时情况的描述,可以作为一个参考:“宰相须用读书人,由汉武开其端,元、成及光武、明、章继其轨。……四海之内,学校如林。汉末太学诸生至三万人,为古来未有之盛事。”[186]“后汉取士,必经明行修;盖非专重其文,而必深考其行。”[187]

综合上文所述,我们从汉代礼治的发展历程,可以看到其若干思想文化特征。

其一,思想家与政治家合作。汉代礼治形成的一个重要因素,是汉高祖、汉武帝以及其后的昭、宣、元、成、平、章等皇帝为代表的政治家们,和叔孙通、陆贾、贾谊、公孙弘、董仲舒、司马迁、戴德、戴圣、刘向、刘歆、班固、扬雄、马融、何休、郑玄等思想家(礼学家)的合作。礼治要从理论变成实践,要从思想的层面落实到制度的层面,进而影响到行为的层面,需要中介。这个中介,就是政治特别是行政的环节。而以最高统治者皇帝为代表的官方,正是这个中介环节的体现者和实施者。这种情况,逻辑地决定了汉代礼学、礼治的现实性和实践性品格,以及不可避免地依附政治、为政治所用的可能性。东汉名教的出现及其崩解,便是典型反映。当然,由于政治家的参与和认可,汉代礼学发展迅猛,奠定了后世礼学的基本规模和价值取向,这也是思想家们寻求构建长治久安之道的精神慰藉。

其二,皇帝参与学术讨论并裁决是非。从武帝举贤良对策,到宣帝石渠阁会议,再到东汉章帝白虎观会议,经历十余朝,横贯两汉时期,历时二百余年,皇帝关注并参与学术讨论,并亲自裁决学术问题,形成了最高统治者直接干预学术的传统。这样,皇帝既是最高政治权威,也是最高学术权威。学术的独立性被统治者的现实政治需求所挤压,变得畸形,成为政治的附庸。这既说明汉代礼治的形成和成熟本身就是现实政治需要的结果,也说明汉代礼治的出现本身并不是学术独立发展的成果。正因为如此,学术、学者对于现实政治和社会应当保持的距离,便被消弭于无形之中。这对于后世的影响极为深远。

其三,儒学独尊而又有文化包容。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本身是一种治国方略的自觉选择,而不是对于学术争鸣的参与。换言之,武帝对于儒学、儒生,并不是从所谓学理的层面看待的,而是从为我所用的政治立场出发。因此,武帝采用儒学治国,实行礼治,未必就全然否定甚至要消灭其他学说。历史表明,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维框架下,其他学派的学说照样存在,并没有被消灭、被禁止,只不过是不被当做国家意识形态,不被作为治国安民的基本方略而已。同样,在礼治的旗帜下,即使在儒学阵营内部,也一直存在着经学内部的今文古文之争,在礼治方面的古礼今礼之辩、经礼变礼之论。兼容并包、遐迩一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188]的思想,在汉武以后儒学独尊的态势下,实际上已经做到。问题只是在于,统治者在治国理念、意识形态、指导思想方面,坚持一元论而反对多元论;但在文化、思想发展方面,还是赞成并实行多样化。《礼记》里面的《大学》《中庸》的思想,能够逐步传播开来,本身就证明汉代意识形态一元化态势下的文化多样化,是可以做到的。

其四,礼治的形成和儒学独尊的实现相一致。汉代礼治的形成过程,就思想发展和文化价值体系建构的进程而言,本身就是儒学独尊的实现过程。汉代礼治要解决的根本问题,是新型价值体系建构的问题,是长治久安的问题。政治家和思想家们经过长期的探寻,以及二者之间的磨合,最终在选择儒家思想作为官方意识形态方面取得了一致,其标志性事件便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方略的制定和实行。从汉代思想文化发展的事实来看,礼治的形成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儒学独尊的实现,也同样不是一蹴而就的。武帝之前姑且不说,就是武帝采纳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后,礼治的发展和儒学的独尊也经历了漫长的历程。如果从武帝时期算起,到东汉章帝时期,也已二百余年。章帝时期举行的白虎观会议,及其成果《白虎议奏》和《白虎通义》的出现,标志着汉代礼治的成熟,同时也标志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真正实现。质言之,汉代礼治的形成和儒学的独尊,就思想文化发展的轨迹而言,是同步的。此后的整个中国封建社会,始终是以礼治国、以礼治为标榜,而其社会政治的指导思想,始终是儒学。

其五,专制政治日益巩固和完善。汉代礼学的形成和完善,就其思想实质和社会功能来看,是巩固和完善了汉代封建专制政治制度及其秩序。无论两汉社会发展的坎坷曲折还是坦**顺畅,汉代礼学的形成及其完善,在客观上都起到了“资治”“弼教”的作用。两汉包括皇帝制度、仕进制度在内的整个官僚制度,以学校制度为核心的教育制度,以三纲五常为核心的道德价值体系,以仁义道德为标榜的治国方略,等等,无不对专制政治的巩固和完善起了重大作用。质言之,汉代礼学越是发展,越是完善,作为一种体制的专制政治就越是巩固;作为一种思想观念的专制政治就越是深入人心,越能钳制人们的思想。我们不能把礼治说成是民本政治,更不能歪曲成民主政治。我们只能采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承认,汉代专制政治的出现,有其历史的必然性和合理性。在礼治包裹下的或者采用礼治形式的专制政治,相对于秦朝的暴虐政治,是一个历史的进步。而况,礼治更加符合当时的时代需求,更符合宗法社会的社会心理和民间情怀。

其六,天人合一思想贯穿始终。汉代礼治形成的过程,是以天为宗、以德为本的天人合一思想发展的过程。天是万物之祖、百神之君,“王者宜求端于天”,“人副天数”,“天人之际,合而为一”,天道神圣,人道效法天道、服从天道,是汉代礼治建构的基本出发点。《礼记·礼运》就明确宣示:“夫礼必本于天,淆于地,列于鬼神,达于丧、祭、射、御、〔乡〕[189]、冠、昏、朝、聘。故圣人以礼示之,故天下国家可得而正也。”可见,礼的原则和价值出于天,通于人,君主以礼治国,天下国家就和谐有序了。这种思维方式和价值理念,是天人合一的典型表现。至于董仲舒以天人感应为核心的天人合一思想,则是另外一种典型。这种典型的目的,在于将三纲五常的礼治愿望纳入天人合一的框架,以增强其神圣性和号召力。董仲舒径直说:“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190]在他心目中,“仁义制度之数”都来源于天。[191]至于两汉流行特别是东汉泛滥的谶纬神学,则更是不言而喻的天人合一思想的另外一种极端表现。总之,汉代礼治的形成,其背后的有力的思想理论支撑,便是天人合一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中国传统社会的天人合一思想,是成熟于汉代的,是在汉代礼治的形成过程中逐渐定型的。

其七,崇古、征圣、宗经。汉代礼治的形成和成熟过程,蕴涵着并体现了崇古、征圣、宗经的特征。以古为尚,唯古是从,以五帝三王、往圣先贤为价值准则,以先王之道为行事依据。圣人即是君主,所有君主特别是既往的君主,都是效法的榜样,都是论证问题的依据。儒家经典成为君主治国安邦、人民安身立命的价值原则。朝廷议政论事,官吏行政,都援引儒家经典为自己张目。至于士大夫和庶民,则更是不能离开经典,离经就是叛道!这样,古人、圣人、经典,三者相互融贯,成为汉代礼治建构中的明显思想轨迹。这种崇古、征圣、宗经的思维方式和价值取向,贯穿四百余年的两汉时期,并成为影响后世的一个重要思想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