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莲花开(1 / 1)

——台湾花莲慈济医院心莲病房访问记

陆晓娅

离开慈济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上六点多了,可我竟然特别舍不得走。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居然让我愿在死神徘徊的地方流连?

来之前我一直在想象:这个专为癌症末期患者(现在也收其他疾病末期患者)设立的病房,会是一种怎样的氛围?即使不是沉重的、压抑的,也会是庄重的、肃穆的吧?所以,我一个劲儿地在邮件中问“请告诉我们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生怕自己行为不当影响到临终者和他们的亲人,破坏了那种氛围。

就这么忐忑不安地走到了心莲病房——虽说“心莲”是个有佛教气息又意象美好的名字,但人们应该都知道,这里提供的是临终照护,死神随时等候在它的门边吧。

门边等候的不是死神,而是一幅大大的“预立医疗自主计划”宣传画,上面赫然写着:“对于生死,要听!要说!要看!”

喔,这和我们的习惯太不相同了,我们总是避讳去谈论死亡,不管那是谁的死亡。我们已经习惯了把死亡放到意识之外,好像它与我们不相干,直到它突然显形,搞得我们惊慌失措,心力交瘁,甚至留下许多愧疚和遗憾。

心莲的走廊宽大又明亮,墙壁上挂着很多图画,专门的会客区里摆着舒适的沙发,不像医院倒像疗养院。护理师胡熏丹笑着迎上来握住我的手。跟着她和护士长张智英,我们走进心莲病房。按照要求,我们不能打搅病人和家属,只能和医护人员做交流。

人们想到死亡,通常就会觉得恐怖和悲伤,笑声似乎不属于死亡。所以,当我在心莲病房中听到笑声,而且是孩子的笑声时,真的吓了一跳。

那是三个孩子,妈妈带着他们来看望住在这里的亲人。他们从病房里出来后,显然并没有感到恐惧,而是说说笑笑地到了走廊上,随即走进一间专为家属准备的和式房间,关上门,他们可以在那里不受打搅地说话、游戏。

为什么大人要带孩子来临终照护病房?难道不怕吓着孩子吗?很多时候,出于保护的动机,人们努力将孩子与死亡相隔绝,不让他们来送别临终的亲人。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在心理辅导与教学中,我曾看到隔绝带来的影响:2003年SARS结束,我带领“青春热线”团队为某个中学进行哀伤辅导,他们的班主任老师被SARS夺去生命。过程中有个女孩哭得特别悲伤。原来,老师的去世激起了她的“未完成之事”——外公去世前,妈妈不允许她到医院探望,从小被外公带大的她没能与外公告别,她为此感到内疚和伤心,觉得自己对不起外公。

在我的课堂作业中,也不止一个大学生告诉我这样的经历:家长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学业,不让自己害怕,使得他们未能与自己的亲人告别,却让他们在心里留下了深深的遗憾和悲伤。

心莲病房中孩子的笑声,似乎在告诉我们还有另一种选择:如果接纳死亡是生命的本身具有的,如果理解死亡也可以是爱的见证和延续,那么,抓住那段最宝贵的时间,亲人间互相道谢、互相道歉、互相道爱、互相道别,或许能给逝者和生者带来最大的安慰。

我想象,在心莲病房天天和即将往生的人打交道,应该需要特别强的心理承受力。“你是怎么来这里工作的?”我问护理师胡熏丹。

我以为她会给我一个与宗教有关的回答,毕竟这所医院有着佛教氛围,但是她却说:“我觉得在这里能给我快乐!”

熏丹告诉我,她和护士长张智英原来住在一起。每天下班,她看到在心莲病房工作的张智英总是很快乐,还常常和她分享自己工作和学习的心得,对比之下,她觉得自己每天打针发药,越变越像一个“护理匠”了。所以,她决定也到心莲来工作。她说在这里,自己是和完整的“人”打交道,而不再是仅仅和人的躯体、症状打交道,因此更能感觉到护理工作的意义。

已经故去的余德慧教授,曾经常年在心莲病房志愿服务,每周他会带领医生、护士、社工、志工们一起讨论个案,看看每个病人生理、心理和灵性的需要,怎样去回应这些需要。这样的个案讨论至今还在延续着。一线服务,让余德慧和心莲病房的工作人员,对临终时人的身心灵需要有了丰富的认识。

让我们从细节去看吧,看看心莲病房是怎样照顾着患者和家属在不同阶段的不同需要:

在被余德慧教授称为“知病存有”的阶段,医护人员仍会给予患者积极治疗,甚至允许他们在与医生讨论后尝试另类疗法。心莲病房的王英伟主任说,你别以为住进心莲病房的人都出不去,其实大多数病人出院了,这里的治疗为他们赢得了时间,可以回到家中在亲人身边离世。

心莲提供的,不仅仅是药物和其他减轻痛苦的方法,还有可以舒缓病人痛苦的一切:病房外面有属于心莲的花园,宽大的走道可以把病床直接推到花园中,让病人享受阳光、绿叶和清风;如果病人想看电视或视频,走廊上移动的设备可以被推到床头;在宽敞舒适的休息室和餐厅,病人可以和亲人聊天、用餐,享受最后的亲情;病房外面的佛堂,让有需要的人随时可以进去;甚至在没有移动电话的年代,有专为家属设的电话间,他们通话时即使泪流满面,痛哭失声,也不会受到任何打扰;在这里服务的志工,会和家属一起陪伴病人,还有专业的社工,协助病人和家属处理那些在生死关头的复杂情绪和问题,尽量使他们不留下遗憾……

心莲病房走廊上的图画,是患者自己画的,表现了他们对生死的看法。其中有幅图画上什么都没有,标题却是“牛吃草”——病人说,草被牛吃光了,牛也走开了,所以什么都没有了。病人对于生命这样的理解,在心莲就这样被珍惜着。

从“知病存有”阶段到了“死觉存有”的阶段,患者会从外界转向内在,照护者也需要从“在世陪伴”模式转入“存有相随”模式,放下自己的哀伤,不再用那些含有社会价值的语言,而是使用具有抚慰性质的肢体语言去和患者对话,创造出一种亲密柔软和类似宗教的慈悲,让即将往生的人感受到被爱和同在。

心莲病房有一间“往生室”,这个特别的房间中,有十字架,也有菩萨像,可以根据患者的需要,进行设置,让生命到了最后阶段的人能够得到慰藉与支持。

今天,医学越来越发达,各种医疗手段越来越先进,在生命的尽头,死亡仿佛也变成了一件只有医生能处理的事情。人们似乎已经认可,只有在ICU中插满管子地死去才是“正常”的。心莲病房反其道而行之,给了人们另外一种选择:用柔适照护代替有创抢救,用人文关爱来满足患者和家属的心理需要、灵性需要,让患者能够安宁地、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让死亡和出生一样,得到祝福。

多希望,每所医院中都能有心莲花开!

假如我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我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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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美]欧文·D.亚隆:《存在主义心理治疗》,黄峥、张怡玲、沈东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73~375页。

[2] 陆幼青,上海人,1994年被诊断为胃癌并开刀,经手术后1998年癌症复发。2000年7月底,他决定在“榕树下”网站以日记的形式记录“自己生命最后的经历和生理、心理的变化”,其连载作品被结集成《生命的留言——〈死亡日记〉》。他于2000年12月去世。

[3] 参见[美]欧文·D.亚隆:《存在主义心理治疗》,黄峥、张怡玲、沈东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46页。

[4] ]参见辜琮瑜:《最后一堂生死课》,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1年,第42~48页。

[5] [德]贝阿塔·拉考塔、[德]瓦尔特·舍尔斯:《生命的肖像》,王威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页。

[6] 王一方:《中国人的病与药》,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3年,第21~22页。

[7] 王一方:《中国人的病与药》,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3年,第94页。

[8] 参见王一方:《中国人的病与药》,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3年,第95页。

[9] 王一方:《中国人的病与药》,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3年,第96页。

[10] 参见[德]欧文·D.亚隆:《存在主义心理治疗》,黄峥、张怡玲、沈东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458页。

[11] 参见[美]伊丽莎白·库伯勒·罗斯、[美]大卫·凯思乐:《当绿叶缓缓落下》,张美惠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15页。

[12] 参见辜琮瑜:《最后一堂生死课》,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1年,第221页。

[13] [美]阿图·葛文德:《最好的告别:关于衰老与死亡,你必须知道的常识》,彭小华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26页。

[14] ]席修明、王一方:《对话ICU:生死两茫茫——技术时代的生命终结与死亡意义》,载《读书》2011年第3期。

[15] ]席修明、王一方:《对话ICU:生死两茫茫——技术时代的生命终结与死亡意义》,载《读书》2011年第3期,第53页。

[16] ]参见席修明、王一方:《对话ICU:生死两茫茫——技术时代的生命终结与死亡意义》,载《读书》2011年第3期,第53页。

[17] 参见辜琮瑜:《最后一堂生死课》,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1年,第254页。

[18] 参见温静芳:《安宁死亡权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60~92页。

[19] “选择与尊严”是首个在中国提倡“尊严死”的公益网站,也是2013年注册成立的“北京生前预嘱推广协会”的网站,注册后可以在线填写名为“我的五个愿望”的生前预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