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不喜欢《时时刻刻》(The Hours)的配乐,这当中包括米拉麦克斯的老板及《纽约时报》的著名乐评家,当然更多是普通影迷。可以说,对于该片的音乐,存在着“保皇”和“倒皇”两大派,几乎没有骑墙派。
跟该片导演一样,我属于“保皇派”。该片的音乐如同它的叙事结构及思想内涵,让我为之一振。我并没有游说“倒皇派”反戈的意思,但我愿意把自己喜欢的理由说出来,以供大家参考和批评。
要说清楚《时时刻刻》的音乐,还得从头说起。电影音乐向来是陪伴红花的绿叶,是衬托歌星的伴舞,是帮领导拎皮包的秘书。它必须安分守己地定位于配角的地位,在背景上为前台的主角(演员、故事等)起烘托作用。从1933年麦克斯·斯坦纳为《金刚》作曲以来,电影音乐一直走这条路线。我们大家熟悉的当代电影作曲大师,如约翰·威廉姆斯或詹姆斯·霍纳,都沿袭了这个传统。
这种手法源于19世纪末的后浪漫主义风格,如瓦格纳的歌剧等。一般作曲家会先从影片中找出人物或剧情的“点”或“线”,然后加以演绎,比如,传播极广的《泰坦尼克号》音乐用的就是这种手法,即以苏格兰音乐元素表现故事背景,用爱情主题来点题,等等。
但是,《时时刻刻》的导演斯蒂芬·戴德利开宗明义不要“感情墙纸”式的音乐,因为影片涉及自杀等感情强烈的题材,如果音乐再从旁“煽风点火”,那么整个效果就极可能过火。他需要超脱一点儿的音乐,不是希望以此帮助观众更入戏,而是希望音乐把观众往戏外拉。他最初请了《莎翁情史》的沃贝克和《钢琴课》的尼曼,都是非常优秀、奥斯卡级别的作曲家,但尝试了很多音乐风格都不理想。此时,他的脑子里反复出现菲力普·格拉斯(Philip Glass)风格的音乐。格拉斯是一位著名的古典音乐家,写过很多歌剧,也曾为十多部电影作曲,但在电影领域并非大腕。他有着显著的个人风格,专业说法是极简主义(minimalist)(也有译“低限音乐”或“简约派”),即旋律和结构非常简单,不大含感情色彩,说得不好听就是有点像小孩子练琴。
据格拉斯透露,该片最简单的配乐方法就是为三个主角各写一段音乐主题,每次轮到某角色亮相,她的主题便出现在背景上,点出人物的性格、命运、结局等。这就是传统做法,但那就用不上请他了。格拉斯选择了一种反传统的手法,他觉得这几个人物本身不需要“敲边鼓”,但她们之间的内在关系却需要挑明,因此他的音乐应该是跨越意识流的“桥梁”,而不是路边的“绿化”,应该是把三个不同时空、三块不同布料串起来的“针线”,而不是牛仔裤上那个多余的“口袋”。
这一串可好,音乐不仅不再是配角,反而像斯特里普、基德曼、摩尔那样,堂而皇之登堂入室,成为主角之一。如果四只小天鹅当中的一只脱离队伍,私自跟王子跳舞,你一定觉得很奇怪,难以接受。同理,很多人有意无意对《时时刻刻》中不再本分的音乐深为反感。
另一个人们不能接受该片音乐的原因,是它的简洁,或称枯燥。一架钢琴加上五十把小提琴,两个或三个音符不断地重复和变奏,影片开场时连续七分钟的音乐……这些都“违反”了电影音乐的行规。但依愚之见,这些也正是它出彩的地方。正如笔者在影评中所述,第一次听到该片音乐的直觉便是流水。流水象征着人生,它永远都不重复,但又永远似乎相同。而这又是影片的主题之一。格拉斯的音乐没有像普通电影音乐那样烘托或评价人与事,而是直捣主题心脏。打个比方,舞台上同时上演着三个貌似不相干的故事,已经把我们的视线一分为三;这时候,本该躲在乐池里的乐队突然上升,把整个乐池升到舞台的上空,跟演员并驾齐驱。可以想象,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舞台剧一定会大吃一惊。但是仔细想一想,正如这三个跨越时空的故事在骨子里是互补的,音乐跟她们在最终的主题层面也相得益彰、殊途同归。
从音乐本身讲,格拉斯这首作品无法镶嵌任何感情标签,因此听惯了威廉姆斯、霍纳和汉斯·辛默的影迷或乐迷大概会有一种强烈的抵触情绪。简单音符的盘旋让我想起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绕圈绕得你烦,但又有一种催眠似的奇怪牵引力,让你欲罢不能,跟钓鱼者凝视河水的心理状态相似;而巧的是,《波莱罗》给我的视觉想象便是人生的周而复始及生命的轮回。当然,这种理解都是很个人化的,如朱光潜老先生所言,音乐是最高境界的艺术,因为它是最抽象的,不会受到具体视觉形象的羁绊。我听到格拉斯这首作品产生如此联想,也许另一位观众得到完全不同的启发,而且也跟影片存在着某种内在联系。
笔者认为,这是一种更高境界的电影配乐,但这不表明所有电影都可以尝试这种方法。事实上,格拉斯自己也承认,多数影片并不适用,他开玩笑说:“那些枪战片、追车片都不会找我来写音乐的。”在多数情况下,电影音乐的确应该是陪衬主旋律的和声,一般导演也不会让你抢别的戏剧元素的风头。但是,音乐走到前台不是《时时刻刻》首创,影史上曾数次发生。这些都是经典案例,在百大电影音乐评选中屡屡获胜。当然,一定也有失败的例子,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正如题材不能保证作品的质量(如不是每一部有关重大事件的影片都值得推荐),技巧的创新也不会是流芳百世的保障。
伯纳德·赫曼是影史上最伟大的作曲家之一。他为《公民凯恩》所写的音乐(他的电影处女作)多半不会引起你的注意,因为那是典型的“绿叶”,绝不抢奥逊·威尔斯的戏。但他为希区柯克的《惊魂记》(Psycho)所作的音乐则完全不同,它的影响甚至超过了画面。我们现在可以听着该片的音乐想象画面上的细节,但是绝对无法想象该片没有赫曼的音乐,尤其是那段浴室谋杀戏,可以说奠定了恐怖片配乐的根基。你可能会认为:那不是在渲染杀人的气氛甚至描写杀人的动作吗?不错,但你不妨做个小小实验:先把音乐关掉,只看这段希区柯克花了四分之一制作期拍摄的场景,然后第二遍打开音乐,但关掉画面。你就会发现这里其实已经“主次颠倒”。细心的观众可能在影片开场时就感觉到音乐与众不同,女主角驱车离开家乡,逃往加州,此时出现的音乐主题要比它所配的画面复杂得多,它不仅刻画了女主角的紧张心理,更暗示着常态和变态搏斗的主题。
另一个大家比较熟悉的、表现音乐脱颖而出的例子是库布里克的《发条橙》和《2001太空漫游》。两部作品均使用了现成的古典音乐,而且是一首一首完整的作品。在《发条橙》中,音乐跟画面是背道而驰的,优美的罗西尼序曲陪伴着最残忍的暴力镜头(类似方式吴宇森几乎每片必用);在《2001太空漫游》中,音乐跟画面如此贴切,仿佛施特劳斯专门为宇航船写了《蓝色多瑙河》。而片头由另一位施特劳斯创作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更是直奔尼采思想,直奔主题。
说到这里,我可以想象,有些读者肯定早已不耐烦,心想:“你不就比我多看几部影片,多读几本书吗?干吗老是卖弄那些陈年老片,好像你有多了不起似的。我就是觉得《泰坦尼克号》的音乐是最伟大的。”
我绝对无意贬低詹姆斯·霍纳的这部作品或其他作品,他的确是一位出色的电影作曲家,但我想说,《泰坦尼克号》的配曲不是唯一的优秀电影音乐,该片的配曲法也不是唯一的方法。即便不考虑已经去世的电影音乐界泰斗,约翰·威廉姆斯的成就也绝对令人肃然起敬。威廉姆斯是专业精神和技巧的完美结合,他可以根据作品的需要和导演的意图随意调整自己的位置。在《爱国者》中,他的音乐跟画面的动作之默契,如影随形;他可以创作出跟《星球大战》和《外星人》画面同样令人心旷神怡的旋律,绕梁三日;人人称道的《辛德勒名单》,你若仔细再看一遍的话,会发现里面的音乐少之又少,那是因为他深知这里应该收敛,如此催人泪下的影片不再需要音乐来当催化剂;在《少数派报告》中有一段侦探冲进浴室的戏,威廉姆斯做了类似库布里克《巴里·林登》中的处理,有一种超脱性,初一看似乎跟画面没有关联;在《逍遥法外》中,他一反常态,放弃了他惯用的交响乐配器,潜入了另一位电影音乐泰斗亨利·曼西尼的衣钵,神奇地复制出《粉红豹》系列电影中那种诡异的爵士风格。影片不需要他的灵感时,他可以提供完全称职的气氛音乐;影片给他发挥空间时,他更是才华横溢。
不是每一位好的音乐家都适合写电影音乐,也不是每一部好的电影音乐配曲都可以荣登音乐的殿堂。电影音乐除了主题曲,通常都不足两三分钟,恐怕贝多芬或莫扎特都未必能胜任如此支离破碎的创作方法(莫扎特或许能行,因为他有着非凡的模仿能力)。优秀的电影音乐家知道自己的从属地位,但一旦有机会“抛头露面”,从幕后“跳”到台前,他们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不过,观众也要有开放的心态,才不会犯叶公好龙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