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欣赏帕瓦罗蒂的实况演出,是1986年夏天在北京的人民大会堂。当时他已经在天桥剧场演了足本歌剧《波西米亚人》,原本独唱音乐会安排在普通的演出场地(好像是北展),据说某中央领导接见他时,听说很多人搞不到票,一声令下就搬到了上万个座位、政治地位独一无二的人民大会堂。
演出那天傍晚,我穿过熙攘的天安门广场。人群中一位西洋妇女正向路人求助,我走近一听,她说她是帕瓦罗蒂夫人,跟大部队走散了,现在不知道怎么进大会堂。我听她说英文似乎带有意大利口音,便把她带到大门口,把情况向门卫说明。至今我依然不清楚究竟真的是老帕夫人,还是某位老外为了混进场内而耍的鬼花招。
大会堂座无虚席。我回头一望,发现李谷一居然坐在比我还靠后的座位,心想这真是罕见的盛况。毫不夸张地说,老帕那次中国之行,掀起了有史以来中国第一次对西洋歌剧的狂热,虽说算不上全民狂热,但那当中有相当一部分观众若在平时打死也不会去听高雅歌剧的。反正那时文化界有一评价,说这是文化部组织的最有价值的文化交流活动。
再后来,我在美国看到了老帕这次中国行的纪录片,里面最精彩的不是演出,而是老帕骑自行车通过天安门城楼前的镜头,还有他在参观京剧团时模仿京剧吼的那一嗓子。在老帕和多明戈旷日持久的明争暗斗中,我自认是多明戈的粉丝,但我必须承认,老帕是一个极具魅力的艺术家。大牌歌剧明星到过中国的有不少,但只有他能刮起类似今天超女引起的旋风。“高音C之王”只是一个卖点而已,多数外行观众根本听不出哪个音是高音C,把他们迷倒的是帕胖的人格魅力。
老帕首次来京那次,有国内专家告诉我,说老帕已经过了事业高峰期,嗓音不如从前。后来听完他所有的唱片,不得不承认他20世纪70年代的录音是最棒的。20世纪70年代初,老帕和多明戈的事业都刚进入快车道,据纽约大都会歌剧院院长的回忆,当时大家都能预测两人会成为举足轻重的明星,但没想到他们成了一代出一次的超级男高音。这中间除了他们本身的实力,有一个外因。一位美国的演出经纪人,名叫赫伯特·布莱斯林(Herbert Breslin),拟打造一个歌剧明星,并把他捧为大众明星。当时他同时担任帕瓦罗蒂和多明戈的经纪人,他首先选择了多明戈,一来多明戈比较帅,二来他的曲目更加主流。但多明戈没有兴趣走大众化路线。于是他转向老帕。老帕一定程度上算是澳大利亚女高音琼·萨瑟兰发掘的,他举世无双的曲目多半是跟萨瑟兰合作的美声派歌剧,主要是罗西尼、唐尼采蒂、贝里尼的作品,比一般歌剧爱好者熟悉的威尔第和普契尼要更早一代。老帕最经典的唱片包括唐尼采蒂的《军中女郎》(其中他连唱十来个高音C,清脆嘹亮,使他一举成名)、《拉梅莫尔的露齐娅》、《爱之甘醇》、《清教徒》(其中有一个用假声唱的高音E),贝里尼的《梦游女》等。
帕瓦罗蒂的音色跟他的体型完全不符,他的声音有一种少年的纯真,因此他的曲目偏向抒情男高音。他的声音适合塑造的多半是18岁至25岁的青少年。随着他跨界进入大众视野,他也逐渐涉及威尔第和普契尼的作品,毕竟,一般人只爱听《茶花女》、《蝴蝶夫人》之类。老帕的演绎非常出色,但跟多明戈塑造的热血青年相比,他的角色更像是初生牛犊、早恋的中学生,清新多于成熟,这也使得他的《弄臣》远胜多明戈的版本。
看完1986年北京演唱会后,我又有机会欣赏到几次他的大型独唱音乐会,都在海外,但模式跟大会堂差不多,只不过搬到了体育馆——雷动的掌声、无数的“安可”、没完的谢幕。这是老帕为普及高雅艺术所做的工作,严格说不是歌剧,要真正欣赏他的歌剧艺术,还得去歌剧院。90年代初我有幸听过几部,印象深刻的有威尔第的《假面舞会》,形象和音色均很适合他。老帕唱歌剧非常投入,尽管身形肥胖,难以在舞台上做大幅度动作,但感情方面却毫不吝啬。你只要仔细观察,会发现他身不动,心已远,早已进入戏剧情境,常常大汗淋漓,神情专注。
不过,歌剧圈内也不乏对他职业精神的批评,有人说“高音C之王”实际上是“逃脱(Cancellation)之王”。老帕以身体不适为由退出演出的频率之高,让很多歌剧院管理者战战兢兢。以芝加哥抒情歌剧院为例,他答应在八年内演出41场,结果临阵取消了其中26场。2002年5月12日,老帕在开演前两小时退出纽约大都会的一场《托斯卡》,剧院临时起用新人利齐特拉(Salvatore Licitra),使之一举成名,被誉为“新帕瓦罗蒂”(利齐特拉2011年不幸丧生于车祸)。
到20世纪90年代后期,帕瓦罗蒂的声音明显退化,演歌剧已力不从心,无论是《爱之甘醇》中的小伙子,还是《托斯卡》里的革命青年,均无说服力可言。而跟流行歌星合开演唱会《帕瓦罗蒂和他的朋友们》,耗费的体力少得多,影响却远远超过高雅的歌剧。那时,我们给他掌声,是出于礼貌和尊敬。毕竟,他是他们那一代最伟大的两大男高音之一,他的曲目量虽然不算庞大,但有相当部分获得了不可撼动的江湖地位;他走流行歌星的演出路线尽管遭到某些人士的诟病,但不可否认,这一举动拓展了歌剧的潜在观众群,把歌剧从神坛上请下来,至少让更多的人消除了对歌剧的恐惧心理。其实,历代都有歌剧明星进行大众化努力,比如美国女高音贝弗莉·西尔斯也凭其幽默的性格和亲民的姿态成为大众偶像,但没有哪位像帕瓦罗蒂那样横扫全球,在大众文化娱乐领域取得不亚于摇滚巨星的地位。
我们怀念帕瓦罗蒂,不仅因为他是歌神,还因为他是顽童。有一次他接受一位美女记者的采访,该记者夸赞他的嗓音是上天赐予的:“上帝一定亲吻了你的声带。”老帕回答道:“上帝把你全身都亲吻遍了。”
在那大号的躯体里,不仅有一副童子般的金嗓子,而且还有着一颗儿童般率真可爱的心。感谢上帝让我们保留了他那永远年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