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波罗乃兹在内,《B小调弥撒曲》的舞蹈感已成为一个共识。这部神圣作品中的幽默感和波希米亚风情,不再被专家讳莫如深—在《荣耀颂》和《圣哉经》,这部巨作最**段落,舞蹈感无所不在—这部作品一再让我想到安达卢西亚—在西班牙南部,天主教的极度虔诚与异教的真正狂欢,以一种神奇方式纠结在一起(想一想复活节和斗牛)。巴赫这部作品表明,真正的福音必定同时有其斋期(Fast)与节庆(Fest)。
我们可以避开多义性的神学讨论,关注巴赫的文化多元性。这把我们带到他的科腾年代—《B小调弥撒曲》的《圣哉经》可以追溯到科腾—在这个敌视音乐和艺术的加尔文虔敬主义邦国,宫廷乐长巴赫属于路德派,宫廷主人利奥波德殿下从威尼斯、罗马、佛罗伦萨旅游经历中带回对意大利歌剧艺术的爱—实际控制科腾的却是他母亲。这位母亲努力给路德少数派提供保护。科腾后来的儿媳,又是一个厌恶艺术的极端加尔文派。如此复杂的宗教信仰结构,就像德累斯顿一样,就像整个德国一样,表明巴赫艺术源泉远远超出宗教派别范畴。单独从教义解说巴赫,必将捉襟见肘、削足适履。
对巴赫来说,科腾这个母子、夫妻不同宗教情感纠结的宫廷,因为家庭和生活而形成“因爱而来的和平”。酷爱艺术和意大利文化的利奥波德殿下,后来因妻子的缘故放弃了乐团和音乐,巴赫出走莱比锡。但巴赫从不怨恨,殿下后来的逝世,让巴赫极其悲伤。真正的爱要比教条重要。使徒保罗说:“我纵然能说万国的语言,却没有爱,我就是鸣的锣和响的钹;我若有万般的智慧,明白一切奥秘和一切知识,并有全备的信,以至能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我若将一切所有变卖为食物分给人吃,又舍身殉真理,叫我可以夸口,却没有爱,仍然与我无益。”对具体个人生老病死的领悟,对形形色色普通人的喜爱,本来就是路德关怀的基础。
在音乐上,路德抛开罗马教会对礼拜音乐的严格限定(本笃十六世在21世纪初还重申这些限定并严厉批评重金属音乐),作为现代德语和德国音乐之父,路德创作时经常取材于坊间酒舍的歌曲(路德喜欢喝啤酒),这些罗马教会眼中的鄙俚民间小曲,被路德转化为“古典圣诗”。路德深信,问题不是“通俗音乐”能否献给神,而在于是否表达了由衷的感恩。再古老、正统的曲调,如果同内心喜乐不相关,“就是鸣的锣和响的钹”。
我经常说,现代统一德国象征的瓦尔特堡,属于路德也属于巴赫。瓦尔特堡的神奇之处还在于,它同时是德国宗教音乐和德国世俗音乐的圣地。巴赫的创作像路德一样,植根于德国民间传统音乐,语言丰富,个性鲜明。作为中世纪骑士歌手比赛之地的瓦尔特堡,后来还激发了瓦格纳创作《唐豪瑟》、《纽伦堡的名歌手》。一代代涌现出民间艺人、城市吹鼓手、管风琴师的巴赫家族,承载了德国民间音乐传统。从幼年充当歌童起,巴赫就广泛接触民间音乐。德国民歌、民间器乐以及在民歌基础上产生的新教众赞歌,是巴赫音乐语言的细胞。
路德主义的中心是十字架上的耶稣,《B小调弥撒曲》的中心是《尼西亚信经》,《尼西亚信经》的中心又是十字架上E小调四声部合唱“他为我们而被彼拉多钉上十字架,历尽磨难而被埋葬”。有意思的是,巴赫一生就生活在西欧与东欧、北欧与南欧交叉的十字架上。少年巴赫曾徒步数百公里到汉堡、卢贝克去学习北德管风琴艺术。图林根地区正好位于从法兰克福到德累斯顿,从荷兰到波兰的东西方中间点上。在科腾,利奥波德殿下不仅从南方的意大利半岛带来艺术品,还在北方普鲁士解散音乐艺术团体、实施斯巴达政策后,接受了从柏林来的六位杰出音乐家。
更重要的是,科腾时期是巴赫一生旅行最多的时期。两个夏天,他都带领乐队跟随利奥波德殿下去卡尔斯巴德(Carlsbad)避暑,属于波希米亚地区。巴赫在波希米亚有一批专业拥护者。卡尔斯巴德这座波希米亚城市深受歌德、席勒、贝多芬、勃拉姆斯、德沃夏克喜爱。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响曲》在此进行欧洲首演。斯拉夫那种浓郁的民众情结、底层百姓特有的狂热与真诚,在《B小调弥撒曲》中清楚可见。奥地利天主教思想史作家弗里德里希·希尔指出,沿着易北河边界、后来的东德西德边界,是“东方神秘主义、底层狂热派、非理性主义渊薮。像巨浪一样冲击着天主教西欧”。巴赫将这些心灵的惊涛骇浪,转变成《B小调弥撒曲》的神性和谐。
“啊,这神性存在如此不可思议!”20世纪70年代,在纪念莱比锡托玛斯教堂合唱团指挥卡尔·李希特猝然去世的音乐会上,当最后一个巴赫音符在空中消失,巴伐利亚枢机主教约瑟夫·拉青格(现在的罗马教宗本笃十六世)同路德教会的大主教不约而同发出如此感叹。音乐克服了一切矛盾,因为音乐在不伤害任何对立因素的同时,使对立成为颂扬造物者的复调。
“维特根斯坦说,‘在无法言说之际,必须保持沉默’,这段被广泛引用的格言,应当被改成‘在无法言说之际,无法保持的沉默必须化为音乐。’”本笃十六世在20世纪末说。当《B小调弥撒曲》最后一个音符响起、回旋并消逝后,真正的思考召唤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