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勃拉姆斯与布鲁克纳交响曲的另一个重要区别极其重要,然而常被忽视,其实这就是贝多芬《第六交响曲》的气质与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精神的细微差别。

从瓦格纳、布鲁克纳直到马勒,都一辈子没有从初听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震撼中恢复过来。很少音乐家能成为例外,但勃拉姆斯仿佛确实是这么一个例外。他肯定感觉到了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对整个古典世界的宣判,因此,勃拉姆斯交响曲同贝多芬交响曲的精神联系,更多地存在于《田园交响曲》之中,他像贝多芬一样,在自然之中寻求灵魂宁静。我曾经讨论过《田园交响曲》中的自然,并不是物理学意义上的自然,而是哲学意义上的自然。从自然之中寻求庇护,是浪漫主义的一个基本原则。自然的那种神秘、亲密、温存的力量,在贝多芬《田园交响曲》中得到了完美的阐述——自然处于善恶的彼岸,承受我们的生与死,永远不会拒绝我们。她永远在倾听和抚慰,在收藏苦难与欢乐等我们所能有过的一切。这是勃拉姆斯交响曲的本质,自然在他的交响曲中均匀地呼吸,一个现代人可以在勃拉姆斯这里找到在我们的城市、电视、网络和商业世界消失殆尽的自然。勃拉姆斯交响曲的真正力量,就是这种纯朴的自然之爱。

但对布鲁克纳而言绝非如此。因为,无论自然如何和谐,不管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如何深不可测,万物生长如何美妙,甚至银河系如何回**着最美妙的旋律,如果没有人类的感受力,这一切将毫无意义,而这种感受力刹那的觉醒,就是灵魂的创世记。大自然和人类理性一样,都是被创造、被赋予之物。那种“上帝—宇宙或宇宙—上帝”的造词法,无论要表达怎么宏大的敬畏之情,在巴赫和布鲁克纳的意义上都是不折不扣的亵渎。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鸿蒙开篇,并不是自本身,而是自然的被创制。无论在大自然中发现多少黄金分割或者真善美,大自然仍是被造物,就像人类理性无论产生了多少相对论也不能成为崇拜对象一样。

与勃拉姆斯交响曲那种巴赫器乐的纯粹音乐运动不同,布鲁克纳交响曲更接近巴赫合唱作品和莫扎特弥撒曲的本质——除上帝之外,别无拯救。在天上人间,没有别的名能使我们得救,无论这个名叫理性、大自然、科学、自由、皇帝、权力、幸福还是爱。

布鲁克纳交响曲庄严宏大的构思,那星云凝聚、尘雾升腾的曲首呈现主题,全部来自于贝多芬《第九交响曲》,这种主题逐渐凝聚,逐渐增强,犹如星系一般的庞大,而配器色彩中,是无处不在的神之乐器——管风琴音响。这均让我们想到米开朗基罗《创世记》中上帝手指下,亚当那初开的惺忪睡眼。

所以,贝多芬《田园交响曲》属于那些善于思考、沉静、热爱大自然的知识分子。而《第九交响曲》却会使大多数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不安。像勃拉姆斯一样,布鲁克纳交响曲中也有大自然所唤起的欣悦心境,奥地利民间歌曲和舞曲的特有节奏(举止笨拙的布鲁克纳,非常喜欢跳舞),但这一切都指向超越,似乎有一种内在的感应或强迫机制,使他的音乐从沸腾的狂喜悄然升腾入冥想——必须指出的是,布鲁克纳交响曲中存在乐思的断裂,这确实是一种神秘现象——那涉及从我们的肉身向超越性彼岸的跳跃,那是日常生活中的一条不可识别的缝隙,但是就像鸡蛋上的一条不可见的缝隙一样致命,这使我们在这个尘世间的存在成为一个深渊。禅宗说在这里只能“悬崖撒手”——人至绝境,义无反顾。这就是布鲁克纳音乐的真正力量。勃拉姆斯的交响曲是一场家庭邀约,是娓娓道来的亲密叙述;而布鲁克纳交响曲是一次教堂布道,是不可抗拒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