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说《但丁交响曲》第一乐章缺少优美。相反,这里有着绝对刺激官能的美。如果没有准备,我们甚至可能想起马勒。李斯特以撩人的管弦技法,在乐章中段以近乎行板婉转低回,描写了著名的“保罗与弗朗西斯卡”的不幸爱情。
保罗与弗朗西斯卡的爱情悲剧,是《地狱篇》最动人的一节:拉文纳贵族基多,将女儿弗朗西斯卡许配给里米尼领主之子、丑陋跛足的乔凡尼·马拉泰斯塔。弗朗西斯卡见到乔凡尼的弟弟保罗并爱上了他。婚后,弗朗西斯卡与乔凡尼毫无感情,暗中与保罗私通。乔凡尼发现此事后,将妻子与弟弟双双杀死。
面对累累罪行的灵魂所承受的永恒痛苦,所有读《地狱篇》的人都会心生怜悯——《地狱篇》最能打动我们这些仍活在人间的人的,正是人间才充满了如此之多的罪恶,如此之多的苦难。看到承受永恒苦难的罪恶灵魂,疾恶如仇如但丁,也悲恸欲绝。
这一个灵魂诉说的时候,
那一个灵魂苦苦地哭泣着;
我一时悲从中来,竟然昏倒在地,
就像断了气的尸体一样。
——《地狱篇·第五歌》
但丁在此开启了一扇音乐史上的浪漫主义之门——作曲家们创作了如此之多的同标题音乐作品,以致完全听上一遍几乎都不可能。但其中真正接近但丁原意的来自李斯特。我们可以参照柴科夫斯基的交响诗《里米尼的弗朗西斯卡》。柴科夫斯基交响诗前半段描写了但丁在维吉尔引导下,漫游地狱的情景:阴风惨惨,鬼哭狼嚎。后半段音乐用双簧管吹奏一段温柔、抒情旋律,描写男女主人公不幸的爱情,这一主题旋律称得上是柴科夫斯基最抒情、优美的曲调之一。但是柴科夫斯基的曲风是李斯特的反面。保罗与弗朗西斯卡的爱情或说奸情引起的如果只是怜悯,那么正义何在呢?但丁的复杂的语言表现力,远远超出同一题材的罗丹著名雕塑《吻》的浪漫小情调。如果从这段孽缘之中只读出同情心,就误解了但丁也误解了李斯特。
在这里可以放开三方面的想象:一是作为叙述主题的保罗与弗朗西斯卡,二是倾听弗朗西斯卡讲述时悲恸万分的但丁,三是多年来习惯与私奔情妇并肩阅读《神曲》的李斯特。李斯特的个人反思、萦绕于其晚年的遗憾与彷徨,借助音乐传述出那只能意会无以言传的感受。
博古通今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在评论《神曲》这一段时说:但丁“以无限的同情心讲述了情人们的命运,事实上使我们感到他是多么羡慕这种命运。保罗和弗朗西斯卡在地狱里共处,而但丁却将要上天堂;他们已经爱过,而他却永远得不到贝德丽采的爱。他们永远在一起,共同受用地狱。对但丁而言,这本应当是天堂的特征”。这符合浪漫派的煽情,但与但丁、李斯特的天主教世界南辕北辙。
“但丁生前以愤怒和不宽容而著名,所以他在《地狱篇》中谁都不宽恕。然而,但丁正是在正义的审判中领悟到人的无辜。”2005年春天,我在佛罗伦萨但丁故居和但丁老教堂枯坐时,曾经如此感受。李斯特却明确提示我确实错了。理解《但丁交响曲》的关键,不是但丁面对人类情感时表现的软弱,而是与这种人性软弱之间的斗争——上帝是绝对的善,他的宽恕与惩罚是同一神圣。中世纪天主教徒但丁的地狱,与新教徒弥尔顿《失乐园》造反派撒旦的地狱,完全不同。但丁不可能沾染几百年后的浪漫主义。他无法理解但从不否认上帝的正义,没有上帝的正义,上帝的仁慈将轰然倒塌。
事实上,我们可以感受到李斯特几乎保持着一种“零度写作”的创作原则。如果我们的情感,不以罗丹或博尔赫斯那样的心理状态,倾慕于在地狱中飘**的杀兄弟者女主人公弗朗西斯卡,我们将突然发现她的描述背后的暴力模式——在弗朗西斯卡长篇大论时,保罗从始至终沉默不语。《神曲》专家都知道,保罗这种永久沉默惊心动魄。这表明他根本不是瓦格纳式通奸者特里斯坦,而更像德彪西塑造的未谙世事的大男孩佩里亚斯。李斯特传达出对女性引诱者的成见,但也迫使我们重构一个世界,一个与浪漫派崇拜“永恒的女性”作法完全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