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希米亚传统:最后的欧洲人(1 / 1)

作为与斯美塔那、雅纳切克并称的“捷克三杰”,德沃夏克在捷克之外的世界更有名。这是因为他音乐中的超民族性——他音乐的民族情怀既是波希米亚的,又是斯拉夫的。他在曲式上是追求古典的,其世界观从未加入政治民族主义,他的著名作品不以“祖国”或“民族”为名,而以“新大陆”第九交响曲、“英吉利”第八交响曲、“美国”四重奏等传遍世界。德沃夏克热爱的是文化而非政治的故土。

作为一个波希米亚人,德沃夏克有吉卜赛人的达观与自由精神。1880年的《母亲教我的歌》,是由8首歌曲组成的《吉卜赛之歌》的第四曲,后来被改编为小提琴、大提琴等独奏曲及管弦乐曲、合唱曲等形式。《吉卜赛之歌》是这位“波希米亚舒伯特”歌曲创作的顶峰。歌词取自波希米亚抒情诗人阿多尔夫·海杜克(1835—1923)的诗篇:

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教我一首歌,在她慈爱的眼睛里,晶莹的泪光闪烁。如今我教我的孩子们,唱这首难忘的歌曲,禁不住酸涩的泪水,在我老去的脸上流淌。

在行板速度上流淌的旋律,有摇篮曲的摆动感,句尾切分节奏和大跳音程增强了波浪式起伏,曲调温和亲切,表现了对往事的怀想。这一抒情旋律再现时,前两句增加了一些装饰变化,后面乐句发展形成全曲**。音乐止步回眸于哭泣的边缘。

德沃夏克身上兼具两种情绪:一是“新世界”美国精神,二是斯拉夫主义。

波希米亚从不是奥匈帝国边缘,而是“欧洲音乐学院”,神圣罗马帝国文化的摇篮之一。捷克民歌与西欧民歌差别不大。著名的《斯拉夫舞曲》表明,德沃夏克深爱的不是进入西欧主流音乐内容的捷克民间音乐,而是波希米亚非主流民间音乐的斯拉夫底层音乐。

19世纪被俄国沙文主义利用的斯拉夫主义,就起源于波希米亚。19世纪初,捷克语言文学家J.东布罗夫斯基、斯洛伐克诗人R.科勒、捷克历史学家F.帕拉茨基等人倡导研究斯拉夫历史、语言文学,主张加强斯拉夫各族人民间的文化联系,促进斯拉夫团结。在奥地利、奥斯曼帝国双重挤压下,以东正教为主的西南斯拉夫民族求助于东正教俄国,以斯拉夫主义对抗日耳曼主义。这直接导致第一次世界大战,沙皇俄国、奥匈帝国、奥斯曼帝国同时土崩瓦解时,德沃夏克去世已久。理解德沃夏克将表明,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雅尔塔体系解读欧洲古典音乐,类似于以现在的省、自治区、直辖市来解读春秋战国流派。

是斯拉夫民族而非单一的捷克民族,催生了两套《斯拉夫舞曲》。第二套《斯拉夫舞曲》共8首,只有3首采用捷克民间舞曲,其他是斯洛伐克奥特茨梅克舞曲、波兰舞曲、南斯拉夫科洛舞曲和乌克兰杜姆卡舞曲风格。最有代表性的第二首杜姆卡舞曲,起源于乌克兰叙事体民歌,流行于乌克兰、波兰及俄罗斯、白俄罗斯、捷克、斯洛伐克、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马其顿、保加利亚等斯拉夫及巴尔干地区。战前的波希米亚,从不是单一民族概念。德沃夏克说:既然画家能从民间传说找素材,为什么作曲家不能?难道我们要去油画中辨别民族线条吗?

勃拉姆斯和汉斯利克为他争到奥地利国家奖,德沃夏克才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两年后德沃夏克又得到奥地利文化部奖学金。旅美归来,德沃夏克担任奥匈帝国布拉格音乐学院教授。直到去世,他都是奥匈帝国公民,还成为奥地利贵族院终身议员。

德沃夏克对斯拉夫各民族有更深关切,他面向的是摩拉维亚、斯洛伐克、乌克兰、匈牙利等地的文明同胞和文化手足。斯美塔纳说:“虽然德沃夏克把他的这些小品叫做《斯拉夫舞曲》,但是没有人能说得出它们确切来自哪一种捷克舞蹈。”现代捷克人喜欢讲被奥地利人、匈牙利人欺负的历史。但斯洛伐克人一定会讲述被捷克人统治的历史,捷克人甚至不承认斯洛伐克是民族。因此以民族主义界定欧洲音乐步步陷阱。

德沃夏克深爱的故土到底在哪里?他临终的布拉格,与柏林、维也纳并列,14世纪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首都。15世纪和17世纪,以布拉格为中心的宗教大战、胡斯战争、三十年战争塑造了近现代欧洲。从工业革命到两次世界大战,布拉格都是欧洲工业发达的德语城市、奥匈帝国工业中心,使用德语的犹太人、吉卜赛人、斯拉夫人混居于此,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多元欧洲的缩影。作为奥匈帝国及奥地利公民和贵族院议员的德沃夏克的布拉格,与当代布拉格的差异,犹如李白的长安与陕西省省会西安的区别。

德沃夏克的超民族性,20世纪后半叶开始为学术界认识。北美和欧洲德沃夏克研究的新动向,就包括其世界性因素。音乐学家戴维·贝弗里奇主编的《反思德沃夏克》的序言中写道:“无论对与错,他的形象总是被人们定位于一名‘捷克民族主义者’……尽管如此,在浪漫主义时期的伟大作曲家中,德沃夏克的世界主义倾向是显而易见的,可能只有李斯特、圣-桑和柴科夫斯基可与之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