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四郎さんしろう(9)(1 / 1)

三四郎忍着寒冷,凝望了这片火红片刻。

这时候在三四郎脑里火红地浮现“命运”两字。

三四郎再钻回温暖的被窝里,然后忘却在红色命运中挣扎的人们。

由于与次郎的推荐,三四郎终于还是去了精养轩参加集会。当时三四郎穿着一件黑色的丝质外褂与会。三四郎的母亲在信里冗长地说明这件外褂是三轮田的阿光她母亲做的,然后由阿光帮他把家纹缝上去的。小包寄达的时候,三四郎姑且试穿了一下,之后便一直搁置在衣柜里了。与次郎知道了直嚷道:“太可惜了,你一定要穿、一定要穿!”一副三四郎如果不穿自己就要拿去穿的口气,于是三四郎索性就把那件外褂拿出来穿了。穿上去一看倒还不差。

三四郎穿着这件外褂和与次郎两个人站在精养轩的门口。照与次郎所说的,迎接客人就应该要这个样子。三四郎并不知道这回事,他根本是以客人的身份赴会的。然而这样一来,这件外褂便显得廉价了。早知道穿制服来就好了。不久会员们一个个来了。每当有人来,与次郎一定会缠着对方和他说说话,好像所有的会员全是他的旧识一样。等客人将帽子和外套交给侍者,走进楼梯旁昏暗的走廊后,与次郎就会告诉三四郎刚才的客人是某某人,因此三四郎认识了不少知名人士。

不久客人聚集得差不多,大约来了将近三十位。广田老师和野野宫也来了。虽然野野宫是个理学家,不过他对绘画和文学很感兴趣,因此原口硬是把他给拖来了。原口当然也在场,他是最早来的,忙着招呼这儿、打理那儿的,不时还会抚弄他那法国式的胡须,好不忙碌的模样。

终于大家都各自入座了。既没有人相让,也没有人相争。广田老师是第一个坐下来的。与次郎和三四郎一起坐在入口附近。其他人都是偶然坐在一起的。

坐在野野宫和广田老师之间的是一位穿着条纹外褂的评论家。他的对面坐了一位叫作庄司的博士。这位就是与次郎口中有力的文科教授。是一位穿着礼服、很有气质的男人。他的头发留得比一般人还长,在灯光下看起来像黑色的漩涡,和广田老师的光头大相径庭。

原口坐在离大家远远的位子上。由于他坐在彼端,因此和三四郎遥遥相对。他的领襟上打着一个宽幅的黑领结,领结的下摆垂在胸前。与次郎告诉三四郎说,法国的艺术家都是打这种领结的。三四郎边喝汤边想,那领结简直就像打在腰带上的结一样。过了片刻,大家便开始议论起来。与次郎喝着啤酒,异于平常的,他一句话也没说。平日爱高谈阔论的他今天显得收敛多了。

三四郎小声地问与次郎:“你不发表点高论吗?”

“今天不行啦!”与次郎答完后,旋即撇过头去,和邻座的男子谈了起来。

“拜读了你的那篇论文,真是受益匪浅。”他向对方如此答谢道。

不过与次郎曾经在三四郎面前把那篇论文批评得一文不值,因此三四郎听了刚才与次郎所说的话后,直感不解。

这时候与次郎又转过头来:“那件外褂很棒啊!你穿起来很好看。”他特别注意了白色的家纹说道。

这时候坐在另一头的原口朝向野野宫说话。他本来就是个大嗓门的人,隔空对话正适合他。刚才一直面对面谈着话的广田老师和庄司教授,这下子怕挡到他们俩的交谈,于是中止了谈话。而其他人也不说话了。集会的中心点就此产生。

“野野宫先生,你的光线压力的实验已经结束了吗?”

“不,还没呢!”

“挺花时间的嘛。我们这些人的工作虽然也是耐力性质的,不过你的工作似乎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绘画的话靠灵感就能够马上画出来,可是物理的实验可没那么容易。”

“灵感是会妥协的。今年夏天我到某个地方,听到两位婆婆的对话。她们谈的是梅雨什么时候结束之类的话题。其中一位婆婆说:‘从前只要打了雷,就是梅雨结束的时候,不过现在可不同啰!’结果另一位就愤慨地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谁说打声雷梅雨就会停啊!’所以绘画也一样,现在光靠灵感是画不成的。田村兄,小说也一样吧?”

原口的旁边坐着一位叫作田村的小说家。他说他的灵感除了来自稿件的催促以外,就没有其他的了。这句话惹得在座哄堂大笑。

后来田村问野野宫说:“光线有压力吗?如果有,那是怎么实验的呢?”

野野宫的回答很有趣。他说是用云母还是什么做成一个薄片圆盘,然后用水晶线将圆盘吊在真空中,用弧光灯呈直角照射这面圆盘,圆盘便会因光线的压力而动摇。

在座的每个人都侧耳倾听。三四郎则想起当初刚到东京时惊讶于望远镜的往事。原来那个腌菜罐里竟有那种装置!

“有水晶线这种东西啊?”三四郎小声地问与次郎。

与次郎摇摇头,问野野宫说:“野野宫,你有水晶线吗?”

“嗯,是水晶粉做的。用气杆的火焰将水晶熔解,再从左右延拉,水晶的细线就完成了。”

三四郎只回了一句“是嘛!”便沉默了。接着开口的是坐在野野宫身旁,穿着条纹外褂的评论家。

“像我们这些人一谈到那方面的学问,完全一窍不通。你一开始怎么会留意到的呢?”

“理论上是来自麦克斯韦[345]的想法,而由列别捷夫[346]实验,获得证实。最近那颗彗星的尾巴应该会被吸引到太阳的方向,然而每回出现的时候,彗星的尾巴总会驱向反方向,于是有人就认为也许那是因为光压的缘故而被吹散的。”评论家似乎相当地佩服。

“能想到那种事是很有趣,想法既大又好。”

“不仅大,而且没有罪,很棒!”广田老师说。

“如果那个想法不正确,也不是罪过。”原口笑着说。

“不,那个推测好像是正确的。光线的压力是圆盘半径的平方,引力则是半径的立方,物体愈小,引力就愈小,而光线的压力便会变强。如果彗星的尾巴是由非常细小的碎片所构成的话,它一定会被吹到太阳的反方向的。”野野宫于是认真了起来。

这时候原口一如往常的口吻说:“虽然没罪,但要计算那可麻烦了。有一利必有一弊。”他的这句话让大家恢复了原来畅饮啤酒的气氛。

“我看物理学家不可能是自然派的吧!”广田老师说。

物理学家和自然派这两个字大大地刺激了满场的兴趣。

“这话怎么说呢?”野野宫本人提问道。

广田老师不得不加以说明。

“因为要实验光线的压力是不能光靠睁开眼睛,观察自然就行的。在大自然的章节里,不是没印上光线压力这件事实的吗?物理学家是靠着人工的水晶线、真空、云母之类的装置观察光线压力的。所以说那不是自然派。”

“不过也不是浪漫派吧?”原口打岔说道。

“不,是浪漫派。”广田老师煞有介事地辩护道。

“光线与承受光线照射的物体之间的关系,是在一般自然界里无法看到的,这一点不是很浪漫吗?”

“可是,如果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如此,那只要观察光线固有的压力即可,其他的一切就都是自然派了啊!”野野宫说。

“这样一来,物理学家就是浪漫的自然派了。以文学的角度来说,岂不像易卜生的作品一样了?”对面的博士作了一番比较。

“正是。易卜生的剧作有着和野野宫相似的装置,不过在那个装置下生存的人物是否如同光线般地顺从自然法则,那就不得而知了。”这是穿着条纹外褂的评论家发表的言论。

“也许是吧!不过我认为这件事有必要在人类的研究史上记录下来。也就是说,当人类被放置在某种状态下,是有能力与权力对反方向有所作用。可是很奇怪的是,就因为我们认为人类和光线一样是顺从机械的法则而活动,因此反而常常会发生意想不到的错误。本来想惹怒人,对方反而笑了;想博对方笑的,却惹恼了他。完全相反。不论是哪一种,都是人。”广田老师又把问题搞大了。

“那么,在某种状况下某人的所作所为就都是自然的啰?”对面的小说家问道。

广田老师马上回答他说:“对、对。不管哪一种人,怎么画他,世上至少会有一个存在。像我们这样真实的人类,是怎么也想象不出会做出非人的行为。只不过是因为被描述得太差,而不被认为是人罢了。”

小说家说到这儿便停了下来,接着又是博士开口。

“物理学家伽利略发现教堂吊灯振动的时间无关乎振动的大小,以及牛顿发现苹果因地心引力而掉落,这些一开始都是自然派。”

“如果是那种自然派,在文学方面也有。原口先生,画也有自然派吗?”野野宫问。

“有啊!就有一个叫作库尔贝[347]的家伙。Verite vraie[348],什么事都得是事实才认同。不过那并不是非常猖狂,只是其中一个被承认的派别而已。若不是如此的话,也很令人困扰。小说应该也一样,你说对不对?不也是有类似莫罗[349]、夏瓦纳[350]的作家吗?”

“应该是有。”邻座的小说家答道。

餐后并没有演讲活动。只有原口先生不停地批评位于九段的铜像:

“立那样一尊铜像令东京市民困扰,倒不如造座艺伎的铜像来得好些。”

与次郎告诉三四郎说:“九段的那尊铜像是原口的冤家所做的。”

集会结束,步出室外,天上挂着一轮明月。

与次郎问三四郎:“不晓得今晚广田老师有没有留给庄司博士好印象?”

“应该有吧!”三四郎应道。

与次郎站在消防栓旁,告诉三四郎说:“今年夏天我来这里散步的时候,因为太热了,便在这里冲凉,结果被警察抓到,于是赶紧逃到擂钵山上。”后来他们两个走到擂钵山上赏了月后才回家。

回途中,与次郎突然对三四郎说起借钱的理由。这是个月色清澄稍寒的夜晚。三四郎几乎没想到钱的事情,就连听理由的心情也没有。

他心里想:“反正他也不会还的。”而与次郎压根儿也没说要还,倒是林林总总地说了无法还钱的苦衷。他的说法反倒是令三四郎觉得有趣。

“我有一位朋友因为失恋,所以变得厌世,于是他决定要去自杀。他不想跳海、投河,也不想跳火山口,更不想上吊,在不得已之下,他买了一把手枪回家。结果还没来得及自杀,朋友却向他借钱。他说他没钱,于是拒绝了朋友的要求,可是他的朋友请求他无论如何要帮忙,没办法他只好将重要的手枪借给朋友拿去典当,渡过难关。后来当他朋友把手枪赎回来还他时,他早已没有自杀的念头了。因此这个人的命可以说是因借人钱而获救的。天底下竟也有这种事呢!”与次郎说道。三四郎只觉得可笑,除此之外一点意义也没有。

他仰望着高挂的明月大声地笑了。就算钱不还,他的心情也愉快。与次郎提醒他说:“不要笑!”这使得三四郎更觉好笑。

“你别笑,仔细地想一想。就是因为我没还你钱,所以你才能向美弥子借钱,不是吗?”

三四郎不再笑了。

“所以呢?”

“这样就很多啦!你深爱着那个女的,不是吗?”与次郎很清楚。

三四郎哼了一声,又仰望起月亮。月亮的旁边飘来一朵白云。

“你还那个女的钱了没?”

“还没。”

“那你就一直欠着别还。”

说得倒轻松!三四郎一句话也没回。

不过他当然没打算要一直拖欠着。其实三四郎本来想将二十元拿去付房租,隔天再到里见家把剩下的十元送还美弥子的,不过他又想这么做反而违背了她的好意,因此三四郎牺牲了可以进她家门的机会,中途便折返了。那时候不知怎么搞的,精神一松懈,便把那十元给找开了。老实说,今晚的会费也是从那里头拿出来的。不只是他自己的那一份,连与次郎的那一份也是。勉勉强强的只剩下两三元。三四郎打算用那些钱买件冬天的衬衫。

与次郎根本就没打算还钱,于是三四郎前一阵子干脆直接向家里要了三十元。他每个月都按时领到充足的生活费与学费,说钱不够用也不成理由。然而三四郎是个不太会说谎的人,因此要钱的理由使他很伤脑筋。他想不出办法,于是就在信上写说是朋友的钱弄丢了,他觉得很可怜,所以就把自己的钱借给朋友。结果换成自己困窘,不论如何一定要家里把钱寄过来。

如果家人马上回信的话,应该已经寄达才是,可是三四郎却还没收到。他心想说不定今天晚上会收到信,回到住处一看,书桌上果然放着母亲手迹的信。令三四郎感到奇怪的是,每次母亲都是寄挂号来的,可是这回信封上却只贴了一枚三毛钱的邮票了事。三四郎打开信封一看,里头的信比平时的都还简短。母亲一点也不亲切地只写了重点——你要的钱我寄到野野宫那里,你去找他拿。——就这么一句话而已。三四郎铺好被子便去睡了。

翌日复翌日,但三四郎都没去找野野宫,野野宫那儿也没捎来任何信息。就这样过了一周,野野宫请女仆送了一封信来。

“令堂托我把东西交给你,请你过来一趟。”于是三四郎趁着没课的时候,再次到理学院的地窖去找野野宫。他本想在那里站着说几句话,事情就可以解决的,结果并非如此。

夏天时还一人独占的房间,现在多了两三位蓄着胡子的人;还有两三位穿着制服的学生。每个人都聚精会神,静肃地做着研究。其中又以野野宫看起来最为忙碌。他瞧瞧站在门口处的三四郎,不吭一声地走了过来。

“你家里寄了钱过来,到我家来拿吧!我现在没带在身边,另外,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三四郎应了一声:“喔,今晚你方便吗?”野野宫考虑了片刻,说可以。

三四郎离开地窖。他边走心里边想:“不愧是物理学家,真有耐心。”三四郎注意到夏天时所看到的腌菜罐和望远镜依然放置在原处。

当下一堂课遇到与次郎时,三四郎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与次郎一副差点要骂他是笨蛋的眼神望着三四郎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就一直拖欠着啊!你怎么这么多事,还让老人家担心!被宗八先生说教!有这么愚蠢的事吗?”他简直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三四郎也忘了与次郎对于这件事情的责任。

于是三四郎这样回答他:“我不喜欢一直欠着别人,所以就向家人说了。”

“就算你不喜欢,人家对方可开心呢!”

“为什么?”

这句“为什么?”连三四郎自己听来都感到几分的虚伪。不过对与次郎来说,倒无关痛痒。

“这还用说啊!将心比心想一想,假设我手上有闲钱好了。那么与其向你要钱回来,倒不如把钱搁在你那里,心情要好过些。人啊,只要在自己不困顿的范围内,都是会尽量想对别人好一点的。”

三四郎没搭话,开始写起笔记。

写了两三行字后,与次郎又凑到他耳边来。

“我有钱的时候,也经常借朋友呢!可是就是没有人会还。就因为刚才我说的道理,所以你看我还是这么开开心心的。”

三四郎既不能说“不会吧!”也说不出“是吗?”这句话。他只是露出一个浅笑,然后又开始振笔疾书。与次郎之后也安静了下来,直到下课没再开口。

下课钟响,他们俩并肩走出教室,这时候与次郎突然问道:“那个女的喜不喜欢你啊?”其他的学生紧跟在他们两人之后走了出来,三四郎不得已,只好默不作声地下楼,从侧面的玄关走到图书馆旁的空地后,这才回头看看与次郎:“我也搞不懂。”

与次郎看了三四郎片刻。

“也是。不过就算你懂,就能成为她的丈夫吗?”

三四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觉得只要是美弥子深爱的人,就有资格成为她的丈夫。现在被与次郎这么一说,他才疑惑了起来。

“如果是野野宫的话就可以。”与次郎说。

“野野宫和她之间有什么关系吗?”三四郎一脸的认真像张面具似的。

与次郎只应了声:“天晓得!”三四郎不语。

“唉,你去野野宫那里一趟,听听他怎么说。”与次郎丢下这句话后,径自走向池塘那边。三四郎像具愚蠢的招牌似地杵在原地。

与次郎走了五六步后,又边笑边走回头,对他说道:“你干脆娶良子算了!”然后把他拉向池塘,然后边走嘴里边重复地说道:“这个点子好,这个点子好。”这时候钟声又响起。

三四郎傍晚便前往野野宫的住处。由于时间还有点早,所以三四郎便漫步到四丁目,到一家舶来品店买衬衫。伙计从里头拿来各种样式,三四郎东摸西瞧,并不着急买下。他从容不迫地待在那里,正巧美弥子和良子相偕来买香水。

美弥子惊讶地打了声招呼后,又对三四郎道了谢:“上次谢谢你了。”三四郎很清楚这句话的意思。

上回他向美弥子借钱后,本来第二天打算再登门将多余的钱送还给她的,后来他决定暂缓,隔了两天后,三四郎给美弥子写了一封很有礼貌的致谢函。

信中的语句是率直地将写信人当时的心情表露了出来,不过他当然是写得太过火了。三四郎尽可能地以排列层层的语汇表示其热烈的感谢之意,文情并茂得令一般人看了也不觉得那是一封借款的致谢函。不过信里除了表达感谢之意外,什么也没有。他的感谢已在感谢之上了。

当三四郎将这封信投入邮筒的时候,他期待不久便能收到美弥子的回信。然而那封他费尽心思的信就这样石沉大海。一直到今天他都一直没有机会再遇见美弥子。对于她轻轻的一句“上次谢谢你了”,三四郎连好好回答她的勇气都没有。

三四郎摊开大大的衬衫,边看边想:“可能是因为良子在旁边,她才如此冷淡的吧?”而且他还想到,连这件衬衫也得用这女孩的钱买。伙计催促地问他到底要买哪一件。

那两个女孩边笑边走过来,帮他看了看衬衫。最后良子说:“就买这件吧!”三四郎于是买了那一件。之后换成三四郎帮她们选香水。他一点也不懂,拿起一只写着“heliotrope”的瓶子,随意地说了句:“这瓶怎么样?”

“那就买这瓶吧!”美弥子立刻做了决定。快得简直令三四郎觉得过意不去。

走出商店后,女孩们互相道别。良子说:“那我走了!”

“早点回来……”美弥子回应道。

三四郎一问之下才知道,良子正要去她哥哥的宿舍。如此一来,这又成了三四郎和美丽的女孩单独前往追分的夜晚。太阳尚未完全落下。

与其和良子走在一起,在野野宫的宿舍和她撞见更令三四郎觉得麻烦。他心想,今晚干脆先回家,下次再去找野野宫好了。不过,与次郎叫他去找野野宫聊聊,也许良子在场的话更能得知些什么也说不定。他应该不会在妹妹面前明说出母亲拜托他拿钱给自己的事吧?说不定拿了钱就了事。于是三四郎的心里闪过一个狡猾的决定。

“我也正好要去野野宫那儿。”

“是吗?去找他坐坐啊?”

“不,我找他有一点事。你去找他玩吗?”

“不,我也有事。”

他们彼此问了相同的问题,得到相同的答案。但是双方并没有感到任何不妥的样子。三四郎为了慎重起见,问她说:“会不会不方便呢?”她说一点也不会不方便。女孩不只用言语否定会不方便,她更是露出一脸“你怎么这么问呢?”的表情。三四郎就着商店前的水银灯光,看到女孩黑溜溜眼里的惊讶。事实上那双眼睛只是既黑又大而已。

“小提琴买了吗?”

“你怎么知道啊?”

三四郎词穷。女孩不在意,马上说道:“我哥哥说再多,也只是说他会买、会买,结果根本就不买给我嘛!”三四郎在心里责怪与次郎更甚于野野宫、广田老师。

他们两个从追分的市街转进细窄的巷内。巷子里房舍鳞次栉比,每户人家的门灯照着漆暗的小巷。他们在一盏灯前停下脚步。野野宫就在里头。

这里距离三四郎的住处仅百来米。野野宫搬到这里来之后,三四郎曾经来拜访过两三回。走到走廊尽头,登上两段阶梯,左手边的房间便是野野宫住的。是朝南的房间,宽广的庭院几乎都被檐廊遮蔽掉了。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都非常地安静。当三四郎第一次来到这里,看到窝在房间里的野野宫时,他便领会到这是个很舒服的地方,也难怪当初野野宫会搬到这里。

那一次野野宫走到檐廊下,仰望自己房间的屋檐,对三四郎说:“你看,是茅草喔!”很稀罕的,并不是瓦片盖成的屋顶。

现在是晚上,所以当然看不见屋顶,不过屋里的灯亮着。三四郎瞧瞧电灯,想起了茅草。因而使他觉好笑。

“这么巧,碰到贵客。在门口巧遇的吗?”野野宫问妹妹。妹妹一五一十地说明。

她还顺便对他说:“你要不要也买一件像三四郎那样的衬衫?”然后她还说上次那把小提琴是日本制的,音质不好,所以才拖到现在还没买,希望能为她买一把好点的琴。至少要像美弥子的那把一样才行。她不断地对哥哥撒娇。野野宫并没有摆出一张臭脸,不过也没有体贴的响应,只是一味地听着而已。

三四郎一语不发。良子尽说些愚蠢的话,而且一点也不客气。那并不是愚昧,也说不上是任性的行为。三四郎在一旁听着她和哥哥的对话,有一种走到阳光普照的稻田的感受。三四郎完全忘了来拜访野野宫的目的。这时候,他突然被吓了一跳。

“啊!我忘了一件事。美弥子要我传话给你。”

“是吗?”

“你一定很高兴吧?你不开心吗?”

野野宫一脸尴尬。

然后他转向三四郎说:“我妹妹是个蠢蛋。”

三四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我才不是蠢蛋呢!你说是不是?小川哥。”

三四郎又笑了。其实他心里早已厌倦笑了。

“美弥子想请你带她去看文艺协会[351]的表演。”

“和她哥哥一起去不就好了?”

“她说他有事。”

“你也要去吗?”

“当然啦!”

野野宫并没有表示他到底去不去。他又转向三四郎,对他说:“我今天找她来要谈点正经事的,她却吊儿郎当的,真伤脑筋。”不愧是学者,野野宫格外地淡泊。原来是有人要来替良子说媒,野野宫向故乡的双亲提了这件事情,他们在回信里表示并无异议,只说要先确认当事人的意见。

三四郎听完,只说了一句:“那很好啊!”他很想把自己的事情解决完,早点回家。

“我母亲麻烦你的事……”三四郎开口道。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野野宫马上从抽屉取出东西,交给三四郎。

“你母亲很担心,还写了一封长信来喔!‘三四郎说他不得已将生活费借给朋友,可是就算是朋友也不能那样借钱啊。好,既然向别人借钱就该要还嘛!乡下人比较正直,三四郎会那么做也无可厚非。不过他那种借法也太夸张了,父母亲每个月寄钱给他,而他却一次就借给朋友二三十元,实在是太不知轻重了。’你母亲的口气好像我也有责任一样,真令我感到困扰。”野野宫看看三四郎,无奈地笑着。

三四郎严肃地对他说:“对不起。”

野野宫一副并非责备他的表情,改口说道:“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小事一桩而已。只不过你母亲以乡下的价值观来衡量金钱,于是三十元就变得非常地贵重。她信上说,三十元够一家四口吃半年,是不是如此?”良子大声地笑了。

三四郎也觉得可笑,不过母亲所说的并非背离事实的虚构,想到这里,三四郎有点后悔自己竟然做出如此轻率的傻事。

“如果按照那样算的话,一家四口一个月的花费是五元,一个人相当于一元二十五角,除以三十天,一个人一天的花费是四角。再怎么说也太便宜了吧!”野野宫计算着。

“吃什么东西才能靠那些钱过活啊?”良子认真地问道。

三四郎也无暇后悔,开始诉说起自己所了解的各种乡下的生活。其中他提到“宫笼”这个惯例。三四郎他家每年都要捐给全村十元,然后六十户人家每家推派一人,当天可以休假,到村子里的神社,从早到晚尽情地饮酒用餐。

“光是如此就要十元?”良子惊讶道。

他们就这样天马行空地谈着。等到闲聊告一段落的时候,野野宫又再次对三四郎说:“你母亲是说,如果我把事情调查清楚,认为没有问题的话,就把钱交给你。她说虽然麻烦了点,但还是希望我能告诉她真相。不过我都还没听你说钱的事情,就把钱交给你了。怎么办?你确实是把钱借给佐佐木的吧?”

三四郎认为这件事是美弥子露了口风,告诉良子,而让野野宫知道的。不过那笔钱牵涉到小提琴的事,他们兄妹似乎都没察觉到。这使得三四郎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答:“是的。”

“听说佐佐木是因为买了赛马券,把钱给用掉的。”

“嗯。”

良子又大声地笑了。

“那我会稍微向你母亲提的。不过从下回起,你别再借钱给他了。”

三四郎回答说他不会再借别人钱之后,便向他们道别。当他站起身时,良子问他说:“你要回去啦?”

“刚才的事你不回答吗?”哥哥提醒她说。

“不用了啦!”妹妹拒绝道。

“不行。”

“不用了啦!我不知道。”

哥哥静静地看着妹妹。

妹妹又说:“反正没用,问人要不要去一个陌生人的家,问了也是白问。事情无关痛痒的,你叫我怎么问!我不管了啦!”

三四郎终于了解“我不管了啦!”这句话的涵意了。他告别了他们兄妹,急急地走向门口。

三四郎通过无人的庭园小径,走到大门口。外头吹着风。当他转过身时,风整个往他的脸吹了过来,从他住处的方向吹了过来。这时候三四郎心里想:“野野宫应该会冒着这风,送妹妹回美弥子那儿的吧?”

三四郎回到住处,爬上二楼,进到自己的房里。坐下来后,仍然听得见风声。每当三四郎听到这种风声的时候,他就会浮现“命运”这个字眼。当耳边响起“呜……”的声音时,便觉得毛骨悚然。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坚强的男人。仔细想想,自从到东京以来,自己的命运多半因与次郎而造成。而且或多或少他都像是受到了和气的捉弄似的。与次郎是个令人喜爱的捣蛋鬼,三四郎觉得今后还会被这个捣蛋鬼影响自己的命运。风一直吹着,这风比与次郎还强。

三四郎将母亲寄来的三十元压在枕头下睡觉。这三十元也是经过命运的捉弄而得到的。不晓得这三十元将会何去何从。三四郎想拿去还给美弥子。当美弥子收下这笔钱的时候,一定又会有所波折。三四郎心想,波折愈大愈好。

三四郎想着想着便睡着了。他安稳地入睡,仿佛命运和与次郎都无关了。后来三四郎被钟声给吵醒,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人声。这是他来东京后所发生的第二次火警。三四郎将外褂披在睡衣上,打开窗户。风已经减弱了许多。对面的楼房在风声中看起来黑漆漆的。楼房后的天空一片火红。

三四郎忍着寒冷,凝望了这片火红片刻。这时候在三四郎脑里火红地浮现“命运”两字。三四郎再钻回温暖的被窝里,然后忘却在红色命运中挣扎的人们。

天一亮,三四郎便是个常人。穿上制服、带着笔记去上课。只是将三十元揣在怀里的事他没忘。很不巧,课堂到三点为止全排得满满的。过了三点,良子应该也从学校回来了。搞不好她那个叫作里见恭助的哥哥也在家。如果有其他人在场的话,是不方便还钱的。

与次郎又凑过来,说:“你昨天晚上听到他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

“我就说嘛,野野宫是个善解人意的人。”说完,他便走了。两个小时后的课堂上他们才又碰面。

“广田老师的事好像快搞定了。”与次郎说。

三四郎问他事情进行到哪里,与次郎答道:“别担心,我会慢慢告诉你的。老师还问你怎么有一阵子没去了,你要多去他那儿走走才是。老师他光棍一个,我们应该要时常去慰问慰问他。下回买个什么东西过去探望他吧!”与次郎说完,便走了。

下堂课一到,他又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正当课堂进行到中途的时候,他突然像写电报一样地,在白纸上写下“钱收到否?”三四郎本想回写给他的,但他看到老师正看着这边,于是他便把白纸揉成一团丢到脚底。等到课堂结束后,三四郎才回答与次郎。

“钱拿到了,在我这里。”

“是吗?那很好啊。你打算还她吗?”

“当然还啊!”

“那也好,早点还也好。”

“我想今天拿去还她。”

“嗯,中午过后,晚一点她也许在家。”

“她会去哪里啊?”

“她每天都会出门去当模特儿,应该差不多画好了吧?”

“到原口那里吗?”

“嗯!”

三四郎从与次郎那里打听到原口的住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