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三四郎さんしろう(1)(1 / 1)

三四郎さんしろう

李孟红 译

当三四郎听到这句话时,

才觉得他的确已离开了熊本,

并且领悟到待在熊本时的自己是多么地懦弱。

三四郎睡眼惺忪地醒来时,那女人已经和身旁的老爷爷聊起来了。

这位老爷爷就是刚才从上上一站上车的乡下人。就在火车即将驶离站时,他疯狂地叫嚣冲入车内,光着上身的背部,到处是针灸留下的印子,所以三四郎有印象。三四郎仔细观察他拭汗、穿上衣服,直到他在那女人身旁坐了下来。

那女人从京都开始就与三四郎同车。从她一上车,三四郎就开始注意她。首先是因为她肤色黝黑。三四郎从九州岛换乘山阳线,渐近京都、大阪,上车的女人们的肤色便随之愈显白皙,这使得三四郎不知不觉涌现远离故乡的寂寥感。因此,当那女人上车后,三四郎不自觉地有种和她同一国的感觉。她的肤色正是九州岛人的肤色。

她与三轮田阿光的肤色一样。离乡前,三四郎总觉得阿光是个啰嗦的女人,能远离她真是谢天谢地。但现在这么一看,像阿光那种女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论姿色的话,这个女人是强多了。她的嘴巴有棱有角、眼睛黑白分明、额头不像阿光那么宽,是一张看起来舒服的脸。于是三四郎大概每隔五分钟就会抬头看看那女人。有时候她的眼睛会和自己四目交会。尤其是当老爷爷在她身旁坐下来时,三四郎特别留意,他注视了那女人好长一段时间。那时候,她微微一笑地对老爷爷说:“来,请坐。”后来三四郎困了,便睡着了。

看来在三四郎睡觉之时,她和老爷爷已经混熟开始聊起天来了。那女人如此说道:

“京都卖的小孩玩具比广岛来得便宜又好。我去京都办点事,顺便在蛸药师附近买了玩具。隔了好一阵子才回乡看孩子,心里好高兴。但因丈夫没寄生活费回来,没办法我只好回娘家了。

“我丈夫现在在中国,以前在海军部队里当职工,战争时去了旅顺。战争结束后他曾回来过,但不久他说中国有赚钱的门路,于是又到大连谋生去了。刚开始他还会写信回来,生活费也按月寄回,可是从半年前开始,就没再来信也没寄钱回来了。他是个老实的人,应该没事,只是我总不能坐吃山空,在还没有他的音信以前,我只好先回乡等待消息了。”

看得出来老爷爷既不知道蛸药师,对玩具的事也没兴趣。刚开始他只是喔、喔地应声而已,直到她提及旅顺,才突然牵动了他恻隐之心说:“那可真是难为你了。”“战争时我儿子也被征召当兵,最后战死他乡。我真搞不懂到底为何而战?虽然战后景气好转,但宝贝儿子死了,物价也上涨了,还会有什么事比这更愚蠢的!没有人会想在太平盛世时离乡讨生活,一切都是战争害的。不管怎么说,抱着一丝希望很重要,他一定好端端地在异地工作,你再等一等,他一定会回来的。”老爷爷说道,并且不断地安慰那女人。终于火车靠站,“请你多多保重了。”老爷爷向那女人告辞后,精神抖擞地下了车。

尾随老爷爷下车的还有四人,接着只有一人上车。本来就不拥挤的车厢,这下子就更显冷清了,也许是因为天色暗了的缘故吧!站务员站在屋顶上一盏盏地插上点燃的油灯。三四郎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始吃起在前一站买的便当。

当火车驶离站,约莫过了两分钟后,刚才那个女人悄悄地站起身,经过三四郎的座位走向车厢外。这时候三四郎才注意到那女人和服的腰带。三四郎咬着香鱼头,目送她离开的背影。大概是去上厕所吧?三四郎心里一面想着,一面埋头吃着便当。

那女人终于回来了,这回可以看到她的正面。三四郎便当吃得差不多了,他低着头,拼命地把饭往嘴里送,一张嘴撑了两三口的饭菜。可是她好像还没有意思要回座的样子。“不会吧?”三四郎心想,悄悄地抬起头瞄了一眼,她果然站在前方。不过,当三四郎移开目光的同时,她便走了过来,走过三四郎身旁,回到自己座位,将头伸出窗外,静静地眺望远方。三四郎看到那女人的鬓发因强风吹拂而飘散。这时三四郎使劲地将空便当盒丢出窗外。那女人靠的窗和三四郎的座位相邻。当三四郎看到白色便当盒盖因逆风而飞回时,他才惊觉做了件不该做的事,于是倏地看了那女人一眼。不巧,她的脸正好探在车窗外。不过这时候,女人静静地将头缩进车内,拿起印花手帕轻轻地在额头上擦拭。三四郎心想,还是道个歉比较保险,于是开口道:“对不起。”

“没关系。”女人答道。她仍旧擦拭着脸。

三四郎无可奈何只好沉默以对,那女人也沉默,随后她又将头探出车窗了。昏暗的灯光下,三四位乘客睡眼惺忪,没人说话。只有火车发出惊人的声响,一路奔驰前进。于是三四郎也睡着了。

片刻传来那女人的声音:“名古屋是不是快到了?”她慌张地凑过脸来,吓了三四郎一跳。

“是啊……”三四郎虽然这么说,不过这也是他第一次去东京,所以根本搞不清楚。

“你看火车会不会误点啊?”

“可能会吧!”

“你也在名古屋下车吗?”

“呃,对。”

这列火车在名古屋停站。他们的对话再普通不过了。只是女人在三四郎的斜对面坐了下来,接着好一阵子又只剩火车声响而已。

当火车停靠到下一站之时,女人终于对三四郎开口了。“这也许会造成您的困扰,不过还是麻烦您到了名古屋之后,请带我去找旅馆。因为独自一人,挺可怕的。”她又说,然后拜托了好几次。三四郎心想她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他却无意太早允诺,再怎么说她都是个陌生女子,所以三四郎很犹豫,可是又没勇气断然拒绝,于是随便敷衍了她几句。不久,火车便驶抵名古屋了。

三四郎的大行李已托运到新桥,所以他只带了一只普通大小的帆布袋与一把伞走出检票口。三四郎头上戴着高中的夏季校帽,为了表示自己已经毕业,他拿掉上头的校徽。大白天看的话,会发现只有钉着校徽处的颜色是崭新的。那女人尾随在后。三四郎对自己帽子感到些许难为情,不过她既然跟过来,那也没办法。那女人当然只认为这是顶脏帽子罢了。

火车原定九点半应抵达,但迟了四十分钟,所以现在已经过了十点。由于天热,街头巷尾还像黄昏时分一样热闹。眼前有两三家旅馆,不过三四郎似乎觉得那些旅馆都太豪华了。他若无其事地走过亮着灯光的三层楼建筑,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因为是陌生的地方,所以三四郎根本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只是一个劲儿地往暗处走去。她不发一语地跟着走来。后来三四郎在比较冷清的巷子转角第二户人家发现一块写着“旅馆”的招牌。这是一块与三四郎和那女人相匹配的脏招牌。三四郎转头询问她说:“你觉得如何?”女人答道:“可以。”于是他直直地走了进去。正当三四郎站在入口处要声明两人并非是同伴时,“欢迎光临!请进,我带两位到梅花四号房。”侍者滔滔不绝地说道,于是这两人不得已,只好沉默地一起跟着进到梅花四号房了。

当女侍出去端茶时,两人呆板地对坐着。等到女侍端茶来,请他们去洗澡的时候,三四郎已没有勇气对女侍说她不是自己的同伴了。他对女人说了声:“我先去洗了。”之后,便拎了一条毛巾到浴场。浴场位在走廊尽头处,旁边是厕所。昏昏暗暗的,好像很不干净的样子。三四郎脱下衣服,跳进浴池中。稀哩哗啦地洗着,心想:“这家伙还真麻烦。”这时候走廊传来脚步声。好像有人去上厕所。终于出来了,洗手完了之后,“叽!”的一声,有人将浴场的门拉开一半,那女人站在门口,说道:“我来帮你擦擦背吧!”

“不,够了!”三四郎大声地拒绝。然而女人非但不离开,倒是走了进来。接着她将腰带解开,看样子她想和三四郎一起洗澡,且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三四郎于是一溜烟地跳出浴池,匆匆忙忙地擦完身体,回到房间坐下来,没多久女侍拿来住宿登记簿。

三四郎拿过登记簿,老实地在上头写下“福冈县京都郡真崎村,小川三四郎,二十三岁,学生”。可是,那女人的事让他很困扰。原本他想等她洗完澡回来后再写,但没办法,女侍就在一旁等着。于是三四郎不得已只好胡乱在登记簿上写下“同县同郡同村同姓,名花,二十三岁”,然后交还给女侍。之后,他拿起扇子不断地扇风。

女人总算回来了。“刚才真的很抱歉……”她说。

三四郎回道:“没关系。”

三四郎从包包里取出笔记本写日记。没什么好写的,要是那女人不在的话,应该会有很多事情可写。不久,那女人说要出去一下,便走出了房间。这下三四郎的日记反而更写不出来了,他开始想……她到底去哪里了?

这时女侍进来铺床。她只搬来了一床大棉被,于是三四郎对她说:“要铺两床棉被才行。”结果女侍尽是推托房间小啦、蚊帐小啦等,一副怕麻烦的样子。最后她说:“现在老板人不在,等他回来后我问他,再把棉被拿来换。”就这样,她固执地铺好一床棉被,并架妥蚊帐后就离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回来。“不好意思,回来晚了。”不知道她在蚊帐外做些什么?这时传来匡啷匡啷的声响,一定是带给小孩的玩具在响。三四郎看到她将包袱绑回原来的样子。她在蚊帐那头对三四郎说:“我先进去睡了。三四郎应了声,仍旧坐在门坎上摇着扇子,心想干脆就这样待到天亮算了,可是蚊子嗡嗡袭来,蚊帐外面根本待不住。于是三四郎猛地站起身,从帆布袋里掏出棉衬衫和衬裤穿上,并在上头系上深蓝色的和式腰带,另外还拿了两条毛巾进到蚊帐内。她还在棉被另一头扇着风。

“很抱歉,我很敏感,不喜欢用别人的棉被……不好意思,我要赶一下跳蚤。”三四郎说完后,便抓起刚才铺好的床单边边处开始往她的方向卷了起来。就这样床铺中央筑起一道细长的白色界线。她朝外翻了个身。三四郎将两条毛巾摊开,接在一起,造了一片细长的地盘后,躺了下来。那一夜,三四郎的手脚一点也没有逾越那片窄小的毛巾。他和她一句话也没说,她一样面向墙壁动也不动。

天终于亮了。那女人洗完脸,准备吃早餐时,微微笑道:“昨晚有没有跳蚤啊?”“嗯,谢谢你的关心,托你的福,没事。”三四郎一面认真地答道,一面低下头抓起小碟子里的葡萄干拼命地塞进嘴里。

结完账,离开旅馆到车站后,女人才告诉三四郎说她要搭关西线前往四日市。三四郎要搭的火车不一会儿便进站了,由于火车时刻的关系,她要稍作等候。那女人送三四郎到检票口,恭敬地行了个礼对他说:“给您添了许多麻烦……请多保重。”三四郎一手拿着帆布袋和伞,另一手摘下那顶旧帽子,只说了一句:“再见。”女人一直凝视着那张脸,不过最后她以沉稳的口气笑着对他说:“你真是个胆小到家的人!”这时候三四郎有种像是被弹出站台的感觉。进入车厢后,他的耳朵愈是发烫了起来,好一会儿,三四郎觉得自己无地自容。终于,站务员的鸣笛声响彻了长长的列车,火车启程了。三四郎悄悄地将头探出窗外,她早就离开了,映入三四郎眼里的只有一座大大的时钟而已。三四郎又默然回到座位。同车乘客不少,然而没有人注意到三四郎的举动,坐在他斜对面的男人也只是稍微瞥了回座的三四郎一眼而已。

三四郎被这男子看了一眼时,不禁觉得尴尬。三四郎心想,干脆看点书转变一下心情好了,当他打开帆布袋一看,昨晚的毛巾还紧紧地塞在上方。三四郎将毛巾挤到一旁,从底部胡乱一抓,拿出一本看也看不懂的《培根论文集》。那是本薄薄的、粗糙的、简直是对不起培根的简陋装订书。当初三四郎忘了将这本原来不打算在火车上看的书放进大行李,整理行李时顺便连同另外两三本书一起放进了帆布袋底,这会儿运气真差,正巧抓到这一本。三四郎打开二十三页。即使是其他的书他都看不下去了,更何况是《培根论文集》。不过,三四郎还是乖乖地翻开二十三页,一字不漏地看完一遍,他似乎是盯着二十三页回想昨夜的事情。

那女人到底是谁?世界上真有那种女人存在吗?女人真能如此沉着不在乎吗?是她没常识还是太大胆了?或是太纯真了?因为没有追根究底,所以也弄不清楚。当初要是鼓起勇气追究下去就好了,可是三四郎却很害怕。道别时,还被她那句“你真是个胆小到家的人”给吓了一跳。三四郎二十三年来的弱点仿佛在这次全暴露出来,就算父母也没办法一语道破……

三四郎想到这里就更灰心了。他有一种被乱棒打得抬不起头的感觉。三四郎直觉得对不起《培根论文集》的二十三页。

总之,那么狼狈是不对的。那不是学问,也不是大学生所应具备的东西,而是与人格有关。应该还有一点办法的啊!只不过对手如果老是像那样出现的话,受过教育的自己也只能那样接招罢了。结果就会变成叫自己无法亲近女人了。真是没自尊,太死板了。简直生来就是残废似的,可是……

三四郎突然转变心情,想起别的世界的事情——即将前往东京就读大学。接触有名的学者、认识兴趣品味相投的同学。在图书馆做研究、写作,赢得世俗的喝彩,让母亲高兴。三四郎胡乱地想着这样的未来,心情变得好多了。也因此他已经没必要埋头于二十三页了。这时候他抬起头来,发现刚才坐在斜对面的男人又朝这边看,这次三四郎也回看了男人。

那男人长着浓密的胡须,脸长而瘦骨嶙峋,气质有点像寺庙的祭祀神官,只有笔直的鼻梁带点洋味。长期接受学校教育的三四郎,一看到这样的男人就会认为他是教师。男人身穿碎白道花纹的和服,里面并端正地套着一件白色衬里,脚上穿的是深蓝色的布袜。从男人这一身的打扮,三四郎判断他是位中学教师。在对自己未来怀抱着远大理想的三四郎眼里,只觉得这男人的存在毫无意义。他约有四十岁了吧?看不出来今后他还会有什么发展。

男人不停地抽着烟。缭长的烟从鼻孔吐出来,他交抱着双手的模样看起来很悠闲。就在这时候,男人好像要去上厕所什么的。当他站起身的时候,伸了个懒腰。看来他似乎也觉得很无聊,连刚才坐在旁边的乘客所留下的报纸也无意拿过来翻翻。三四郎灵机一动,于是将《培根论文集》收起来,本想再拿其他小说认真地读一读,可又觉得太麻烦,因此作罢。与其看小说,三四郎比较想借前面乘客的报纸来看。不巧,那人正呼呼地睡着。三四郎伸手去拿报纸时,刻意对蓄着胡须的男人问道:“可以拿来看吗?”男人一脸不在乎地应道:“可以吧!请看。”反倒是拿了报纸的三四郎有点不知所措。

打开报纸一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消息。不消一两分钟,便浏览完了。三四郎将报纸规规矩矩地叠好,归还原位,并微微地向男人点了点头。对方也轻轻地回了个招呼,问道:“你是高中生吗?”

三四郎很高兴男人注意到自己头上戴的旧帽子上头的徽章痕迹。

“是的。”

“是东京高中吗?”

“不,是熊本的高中。不过……”他闭上了嘴。

虽然三四郎很想说他是大学生,但又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来,所以就没讲了。对方也应了句:“喔,是吗!”然后又抽起烟来。他并没有问“为什么熊本的学生会来东京”,看来他对熊本的学生并没有兴趣。这时坐在三四郎前面睡觉的男人开口道:“嗯,原来如此。”可是他确实在睡觉啊!既不是自言自语,也没什么意思。

胡子男人看着三四郎,窃窃地笑。三四郎趁机问他:“你要去哪里?”

他慢条斯理地回答:“东京。”听他这么一说,似乎就不像是中学老师了。不过既然他坐的是三等车厢,可见他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三四郎不再和那男人搭话了。胡子男人交抱着双手,偶尔用木屐前端在地板上打拍子,看起来相当地无聊。可是那男人的无聊是一种不想开口和人聊天的无聊。

当火车驶抵丰桥时,熟睡的男人兀自醒来,边揉眼睛边下车。三四郎心想,他醒来的时间抓得还真准。说不定他是睡过头下错车站,因此三四郎稍微注意了一下,然后往窗外一看,原来他根本就没坐过头。那男人顺利地通过剪票口,清醒地走了出去。

三四郎松了口气,移到对面的座位。如此便和胡子男人并肩而坐了,胡子男人换坐到靠窗的位子,他正把头探出车窗外买水蜜桃。男人将水果放在座位中间,问道:“要不要吃?”

三四郎道了谢,吃掉一个。胡子男人似乎很喜欢水蜜桃,拼命地吃着。他对三四郎说:“再吃嘛!”于是三四郎又吃了一个。两个人吃着吃着,拉近了不少距离,也聊了开来。

据那男人所说的,桃子是所有水果中最富仙人气息的。味道带点傻气,种子的外观很笨拙,而且上面尽是一个个小洞,长得可真滑稽。三四郎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心想这男人说的话还真无聊。

接着男人又说了。子规最爱吃水果了,而且他是个不管多少都吃得下的男人。曾经有一回他吃掉了十六个大柿子,却若无其事。我才没有子规那般的本事。——三四郎笑着听他说。不过他觉得那男人好像对子规特别有兴趣,三四郎心想,他应该还会再说说关于子规的事吧!

“对于喜欢的东西很自然就会伸出手,没办法,像猪之类的动物虽然不会伸手,但也会凑上它的鼻子。据说如果把猪绑起来让它动弹不得,并在它的鼻端放些吃的东西的话,它的鼻尖就会慢慢地变长,长到可以够着食物为止,没有什么是比心中的意念更可怕的了。”男人说完后便嗤嗤地笑了起来。他说话的方式让人无法区别清楚到底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

“还好我们都不是猪,要是像那样鼻子会朝想要的东西伸长的话,我们的鼻子早就长得搭不了火车了,那铁定很伤脑筋。”三四郎噗嗤一笑,然而男人却出奇地安静。

“真的很危险。有一个叫作莱昂纳多·达·芬奇的人曾经在桃树干上注射砒霜,想实验看看长出来的果实是否也有毒,结果有人吃了那棵桃树上的果实便死了。真危险!不小心一点,可危险了。”男人一面说,一面将吃过的果核果皮用报纸包起来,丢向窗外。

这回没有引起三四郎的笑意。

他听了莱昂纳多·达·芬奇这名字后觉得有点退却,再加上想起昨天那女人的事情,使他突然变得不太高兴,于是静默不语,但对方似乎没有察觉到,又问:“你要去东京的哪里啊?”

“其实我是第一次去,所以也不太清楚……我想暂时先住进公营的宿舍。”

“那熊本呢?”

“我已经毕业了。”

“喔,这样啊!”男人的口气既非恭喜也非不置可否,只说:“那接着应该要上大学了吧?”他用相当平淡的口气问道。

三四郎觉得有点落寞,于是他用“嗯……”回应。

“什么系?”男人又问。

“第一类组。”

“是法学院吗?”

“不,是文学院。”

“喔,这样啊!”他又说。三四郎每当听到这句“喔,这样啊!”心里就觉得很怪。那男人如果不是太伟大,老是把人踩在脚下,就是与大学毫无渊源。但由于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哪一种,所以三四郎对他的态度也很暧昧不明。

两人像约定好似的,在滨松站同时吃了便当。便当吃完了,火车还不启程。从窗户看去,有四五个洋人在车厢前走来走去。其中一对看起来应该是夫妇,大热天的竟然勾着手。女人全身上下穿着纯白衣服,很美。三四郎活到现在只见过五六个洋人,其中两人是熊本高中的老师,当中一位很不幸是个驼背。洋女人方面,则认识一位传教士,脸尖尖的,长得像蟢鱼、鱼之类。也因此,像这么花俏美丽的洋女人令三四郎惊为天人,女人显得相当有气质。三四郎拼命盯着她看,心想难怪洋人会逞威风。三四郎甚至想,要是自己到西洋去,站在这些人之中,一定很没面子吧?当那两个人经过车窗时,三四郎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了,结果却一点也听不懂。他们的发音和熊本的老师好像完全不同。

就在这时候,那男人从后面探出头来:“火车好像还不走呀?”他边说边看着刚才经过眼前的洋人夫妇,小声地说:“啊,真美。”然后打了个哈欠。三四郎留意到自己真是个土包子,于是赶紧将头缩回来坐好。男人也跟着回座,并说了句:“洋人还真漂亮!”

三四郎没什么话好回,只是默许地笑笑。这会儿胡子男人又开口了:“我们可真悲哀呀!生的这张脸,这么地贫弱,就算日俄战争打赢,成了第一等的国家也没用。看看建筑物,看看庭园,虽然都和这张脸很相称,可是……你是第一次到东京的,所以应该还没看过富士山吧?等一下就看得到了,你去瞧瞧。那是日本第一的名景,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东西了。然而那座富士山是从前就存在的自然景物,并不是我们造就而成的。”男人说毕又嗤嗤地笑了起来。三四郎压根儿没想到在日俄战争之后会遇到这样的人,感觉上他好像不是日本人。

“可是日本今后应该也会日渐发展的。”三四郎辩驳道。

结果那男人却若无其事地说:“会灭亡吧!”

要是在熊本讲这种话,马上就会挨揍。再惨一点的话,可会被当作叛国贼。三四郎生长的环境是没有任何余地可以让他的脑袋容纳这类思想的。也因此,三四郎怀疑那男人是看上他年纪轻而愚弄他的。男人又窃窃地笑了。然而他的措辞又那么沉稳从容,三四郎摸不透那男人,于是默不作声,不再和他交谈了。这时候男人又说:“东京比熊本大,日本又比东京大……”他停顿了一下,看看三四郎,他正侧耳倾听着。

“脑袋比日本大吧?“男人说:“不可以被限制住,就算你再怎么替日本想,也只是害了日本罢了。”

当三四郎听到这句话时,才觉得他的确已离开了熊本,并且领悟到待在熊本时的自己是多么地懦弱。

那晚三四郎抵达东京,胡子男人直到道别时都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三四郎相信,只要到了东京,像这样的男人到处都是,所以也就没有问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