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的变化见微知著。
对于我们这些从事物候学的研究者而言,
春天的到来,
从光照增强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春天潜近的同时带来了神秘的变化——
在季节交替期间,
冰和水的变化显得格外微妙和神奇。
光和水的春天
神奇的第一滴水
天气的变化见微知著。对于我们这些从事物候学的研究者而言,春天的到来,从光照增强的那一刻就开始了。春天潜近的同时带来了神秘的变化——在季节交替期间,冰和水的变化显得格外微妙和神奇。
民间流传的很多说法对这个时段有着形象的描述。比如,熊在窝里翻身了,这就证明太阳在往夏天的位置移转。尽管凛冬未尽,酷寒依旧,此时的茨冈人[15]已经开始变卖冬装了。
俄罗斯中部的正月[16],就像俗语说的那样:“灰鸦迎春欢唱,家雀争吵打架,狗儿焦躁**,乌鸦初次交尾。”
二月初,向阳的屋檐落下了第一滴冰水,大青鸟纵情高歌,家雀欢乐筑巢,啄木鸟初次鸣奏击鼓般的声音。
每年正月、二月和三月的开头,是阳光逐渐增强的时段。在繁华的大城市里面,举目仰望那些高耸的建筑物,可以看到天空中流散的冰气。那时的我,在城里拼命挣钱,像个守财奴似的勒紧自己的钱包,不惜为之和别人吵架。而当我真的前往一个永远都不必为挣钱而烦恼的地方去时,突然产生一种逍遥且幸福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放开负累来拥抱大自然的春天。在这里,春天的阳光亲吻着我,一切都是新鲜的。我在这片大自然中得以洗涤污垢,迎来新的人生。
白雪皑皑的冬日与我们挥手道别,季节的轮换带来了美丽的春天,阳光和煦带给人们无限暖意。放眼大地,万象更新的一切似乎在暗示我们:今年春天会有很多神奇的故事要发生。太阳似乎在对我们说:“我把春天交给你们了,现在,这个世界属于你们。努力吧!切记要珍惜时间!今年的春天和以往不一样,你们要加油啊!”
春天到来已有时日,但执著的冬天迟迟不肯离去,那白色的雪光依旧展示着它最后的美丽,人们被耀得睁不开眼。每个外出的人都会抱怨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的天气真是不方便啊!”
乘雪橇出远门的人们都在担心:万一中途雪融化了,就只能卸掉雪橇,牵着马走——这将给出行带来诸多不便。
众所周知,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从春天开始。今年春天的到来,一如往年一样带给人们希望。从第一滴融水开始滴落的一刹那,人们对春天的期待就已经开始了。
农民们在路上相遇,聊的都是与春天有关的事:
“这种天气马上就结束了。”
“一转眼就会过去的!”
初春的积云
早晨起来,打开房门时,门外的景象吓了我一跳:厚厚的积雪铺满台阶,宛如天鹅绒一般,差点儿让我以为冬日又重新降临。错愕片刻之后,我拿起铁锹开始清理表面的茸茸积雪和雪下久沉的冰层,清扫出一条道路。
均匀的积雪现在被铲作一堆,我把冬天的最后一份礼物毁掉了。但我并不觉得可惜,满心期待春天的到来。
抬头远望,天空中飘浮着的大片云朵在缓缓移动,在淡淡的阳光中散发着暖意。这是在冬天不常见的白云,就像白天鹅的胸脯。在我的记忆中,它每年都和春天一同出现,迎来送往已然成了常情。当它到来时,我不会魂不守舍,当它飘走时,我也不会感到沮丧。它跟随春天一起来了,但很快就走了,不多做停留。不过,只要我还活着,它每年一定会回来,这有什么难舍的呢?
五十知天命,这是自古以来所重视的。古书中写道:“在一块地种了六年,到第七年要让它休息,如此一轮七年,轮过第七回,就到了你的五十岁。那时你就拿起号角来吹吧,那是你的禧年到了。[17]”
我这个年龄,正是开始享受生活的时候。“孩子们,快过来,帮帮我,我的禧年[18]快到了!”
我的两个孩子,一个叫廖瓦,另一个叫彼佳[19]。这两个小子都非常喜欢去森林里打猎,他们都是我手把手带出来的。我给他们制定了严格的规矩:枪法要好,但不可以胡乱杀生——只能打我们吃的以及可以交给博物馆保存的东西。我们的打猎是有节制的,这样比那些在口头上反对杀生,却天天跑到肉铺买肉吃的人要来得实在。我认为,孩子们通过打猎可以更接近大自然,通过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杀戮之心,更能懂得怜悯和珍惜生命。
从新年到早春这一段休猎时期,他们经常去小镇上跳舞,很晚才回到村里来,他们把这种活动也称为打猎。哥哥廖夫卡已经长出了胡子,他偷偷用我的刮胡刀修整了一番,现在留着的小胡子十分精神。彼奇卡还小,嘴唇边干干净净的。
俄历三月九日是四十圣徒节[20],白嘴鸦[21]、云雀[22]和各种各样的小鸟,不约而同地飞到我们这里。从这时起,孩子们都收起了跳舞的心思,用空闲时间为打猎做准备工作,因为他们知道,马上将要到来的就是丘鹬[23]的飞行求偶期,当然也伴随着松鸡[24]和黑琴鸡[25]**期的到来。
打猎活动开始以后,每天早出晚归的他们,偶尔会回来得早一些,然后我们就会聊一聊先前他们去跳舞的那段时光。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给我的回答竟然是:“那时候我们没什么事儿可做,只好用跳舞打发无聊的时光。”他们有着滥用词语的毛病,比如我教他们要尊称女孩子为姑娘,他们偏偏满口喊着丫头。不过,现在我已经懒得再去纠正他们了。
明媚的春天离我们越来越近,阳光的强度也越来越大。看着院子里残存的积雪,我催促他们说:“动作快点儿吧!气温越来越高,雪一化掉,我们的地窖就会被淹了。”
于是,我们三个忙碌起来,个个汗流浃背,但是心里很痛快。休息的时候,我把铁锹插在雪地上,手扶铁锹把儿站着,心里百感交集。
紫色森林的上空,有两只大乌鸦[26]在一边飞翔一边打闹。
曾几何时,我爱上了这些勇敢的鸟儿。在天寒地冻的冬季,太阳带着冷意射向大地,大自然的一切都被冰雪包裹起来,动物们躲起来冬眠了,人类躲在家里很少出门。一只普通的小鸟,飞着飞着就可能冻死掉下来,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外面赶路。我诅咒着寒冷的天气,并时不时地对自己说:“一定要平安走回家,可不能倒下。”就在这时,一群黑黝黝的大乌鸦出现了,给寒冷的天气带来一丝活跃。它们在身着银装的冬日上空飞翔着,翅膀在冷风中发出嚓嚓的声音。
眼前的这对乌鸦,好像在春风中跳舞一样,丝毫不畏惧严寒,时而高飞,时而低飞,偶尔又像比赛一般向高空飞去。它们轮番上下交替,有时候向低空俯冲,又马上凌空而起,自由地做着各种高难度动作。
它们的舞姿真是美得无以言喻!它们用飞翔来为我演奏大自然的旋律,令我痴迷。此时此刻,天空更是锦上添花,在湛蓝的天幕上催送来带着暖意的白云,就仿佛硕大无比的天鹅高高地挺起胸膛。
雪下的土地
雪停以后是连续的三个晴天,这使我们逐渐从严寒中解脱出来。在阳光的亲吻下,大地上的积雪慢慢融化了。
窝在房子里的我,听到彼佳兴奋的喊声:“爸爸,快出来!你听,黄鹀[27]的声音多么动听啊!”
我走出房门,伸展了一下胳膊,暖风吹在脸上的感觉非常舒服。我仔细听了听,黄鹀的声音确实很动听。远远望去,道路已经变成了红褐色,如鱼脊一般凸显出来。
人们一直盼望春天能早日把寒冬赶走,期待好日子的到来。现在,寒冬终于被赶走了。与其他季节相比,春天格外热爱这片土地,想给这片土地送份礼物,送什么礼物呢?她陷入了沉思……
公鸡的啼叫声唤醒了熟睡的人们,在弥漫着冷雾的晨曦中,我们模模糊糊看见远处浅蓝色的森林。
彼佳再次叫嚷起来:“你们快看,土地露出来了!”
母亲也忍不住,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想感受一下春天的气息。她四处张望着,问:“哪里的土地露出来了啊?快给我指一下!”
彼佳站在前面,伸手指向白雪覆盖的远方,说道:“瞧,就在那边,看见了吗?”
母亲点了点头。
是啊,这片可爱的土地终于褪去了冬天的银装,露出了本来面目。春天的魔力真是无穷,让每个人都兴奋不已。
雾中老路
临近中午,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变得特别明亮,就像电影院拉开序幕瞬间的骤亮。眼前的森林渐渐清晰起来,由蓝色变成了紫色。廖瓦跑过来,给我们带来一个重要的消息:“水位正在明显上升,现在低洼地里灌满了水。”
彼佳也跑过来跟我说:“我刚刚看见黑琴鸡落在树上,好像在寻找求偶的最佳地点!”
我往他所指的那个方向看了看,怀疑地问:“是不是在寻找食物呢?”
他很坚定地回答:“不可能!它们不会在那么低的小杂树上寻找食物,那里没有什么可以吃的。”
我要到村里去买一些粮食,走的是一条两边有沟且地势较高的路。旁边还有一条老路,一辆辆大车正通过它赶往市场。我脚下的路又宽又高,路面上的雪融化得很厉害,水不停地往沟里流;而老路上的冰雪硬得像块铁板,满地都是牲口的粪便,在短时间内怕是融不了。虽然沿着这条老路去市场需要走很长一段时间,但现在只有那条老路才能把纵横交错的乡间小路联结起来。
那层薄雾还没有散尽,阳光透过雾气温暖而柔和地洒向大地。我远远地听见公鸡的啼叫,走得越近,声音越响亮,甚至刺痛耳膜——整个村子淹没在公鸡此起彼伏的呐喊声中。乌鸦暂时还居住在白嘴鸦家中,用不了多久,归来的白嘴鸦就会把它们赶走。接着,将要迎来圣乔治日[28],姑娘们会结伴外出活动,而牧民们也即将放牧牛羊。
泉水响叮咚
到了傍晚,我们决定去逗弄花尾榛鸡[29]。我们不在春季捕猎花尾榛鸡,只是拿乌笛对着它们吹着玩。它们听见笛声,就会从藏身之处跑出来,有时会探着头倾听,有时还很大胆地跑到我们身边,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它们。从近距离地观看这些鸟儿,会发现它们的样子可爱极了。
我们返回时,路已经变得很难走了。天气虽然寒冷,也未能让冰层坚实起来。白天已经融化了的冰经不起脚踩,脚一陷下去,就很难拔出来。橙黄色的晚霞传递着一种暖意,将路边沼泽地里的水洼映得通红。耳边听到黑琴鸡发出嘟嘟哝哝的声音,勾起了我们的好奇心:真的是黑琴鸡的叫声吗?或者是我们产生了错觉?我们竭尽全力爬到了化了雪的草墩顶上,寻找声音的源头。
我吸了一口烟斗,将烟雾喷出。烟圈袅袅娜娜,在微风中向南面飘散。我们朝北边细细聆听,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原来,春水就在我们的下方慢慢流淌,它在挤过小桥桥墩的时候,像黑琴鸡一般歌唱。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的心情十分舒畅。
松鸡求偶的地方
门外,夜空星光灿烂。我外出散步,正好碰见一个出来方便的邻居老农。
“好像又下过雪了。”我说。
他没有立即回应,而是先环顾四周,只见头顶一片星空,脚下白雪皑皑。这时,他叹着气说道:“这该死的天气,‘孙子’来找圣诞老爷爷[30]了!”
我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两步,感觉脚下的冰层没有塌陷。
“这‘孙子’可来得好啊!”我对老人说,转身进屋叫醒了孩子们。
我告诉他们:寒冷的天气给我们创造了好条件,如果没猜错,这应该是今春最后一次结冰层了。我们要抓紧这个机会,借助这个冰层前往松鸡求偶鸣叫的地方,就算是听不到它们的叫声,也一定能看到它们的翅膀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
“爸爸,您真是专家啊。”廖瓦拉着彼佳,兴奋得手舞足蹈。
本来已经融化的冰雪,又一次收紧了自己的肌肤。薄薄的雪花,给它们穿上了一层新衣,踩上去松松软软的,我们很快穿过了数十俄里的森林和沼泽!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我们都非常熟悉,甚至每一个小岛,每一座高低不平的山丘,我们都会给它们起不同的名字:在前面不远处有三棵高耸的云杉树,经常会有很多小动物在下边玩耍,所以我们称其为“敞亮的林中空地[31]”;在两块沼泽之间突然出现一块可供休息的空地,我们给它起名叫“喘口气”;还有一个地方我们叫它“黄金地带”;在离我们八俄里远的地方,有一片很难穿越的沼泽,中间凸起一块长满针叶树木的地带,很远就能看到,当地人给它起名叫“小旋风”,可我们称呼它为“阿拉温高地[32]”。
我们精神抖擞,兴奋又小心地走完这八俄里路,到达了“小旋风”。当我们登上这块高地时,感觉南风微微地迎面吹来,让我不由得想起先前听到人们说过的那句话:“这种天气马上就结束了。”
我开始有点儿后悔自己的莽撞:现在刮的是南风,如果太阳出来,冰层一化,我们该怎样离开这个松鸡居住的地方呢?
我们等待朝阳初升,背靠着大树聆听周围的声响。我几乎是用一辈子的时间在森林里游走,再复杂的变化也逃不出我的眼睛。但就算我穷尽一生来思考和研究,在这里依然有许多事情无从解答。
这时,我们听见下面的沼泽地里有冰层断裂的声音,就像在平静的水面上丢一块石头,很快就会**漾起很多涟漪一样。伴随着脆响,小冰块飞溅的声音也围绕在耳际。显而易见,是有个大家伙在冰上行走,踩碎了冰块,才会发出这种声音。而且,这个大家伙在飞快地向我们靠近。
我们屏住呼吸,手中握紧猎枪,蜷缩在黑暗中,紧张地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在我们称为“喘口气”的地方,声音突然中断了好一段时间,可能是那庞然大物停止了脚步吧。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们的心剧烈地跳动着,随着声音再次响起,庞然大物似乎掉转过头,向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声音渐渐变小、变弱,最终完全消失,我们悬着的心这才平静下来。火红的旭日在我们的身后露出半个圆脸,彼佳最先听见我们期待已久的叫声,紧接着廖瓦也听见了。也许是距离远的原因,我什么都没有听见,耳边萦绕的只有蟋蟀的鸣叫声,不时感觉有驼鹿[33]踩在沼泽地的冰面上。听见松鸡叫声的彼佳和廖瓦,兴奋地向声源奔去,在满是冰层的沼泽上狂奔,顾不得将周边的小动物惊跑。
充满希望的朝霞在朝我微笑,晨风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我站在山头,凝望着下面那片长满稀稀拉拉黑松树的沼泽。
我在这里站了多久?在逐渐堆满的满天彩霞中,那流逝的时光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突然,远处传来的枪声敲击着我的耳膜,看来孩子们已经得手了。我早已养成一个习惯:将他们的成功看得比我自己的成功还高兴。我兴奋地向他们那边跑去,刚迈出不到三步,就听见翅膀扑动的声音。我迅速转身,看到红霞照耀的树冠之间有一团黑黝黝的影子,立刻举起猎枪,扣动扳机——可是那不过是城墙般浓密的松树的枝丛。当我跑过去看时间,发现打中的并不是松鸡。于是,我面对朝霞,朝着一个下面有着未复活的蚂蚁堆的大草墩坐了下去。
又传来了一声枪响,但是这次并没有引起我的关注。因为随着太阳渐渐升起,阳光毫不吝惜地洒向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包括这个大草墩,此时,大草墩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奇幻无比,周围出现了一个谜的世界。我正在费心解开这一个个谜团。
在这儿,一片水洼的冰层底下藏着一条细长的沟,沟里有水在欢快地跑动。这是怎么形成的呢?我揣测,可能是在雪快要融化的时候,有一只小老鼠刚好经过,在它走过的地方,雪变得很结实。等到化雪的时候,被小老鼠压紧的部分不容易融成水,而后来由于降温又结过一层冰,冰下的水便利用这条隧道愉快地跑路了。
不知不觉中,我好像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和大自然相通的世界。在这种睡眠中,感情和思绪不会因此中断,唯有时间的流逝无以计算。
忽然,一根枝条弄醒了我。原本被积雪压得抬不起头的枝条,由于化雪而身体轻盈,一下子站了起来,兴奋地在风中摇摆。它的突然崛起,就像赫然变出来的一棵小树。我不由得颤抖了一下,猛地站起来。从高地往下望去,只见周围全是水,一片明亮的蓝色的水!
归途中断,我们被困在了孤岛上,但是我并不在乎——船到桥头自会直,怎么回去并不是问题。能在这里看到融雪中的春光,这真是令我欣喜的事儿;刹那间,我又想起了古书上说的:“在一块地种了六年,到第七年要让它休息,如此一轮七年,轮过第七回,就到了你的五十岁。那时你就拿起号角来吹吧,那是你的禧年到了。”
我环顾四周,卸下枪筒,用尽全力将它吹响。孩子们听到响声后,慌张地跑了过来。我大声地喊着:“孩子们,快把你们的枪筒卸下来,在这美好的地方吹响,就算是为我庆祝禧年吧!”
在春天搬家
今年我的地虽然理应休息,但我不愿因此就无所事事。我要用笔来记录今年春天的每一个日子,写下每一个人名和地名;至于故事的主人公,就让这勤劳的大地来担当吧!
我克制住试图偷懒的心,在不远处春游的时候,仔细记录下大自然的各种现象。今年我拿到一份物候学的工作计划,根据科学的要求作记录,但我会在记录稿中同时记下个人生活中的种种事件、想法、与人的交流。因此,今年春天的生活必定要根据物候学工作的需要来安排。
就在我在本子上写下“长尾青鸟们成双成对地从鸟群里离开”的时候,彼佳在上学时获悉,他们就读的中学要改为七年制,他马上就要拿到毕业证书了。如果他还要继续上学的话,就只能搬到别的城市去。
在很早以前,我就想要换个新环境,搬到一个靠近湖泊的地方生活,所以和佩列斯拉夫利-扎列斯基[34]的博物馆馆长取得了联系,因为那儿有个美丽的普列谢耶沃湖[35]。在我记录大长尾青鸟们成双成对地从鸟群里离开(也是彼佳毕业的那一天)的时候,我收到了博物馆馆长的来信,说在佩列斯拉夫利有个不错的学校,孩子们也可以在博物馆里做一些实习工作。在那里,有形形色色的鸟类,各具特色;在稍远的森林中,不时有驼鹿、猞猁和狗熊出没。在普列谢耶沃湖边的高岸上有一座古老的庄园,那里保留了很多珍贵的文物;那里有一座空的宫殿,准备用来办生物实验所。如果我过去工作,我可以在宫里面选择任何一套房间居住。
馆长不仅在信里介绍了那里的生活环境,还详细告诉我去那里的方式:我们可以骑马前往,或乘坐火车绕道莫斯科[36]至别连捷伊[37]村下车。
看到这些新鲜的名词,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座古老的城堡,也许这就是别连捷伊神话中的神秘王宫,而我就在里面……
“好!别连捷伊,我来了。就这么定了!”我自言自语道。
虽然我热爱大自然,但这不等于我排斥城市的生活。相比小路弯弯的乡村,我更喜欢交通便利的城市。当我想亲近大自然的时候,只要坐上电车,花上不到二十分钟时间就可以来到郊野。我是个追求自由的人,常年和渔夫、猎人和农民一起生活,不知不觉喜欢上了淳朴的劳动人民。我也曾受到过一些势利的小市民排挤和孤立,可是,这并不影响我喜欢我居住的城市和社区(住在乡下时,我的小土屋夏天漏雨,冬天透风,让我痛苦了好一阵子)。
我趁热打铁,决定立刻启程。我对廖瓦说:“快,用你的膝盖把行李包压一下,一定要把绳子捆紧点儿,免得半路散了。”又对彼佳说:“彼佳,你去把猎枪擦干净,上好油,我听说那儿会有猎物。”
孩子们要留下来参加考试,我一个人先启程了。空中的雁阵似乎在陪伴我,向北方飞去,我想它们大概也是去别连捷伊吧!
修道院里的神奇故事
在佩列斯拉夫利,我们居住的城区夹在特鲁别日河和普列谢耶沃湖之间,呈十字形。我们搬进了这里的戈里察圣母院——一个能容纳千人的大修道院。在过去外敌来犯的时候,这里的高墙曾保护过很多难民。如今,这里的庭院空****的,钟楼上古老的大钟也已不知去向。在一个大到能容纳下诺亚方舟的池塘(据说是以前的某位主教所挖)边,两只分别属于博物馆馆长和研究本地史学者的山羊来回游**,研究本地动物志副馆长的女儿正在和它们玩耍嬉闹。
站在小钟楼上,这座城市的景观尽收眼底。在这座古城里,修道院和教堂比比皆是,络绎不绝的人流穿越它们前后的街道,熙熙攘攘涌向市场。
这座城市就像一座博物馆,内容极其丰富:我们的博物馆所在的戈里察圣母院位于虱子山上,这个山上有一条闲人街,现在已改名为沃洛达尔斯基街。附近还有个地方值得一提,就是从前的鹰猎房,这里曾住着为伊凡雷帝[38]管鹰的人,现在只住着一个穷困潦倒的人。
沿着街道往前走,两边教堂林立,其中有一座名叫“四十圣徒”的教堂,位于特鲁别日河进入普列谢耶沃湖的入口处。起这么个名字,是为了纪念四十位淹死在某个湖里的圣徒。另一座教堂坐落在正对面,叫“诱导”,据这里的渔民解释,这是为了诱导有名的佩列斯拉夫利鲱鱼[39]落网而取的名字。
令我大惑不解的是,当溪水欢快地流过沼泽地时,春天已经来临,可普列谢耶沃湖却荒芜得仍像冬季的原野,唯有根据依稀可辨长着树木的锯齿形湖边,才能看得出这一大片白色荒原其实是一片湖泊。
戈里察修道院左边的湖岸上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为纪念彼得大帝[40]和俄罗斯舰队摇篮而建的白色宫殿,在另一边的山名叫“亚历山大”山,为纪念佩列斯拉夫利大公亚历山大·涅夫斯基[41]而得名,俗称“亚里洛[42]的秃头”。
这些地理历史知识来自于一位本地历史学家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他已经研究了半辈子的佩列斯拉夫利公国历史,说话的时候总是发“o”这个音,这是纯粹的当地口音。
“我是这个修道院的第七个住户。”他说,“这里的第一个住户是个侍从小丑[43],因此这里还有‘小丑树林’和‘小丑山沟’,就连这里的塔也被称为‘小丑塔’。”
先是侍从小丑,而后是芬兰祭司,中间还有别的人,然后是一位主教……我对侍从小丑记忆最为深刻。当他后来说到一个名叫“复活”的村子,民间称为“鬼村”时,我还在想着侍从小丑。
“复活村”变成了只要一听名字就让人毛骨悚然的“鬼村”,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究其原因,可能是神父们在和顽皮好动的亚里洛斗争时,提出了“复活”这样一个永远也没有办法实现的难题,而这件无法实现的难题又引出很多无法实现的新难题,渐渐地,民俗中好心的亚里洛便被改造成神秘的恶鬼了。
在这里,古老的街道受到博物馆的保护,所有有艺术价值的修道院和教堂都交由博物馆管理,其中还包括彼得大帝的小艇和“亚里洛的秃头”。
“好丰富的博物馆啊!”我赞不绝口。
米哈伊尔对我说:“看完了关于彼得大帝的遗物,如果您还有兴致,我还可以带您去看叶卡捷琳娜[44]和伊丽莎白[45]的遗物……”
正说着,来了一批慕名而来博物馆的参观者,于是我们一起走向圣母安息教堂。
米哈伊尔是个优秀的导游,他对佩列斯拉夫利的一草一木都那样熟悉,精通各个时代对地名的各种称呼。他拥有强烈的大俄罗斯精神,既能宣讲出辽阔如江河般的历史背景,又能将陈述形式变得曲径通幽。
米哈伊尔在讲解时是灵活的,当他发觉人们对讲解叶卡捷琳娜的圣像壁和伊丽莎白的巴洛克式建筑并不感兴趣时,就会立刻转移话题;当他发现有人茫然地看向建筑物的浅蓝色拱顶,马上就会给他们讲述与拱顶有关的传说。在教堂中间,有一个被栅栏围着的小墩子,上面蒙着布。很多参观者好奇地问:“那是什么?看上去很神秘。”对于游客的提问,历史学家感到非常高兴,说道:“那是主教根纳季·克罗京斯基的坟墓,他死于霍乱。信徒们为了纪念他,就将他埋葬在教堂里。过去的修道士常从这块布下面抓一把细沙土,分给信徒作为圣物的纪念。当时的信徒都以为沙土是从地下穿过石头和木头地板,拱上墩顶的一种神迹。但现在每个人都可以伸手揭开那块布,一眼就可看见沙土只是装在夹心糖铁匣子里,连匣子上刻着的‘艾娜姆牌——什锦’还依稀可见。”
在人群中有一个年轻人,对于周边发生的事情毫无反应,看到“艾娜姆牌——什锦”也不会发笑。米哈伊尔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就请他看一幅名为《财主与拉萨路[46]》的壁画。
“在这幅画里,我们能看见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区别!资产阶级正在挨火烤!”米哈伊尔说,“无产阶级呢?高高地稳坐在亚伯拉罕的怀里!”
那参观者果然抬起头,将视线移到了图画上,惊喜地说道:“原来早就有这样的事情了啊!”那种颇有顿悟的表情,使我们这位历史学家感到非常安慰。他看着年轻人说:“没错,的确早就是这样了!”
走出宁静的教堂,我们在墙头一边晒太阳一边看湖。中午的阳光加速了湖冰的融化,越来越多的浅蓝色水面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不时有鹤群振翅飞过,发出声闻于天的呐喊。
我和动物学家
和煦的阳光充满了整个博物馆的院子,荨麻蛱蝶在空中翩翩飞舞,一群不请自来的朋友于今天造访了我们大院。研究动物志的谢尔盖·谢尔盖伊奇记录下了这件事情:有害的甲虫纷纷爬到博物馆内墙上。他到附近的小树林里用小袋子收集来一些干树叶,然后用它们将我们的“客人”扫到一起——它们都是甲虫。我们拿出放大镜,仔细观察甲虫的活动。
我问谢尔盖:“您收集了那么多甲虫,哪一只才是您的最爱?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它们的?”看着他迷惑的眼神,我又重复了一遍:“哪一只才是您的最爱呢?”
他若有思索,我继续问道:“有和您本人相关的甲虫吧?”这次他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了。
“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我觉得有!不过不止一只,而是一种。”他欣然说道。
天啊,喜欢一种甲虫!我想要知道的是他和一只甲虫的故事,也许这只甲虫曾经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予他灵魂的慰藉,拯救他……然而,他喜欢的居然是这个物种。
“就算是一种吧,可是,是哪一种呢?”我问。
谢尔盖·谢尔盖伊奇长着酒桶般的肚子,毛发浓重,酷似童话故事里的大怪兽,但他十分博学,且非常耿直。他兴奋地对我说道:“步行虫[47]!”
很快,我们来到他的办公室。让我感到非常吃惊的是,玻璃板底下的棉花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上千只步行虫,每一只上面都有一张写满说明文字的卡片。
我上小学的时候,听过有关步行虫的课,所以我非常想要了解他遇到过的第一只步行虫。我的头脑里一直萦绕着很多问号:他是怎么接触到步行虫的?最后又是怎样爱上它们,并为它们做了那么多卡片呢?
我也一直渴望有一只“步行虫”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发现它的存在价值,并且能够成为一只供我研究一辈子的步行虫,我可以在它的身上获得足够的知识。可是在寻找的过程中,我总是以失败告终。我变得百无聊赖,没有什么特长的我,只能靠一支秃笔维持生活。
我认真参观了谢尔盖·谢尔盖伊奇的作品,就像欣赏一窟知识的宝藏,从中领略到了很多新鲜事物。离开房间来到室外,我看到湖面上的冰层在逐渐缩小,零星的几只红隼在空中颤抖着飞翔。不用过多久,人们就会在湖上捕捉狗鱼了。时间紧迫,工作要抢在大自然变化的前头。我发起了一次博物馆成员会议,对研究本地区的工作计划做了报告。
由于拥有一些研究方志的经验,我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工作方法:一般情况下,我会把对大自然的感情和对完美艺术的感情结合起来,综合地了解不同地区的面貌,这样的研究方法让我节省了很多时间。我一直坚信,一个出色的猎人,绝对能胜过一个甚至多个优秀的学者,因为他们真正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
我曾有幸和一流的学者数次交流,在谈到对自然的看法时,这些饱读诗书的前辈竟然和我持有相同的态度。在自然面前,我们只是沧海一粟,需要在生活中不断探索。可是,当我与一个普通的学者谈及此事时,得到的却是不屑的眼光,那种骄矜之色说明他完全不能理解我的意思。所以,我觉得自己工作做得不够,还不足以用这些想法来说服别人,还是闭口不提为好。于是,我只报告了鹰猎区青年博物工作者在生物学实验所的工作,并建议在佩列斯拉夫利也建立一个类似的实验所。
我说:“鹰猎区处于莫斯科附近,自然资源相对比较贫乏,所以那儿的研究工作着重于微调,即:微气候,微保护区。这里的自然条件和那边不一样,有大湖和大森林,可以称为大调。我建议在这里建立生物学实验所,并同鹰猎区密切合作:让他们那边搞微,我们这边搞大。”
谢尔盖·谢尔盖伊奇看起来有些不愉快,他大概是觉得我是想偷懒,避开那些琐碎细致的研究工作,而很多人认为这些工作可以培养和锻炼新的年轻研究工作者。
但我认为这种繁复工作未必对锻炼孩子们有好处。我认为提高孩子们本身对工作的兴趣,这样才能活跃他们的主观能动性,促使他们全身心投入,这样即便是在工作中遇到繁复的流程也不至于产生厌烦心理。
这样一来,我和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产生了分歧,而且各有自己的拥护者。最终我们决定投票,投票之前,我说了这样一番话:“一滴水对于那些马上就需要它的人来说,意义非凡,可是当你把它放进大海里,它的意义就产生变化了。”
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激动起来,站起来想要说什么,却不小心把一杯热水洒在了气象学家的腿上,就在他还没来得及道歉的时候,气象学家已经离开座位。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他说:“我觉得双方的想法都很有道理,但是我不支持谢尔盖。”
会议决定:一是为了确定生物实验所的研究方向,邀请鹰猎区派代表来此度假,以便协商;二是为物候学的观察者在“小艇白宫”里提供四间朝南的房间。
就这样,会议决定了我们近期的活动安排。
小艇村的来由
今天风和日丽,夜间结的冰不消一会儿工夫就消融殆尽。到了将近中午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穿太多了,脑袋晕晕的,人变得慵懒起来。此时,红嘴鸥[48]已经占领了修道院的池塘,在那里欢快地叫闹着。
我沿着湖岸慢慢前行,打算前往小艇村安顿新住处。从我经过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侧湖岸被水流切割出沟壑,而另一侧由于河中泥沙的淤积形成了沼泽,水浅的地方可以清晰地看到水底的砂石。当地人俗称沟壑称为沟子,给它们起了不少名字:从戈里察修道院出发,最近的一条名叫小丑沟子;在梅梅卡山附近,可以看见另一条沟子,名叫士兵沟子,不远处有远近闻名的哗山和哗泉。在哗山上的庄园里面存放着彼得大帝的最后一条小艇,就像在教堂里保留圣徒的木乃伊一样。因为存放着小艇的缘故,庄园的名字也是“小艇”。
抬头仰望哗山的时候,那伟岸的山体令我产生了攀爬的欲望。然而,小艇看守人的妻子娜杰日达·帕夫洛夫娜拽着我聊起天来。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从那种光芒中似乎蕴含着这里曾经的辉煌。她说彼得大帝是一个非常喜欢大自然且随和的人,在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远远见到这片湖泊,就调转马头离开大路,从成熟的庄稼地中间穿越到湖边。当时,这里的一个村民正在农田里收割庄稼,突然看到有人骑马乱踩庄稼,忍不住破口大骂。当他抬起头,和那个陌生人四目相视时,发现那个人竟然因为他的大骂而大笑。后来,彼得大帝召见了他,他才知道自己骂的人是谁。此事因祸得福,他虽然损失了一些粮食,但是从此经常被召进宫廷参议政事。从那以后,村里就有了杜姆诺夫[49]这个姓氏。她的老公姓杜姆诺夫,很可能就是那位谩骂彼得大帝的农夫的后代。
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我对小艇这件历史文物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我在保存小艇的房子里转了一圈,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艘底部已经烂穿、只剩下龙骨的小艇,根本无法将它同彼得大帝的舰队联想在一起。历史上记载,彼得在事隔30年后回到这里来,发现当年兴办舰队时留下的船只保管失当,大发雷霆,立刻给当时佩列斯拉夫利的军政长官下达了一道严厉的命令。这道命令在当时曾起到督促整改的作用,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人再去关注这些旧船了,烂到最后只剩下一只残破的小艇,由庄园的历代主人一个传一个保留下来。后来,沙皇尼古拉一世让弗拉基米尔的贵族买下这艘小艇,在这里造了一座小小的白色宫殿,树立起凯旋门,还立了一座大理石纪念碑,碑上刻着彼得一世当时的命令:“佩列斯拉夫利的军政长官务必妥善保管所遗舰只、快艇与大艇,如若失慎,有违此令,尔等及后人必受严惩。”
彼得一世的咆哮声还在耳边回响时,我已经走到哗山的悬崖边,俯视着神圣的普列谢耶沃湖——它是俄罗斯舰队的摇篮,古往今来承载着多少人对成功的渴望!夕阳西下,在晚霞的照耀下,原本发绿的湖面呈现出一片火红,就像火把一样点燃了往昔的记忆。远处传来一种特殊的和谐之鸣把我从思绪中惊醒,我知道那是天鹅,但穷尽目力依然无从寻觅。我想,它们大概是从云中飞过的吧。
屋子里有多余的支架和木板,我和朋友决定拿来做几张桌子和床,这对于我们来说并非难事,工作很快就完成了。清理房间的时候,一种十分动听的声音吸引了我们,那是一棵树在风里呼啸的声音,平时只能在幽谷里才能听见,幸运的是我们在房间里就能听见。休息了一会儿,我们又试图寻找可以用来通茶炊的烟囱窟窿,但最终只能把茶炊放在台阶上。刚放好,我就听到离台阶数百步外有黑琴鸡在叫。当我进地窖去找木柴时,又在那儿惊起了一只健壮的小灰兔,从我们面前蹿了过去。
我们坐在台阶上,一边品茶,一边观看周边的景致。在充满生机的春天,时不时地就会给我们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惊喜。
自然界的赠品
阳光照耀在树的顶端,仿佛给神秘的森林戴上了一顶金边帽子。透过树叶的间隙,星星点点的光斑落在森林的空地上,沟壑里水声潺潺,在沟边生长的榛树沐浴着阳光,喷吐着金黄色的花穗。猎犬亚里克似乎发现了什么,发出汪汪的吠叫,本来安静的森林瞬间闹了起来。现在是黑琴鸡求偶的季节,它大概是发现了黑琴**!可是,它在那儿叫个不停,无奈之下我只能过去看个究竟,等走近的时候才发现在它的旁边有一泓泉水,发出和雄黑琴鸡非常相似的低吟。我又静静倾听了一会儿,发现雄黑琴鸡的歌声来自于更远处。
我轻轻走到声源附近,扔了颗石子过去,吓跑了那位优雅的歌手,随同起飞的还有四只雌黑琴鸡。
在我门外的那位树木演奏家一直都没有休息,拉起琴来夜以继日。我很喜欢它,不仅因为它演奏的音乐,还因为它有一种通灵的感觉在我们之间传递。在温暖的春日里,我的思绪随着树的音乐飘向远方……
寒夜的低温使已融化的湖边浅水区又结了一层冰,但是勇敢的狗鱼还是冲破种种阻碍游到了岸边。看守小艇的杜姆诺夫手持鱼叉,就像等待国王检阅的士兵一样,离他稍远的地方站着当地出名的捉狗鱼能手科米萨罗夫兄弟……一路上,从韦斯科沃到纳戈罗德,从奥诺伊到扎伊里耶,整个湖边都站满了叉鱼人。他们就像训练精良的士兵整装待发,随时准备战斗。
我从他们那里得知,狗鱼喜欢在拂晓到日出之间出来活动,其他的活动时间分别是上午九点、中午、傍晚五点以及日落之前。我曾听说,有人在察里津[50]清理池塘的时候抓到过一条50多公斤重的大狗鱼,人们在它的肚子里发现了鲍里斯·戈多诺夫[51]的金戒指。我问他们:“这里也有那么大的狗鱼吗?”
他们说:“有,可是那些大鱼喜欢在深水底下生活,很少出来。这个湖里也有吞过金戒指的鱼,据说在古代,彼得大帝在这里释放过一条圆腹雅罗鱼[52]。”
我很好奇地歪着头问道:“最近有人抓过狗鱼吗?怎么没什么动静啊?”
他们回头看着我说:“我们现在没有抓狗鱼!抓狗鱼还要过一段时间,我们现在抓的是公狗鱼,又叫奶鱼。”
此时,一个浑身都是稀泥的磨坊主,提着一只同样脏兮兮的引诱公鸭的母鸭,来到我面前说:“兄弟,咱们去捕猎吧,这只母鸭很好用。”我瞪着眼睛看了看他手里的母鸭,不禁摇摇头,谢绝了他的邀请——我不太相信他的母鸭会叫。
我真的很难想象,一个受过教育的人,竟然会把自己弄得如此邋遢。我问他:“为什么把自己打扮成这样,你真的这样落魄吗?”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好意思地用手挠挠头:“我们要做的工作,就只能是这样的形象啊!”
“可是我记得,刚刚从这里经过的时候,我明明看见有个工人穿得很干净啊!”我又说。
他变得更加不好意思了。虽然满身是泥,但仔细看他的黑脸,也能发现有一点儿红晕。他不得不承认,每次要去执行委员会的时候,为了显示他的勤劳和工作的劳累,他都会故意装扮成这样,也是为自己以后的发展着想。
晚上,乌云笼罩了整个天空,不见星月。
我的房子紧挨着森林,由于房子空间很小,和窝棚没有什么区别。每当我进入梦乡时,都有一种在森林里睡觉的感觉。房间旁边那棵呼号的树,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偶尔还会出现在我的梦中,就像伴奏一样,让我的梦境有了节奏。
突然,“嘎,嘎”的声音将我从梦境中拽了出来,我猜一定是有公鸭来到了磨坊主的那只母鸭的身边。我飞快下床向门口奔去,可是,在我抓住门把儿的那一瞬间,一声清脆的枪响传来了。打开门,外面夜色朦胧,森林中充满了雾气,我根本无法看清外面的世界,只能根据叫声判断母鸭的方位,但是根本看不到实物。
毫无睡意的我,烧水煮起茶来。森林里又传来几声枪响,估计磨坊主这次的收获不少。
我喝完茶,估计打猎已经结束,就下山前往磨坊去。很快,一个破旧不堪的房子出现在我面前。走近一看,吓了我一跳:屋子里没有完整的摆设,就连房顶都是露天的,于是我从此称呼磨坊主为“鲁滨孙[53]”。我的造访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每个人都在忙手头的工作:磨坊主正坐在烧红的小炉旁边褪鸭毛,其他几个猎人则削着土豆,为夜宵做准备。
其中有个猎人名叫约什卡,看我备受冷落,就来到我身边,和我讲起动物的区别,这是他们多年打猎的经验:比如黑琴鸡的毛色分为两种,一种稍青,一种稍黄;丘鹬有大个儿的,也有极小个儿的;而我们面前的这些野鸭,区别就更显而易见了。这些动物和人类一样千差万别,兔子也是如此……
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我确信这就是我正在寻找的合作伙伴:他们有的是小职员,有的是技术工人,在小城里被人们视为“野蛮人”。然而,他们天生就带着寻根溯源、了解地方风土和感知物候学的天性,有着无所畏惧的精神。他们的知识不是获取于书本,也不像卢梭和托尔斯泰那样用美妙的文字来抒发对大自然的爱,而只能保留在心中。我一直都认为,就该从这样的人当中寻找研究方志的合作者。我跟他们说了我的想法,他们立刻同意——于是,我们签订了协议,共同来做物候学的观察工作,并且谈妥绝对不在小艇村附近掏鸟窝,也不打兔子。
谈到兔子,我说起上次在我们打扫小艇上的房子时,有一只兔子从地窖里往外跑。
“是灰色的兔子吗?”约什卡问道。
我兴奋地说:“你怎么知道是灰色的?你们也经常见到吗?”
他说:“那些兔子经常在小艇附近出没,有的还会跑到佩列斯拉夫利去,在那边有很多人家的院子里都会发现兔子洞。”
我只知道古老的佩列斯拉夫利,那里有12世纪时修建的大教堂、磨坊和残损的要塞、很多古墓、达尼洛夫修道院以及托赫塔梅什柱子[54]……
“您也知道托赫塔梅什柱子啊!它就在附近,那里还真是一片田园风光呢!每年夏天,周边的菜园子里总有几只兔子在那里悠闲地生活。等到冬天下了头回雪,它们就会成为我们的猎物。”
提起兔子,约什卡笑了,我问他在笑什么,他便详细地讲述起来:“曾经,我们遇到一只非常神勇的兔子,我们真的被它累惨了。为了逃避追捕,那只小兔子不知疲倦地跑,几乎穿越了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我们和猎狗都累得喘不过气来,更可笑的是我们居然跟丢了。在我们要放弃的时候,在警察局周边又找到了它的脚印,我们放出猎狗,它们居然乱叫着一窝蜂闯进了警察局。我们跑进去,发现那只兔子已经被警察们抓住了,正在抓阄确定兔子的归属呢!
“我们问他们要兔子,他们不给,两边差点儿打起来,最终我们也没能把这只我们千辛万苦追到的兔子带走。
“不过,我们并不会轻易服输,临走之前,我们警告说:‘这是你们的地盘,我们说话不算数。下次你们要是在林子里还这样不规矩,别怪我们不客气!’”
我回到家,决定写一篇小说。这只穿越古迹逃跑的兔子太神奇了,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让笔尖欢乐地在纸上跳跃而过。只是,我在细节上面还有些不确定,早上又找到“鲁滨孙”咨询了一番。他告诉我说,其实兔子在逃窜中已经受了伤,在教堂附近的栅栏上撞到了眼睛,这才被狗嗅出了踪迹。
野鸭的爱情
几乎每个猎人都有一只用来引诱公野鸭的母鸭,就像魔术师不可或缺的道具一样。我的母鸭是由俄罗斯母家鸭和野鸭**得来的。它和它的兄弟姐妹们长得和野鸭一模一样,但它在它们当中叫声最为洪亮。每次我都用它把公野鸭引诱到埋伏圈附近,它也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眼看又到交尾期了。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公鸭们的羽毛都变得十分艳丽,以期讨得母鸭的欢心。它们被母鸭的嘎嘎乱叫声吸引,纷至沓来,完全不考虑前面是不是陷阱……这是猎人获取猎物的手段,完全没有必要对它们留有恻隐之心。不过有那么一次,我居然忘记了我设埋伏的目的,放过了野鸭。
那是一个落霞满天的傍晚,我带着我的母鸭来到湖边的洼地上。我把它从篮子里拿出来,用一根长长的绳子将鸭脚拴紧,在绳子末端系上一块石头,然后推向湖中。我做好了准备工作,就拿着猎枪回到窝棚,通过窝棚的缝隙来监视洼地里的动静。
安静的天空终于有了变化,一对野鸭一前一后飞到湖泊上空,在它们还在玩耍、互相吐露衷曲时,迎面又飞来另一对野鸭。四只野鸭在一起游玩,完全没有感觉到危险已经逼近。突然间,一只鹞鹰[55]飞来,直冲着那四只野鸭飞去,首当其冲的是第二对中的母鸭。于是,局面一片混乱,刚聚到一起的四只野鸭就这样迅速飞散。那只母鸭避开了鹞鹰的袭击,虽然没有受伤,但是惊魂未定的它还是躲进了周围的灌木丛,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出来。鹞鹰一击不中,只好空手而归,等待下一次机会。
被惊散的那一只公鸭,在空中盘旋了一圈,没有找到它的情人。它看到在远处飞翔的另一对野鸭,以为自己的情人在那边,叫着追了过去。
躲在灌木丛中的母鸭,终于克服了恐惧,小心地探探头,大胆地在水面上游着,叫声和我的母鸭此起彼伏,上演了一场精彩的音乐会。这时,一只单身的公鸭,炫耀着它那华丽的羽毛,停在水中央,注视着这对竞争者。我的母鸭叫得声嘶力竭,但最终野母鸭还是胜过了它——它只好退居二线,在一边静静地羡慕这对情侣。
第一对野鸭在天空中转了一大圈,又飞回来了。跟随其后的公鸭大概意识到没有希望,越落越远。而这时,它的母鸭已经交尾完毕,正在水面上怡然自得地梳理羽毛,丝毫不理会这位先前的情人。
在野鸭的心里,它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在乎它们的对方是不是同一只异性,只要是异性就好——它们的爱情只是为了繁衍下一代。
我的母鸭适时发出嘎嘎的呼唤声,渴求爱情的公鸭一个猛子便扎了下来。我还没来得及举枪,它们就已经开始交尾了。
交尾完毕,公鸭在我的母鸭身边绕了一圈,大概是在向情人表示感谢吧!这时候我本来可以轻易瞄准它,可是我在此时却想起了自己年少轻狂的年代,想起了热情似火的青春。最终,我没能忍心扣下扳机。
唠叨的老向导
我四处寻找可以做烟斗通条的材料,最终割下了一截白桦树[56]的细枝。一滴树液从刀勒过的创口溢出,在阳光下闪烁如珠。
此时的森林里光影斑斓,尚未完全融化的白雪和涓涓流动的清澈水流在林间漫射阳光,那些银光闪闪的聚光点给森林更增添了春天的气息。天气越来越温暖了。我环顾四周,预感到丘鹬求偶的时间已经到了。下午,我来到山下的村子里,想找一个熟悉周边环境的人指点我去捕猎丘鹬[57]。他们给我推荐的是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米涅耶夫,他是爷爷级的老向导,但是样子很年轻,不熟悉的人会把他看成中年人,而熟悉的人知道他经历过亚历山大二世[58]时代,而且他的孙子刚刚有了孩子。要找到他并不容易,他虽然有四个儿子,却没有自己的家。这位乡下的李尔王[59],一会儿住在这个儿子家,一会儿住在那个儿子家,现在他和前面两个儿子都闹翻了,于是搬到三儿子家去住了。
在去往老人住处的途中,为我带路的村民给我讲了不少有关他的故事。找到他以后,大概是为了让我更加相信他的能力,他又说了一大堆关于自己的故事。直到前往猎取丘鹬的路上,他仍然说个没完。我对这些没有什么兴趣,有些不耐烦,但出于礼貌,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近似于敷衍了。
“您刚说的,怎么判的?哦,天啊,我真的很遗憾。”我说着。
“把牛判给了他们!”
“真判给他们了?”我问。
老人突然激动起来,拉着我的胳膊不让我往前走,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将森林中那种安静宁和的气氛打得粉碎。他一直让我发表意见,可是我根本就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于是嘟噜了一句:“怎么办呢?”
他看着我为难的表情,用力撒开了挽住我胳膊的手,愤怒地向前走了,嘴里还时不时地说:“那时候我就像甩下你一样,扔下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到另一个儿子家去住了,哼!”
我只能伸伸舌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就在这时,头顶有一群野鸭乱叫着飞过,它们一定是被老人的嚷嚷声吓着了。因为同路人的喋喋不休,我来不及开枪,错失良机。
“看来有他在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法做了。”我想,委婉地对他说道:“我们出来的时候您家好像在煮茶,这会儿回去正赶上喝热乎的。”
他犹豫了一下,说:“该回去了,可我不喝茶!家里的孩子还需要我帮忙呢!”后来又说了一句:“林子里有原木[60],我得去搬原木!”
我看了看他:“那您确定是不喝茶,直接去搬原木吗?”
本来向前走的他又停下来,看着我笑着说:“对,去搬原木——”
这时,他的儿子为生计忙得一塌糊涂的画面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说:“您还真是一个乐观向上的老人家啊!”
老人听到这句话,又走回我的身边,说:“我儿子要给国家纳农业税,没按时交还要罚款呢。我也得一起工作。”
我不由想到在田间工作的母牛。每到芒种[61]的时候,我们就会看到,在农田里忙碌的不只是人类的身影,还有母牛的,它们才是全心付出的劳动者。老母牛吃的是草,挤的却是奶,它们不辞劳苦地在田间工作,最后获得好处的是我们人类。在生活中,我把母牛比作衡量人们价值的标尺一点儿都不夸张。我可以清晰地把人们分成两类:一是有母牛品质的,二是没有母牛品质的。
老人家过分健谈,舍不得走,说了半天,他还是拉着我不肯挪窝。
我一直都在留心周遭的事物,突然有两只野鸭飞过我的头顶。猎人的直觉使我迅速确定好方向,直接命中了第二只。那是紧追母鸭的大公鸭,在追逐的过程中误入我的射程。中枪以后,它“唰”的一声撞在白桦树干上,随即中弹落在树下无痕的雪毯上。
猎物已经到手,我对老人说:“走吧,去我家喝茶吧!”
他说:“其实我是想喝茶的,也很想打猎。可我还是得回去,我都要被农业税和罚款烦死了!”
我拉不住他——一个固执人非要走,是怎么也留不住的。老人走了以后,我身边如同死一样寂静,再没有发现有猎物出现。我的周围无声无息,只是偶尔能听见远处有一只善于啼啭的鸫鸟[62]在为这片森林独自歌唱。我仿佛听到先前割断树枝的白桦树,还在不断涌出汁液,发出噗噗的声音,以此来回应它的存在。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我感到恐惧,一些来自民间传说的恐怖画面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想对着森林怒吼,或者向着森林胡乱射击,用这样的方式制造出点儿动静。
这时,森林中的小路上传来嘈杂的说话声,并不时夹杂着争吵声。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我听出了“鲁滨孙”和约什卡的声音,原来还是早上那伙猎人。随着他们的临近,我那颗不安的心终于稳定下来了。
“你们吵什么呢,那么大声?”我问道。
“我们在说,这‘鲁滨孙’太能胡说了,没有的事还说得跟真的一样,”约什卡说,“早上他和您说的那个兔子受伤的事情是假的。”
“鲁滨孙”在一旁反驳说:“信口开河的是你。我才没有说什么假话呢!”
其他猎人都在讨论今晚捕猎丘鹬一无所获的事情。对于今年的丘鹬为什么出现得这么晚,大家都抱有不同的看法,有的说是天气太冷,所以延迟了,有的说可能是在南方就被冻死了,根本飞不过来。还有的说,可能是中途被什么恶劣的天气干扰了。
“听,是什么在叫?”我问道。
“好像是田鹬[63],你们听听,我不能确定。”
“是的,就是它,没错!”
“为什么没有丘鹬呢?”
“别想了,多半都冻死了。”
夏天出现的老狗鱼
一天晚上,我决定从城里走回村里去。这种时候,常有机会遇到运完木头以后赶空车回去的老乡,他们总是顺便把我捎带上。这天,我碰到了一个小伙子,看起来满脸倦容,还喝了点儿酒,他看到了我,就邀请我上他的雪橇。我和他客气了一下,总归是盛情难却,于是上车坐在他身边,一起出发了。
小伙子简单地做了一下自我介绍,他是韦斯列沃村的伊凡·巴祖诺夫。
我听说过他,他在那一带小有名气。
“你的狗鱼打得非常棒吧?”我问道。
“还可以,算得上是专家吧,”巴祖诺夫答道,“不知您如何称呼?”
我自报了姓名。
他又说道:“老兄,您有没有什么事情,不做就会心里痒痒的?”
“经常会有啊!我亲爱的巴祖诺夫,难道您不知道我也是一个猎人吗?”
“是您啊!”他终于认出了我,“我知道您……久仰久仰!猎人,真是太好了!我是打狗鱼的,在这方面非常有经验,您听说过吧?”
“嗯,久仰大名。”我回答。
“我真是太高兴了。我马上就可以给您讲一些打狗鱼的套路,你懂的。我是一个狗鱼杀手,我全心全意喜欢打狗鱼,就像新娘子相思着自己的新婚丈夫,可终归不能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你有过这种苦处吧?”
“哈哈,我能理解。”
“我就知道,我们的看法会一致的。在产卵的季节,鱼子在狗鱼的肚子里胀着,难受得它们到处乱窜,可它们也只能干着急——**只能在特定的时间进行呢!”
“我知道,”我说,“狗鱼产卵应该在每年第一次涨水的时候。”
“说得太对了。每到涨水的时候,狗鱼就要逆着水流游走。每年到这个时候,我就会丢下手中所有的农活,天天蹲在水边……”
巴祖诺夫又和我说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他如何因为抓狗鱼的瘾头和妻子争吵,又是如何说服妻子同意他去打狗鱼,我一直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该自己走的路口了,可是没说尽兴的巴祖诺夫不放我走,要我一直听完。
他又继续说:“每当太阳晒得人们暖呼呼的时候,人们就会想在家里待着。狗鱼也一样,当鱼子使它们的肚子很难受时,它们就会爬到浅滩上,在那里挤出鱼子,奶鱼就会游到鱼子上面,往上面洒鱼白。奶鱼的数量是根据狗鱼的大小来定,一条比较大的狗鱼,我看到最多的上面有七条奶鱼,这些奶鱼在上面折腾,可是狗鱼却藏在水底,不知道这个规律的人,就只能抓到奶鱼,大狗鱼早从下面跑掉了。我就是因为懂得这个规律,每次都会将鱼叉向奶鱼的底下扎,所以每次都收获颇丰。”
听完他讲的故事,我突然想起一件往事。那是在七月的某个黄昏,我在湖边散步,远远看见水面上探出一只黑乎乎的人手,可是等我定睛看的时候,又不见了。过了一会儿,我再往那边看,又出现了,感觉像一具尸体被水浪冲到浅滩上。我沿着岸靠过去,才发现那不是什么尸体,而是一条大狗鱼。于是,我摘下随身携带的枪结果了它。它的肉很硬,应该是一条老狗鱼。
我问巴祖诺夫:“狗鱼的**有特定的时间,按照你说的,它们应该在早春的时候产卵,可那是夏末啊。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呢?”
巴祖诺夫说:“没错的,就算是在夏天,狗鱼也会想游到湖边来,因为它们是有记忆的。你信我吧,我是个狗鱼专家。其实,狗鱼和人一样也会怀念青春时的爱情,那时它们就会游到湖边来。中年妇女比小姑娘还胡搅蛮缠,就是她们老是沉湎于回忆。”
打狗鱼
天气的变化很诡异。白天阳光灼热,仿佛炎夏将至,到了晚上却陡然降温,皎洁的月光如霜,又像回到了冬天。白天已在湖面消失的冰层,晚上又悄悄出现在湖中。湖岸与冰层之间形成一条宽阔的浅蓝色河面。在一些有岬角的地带,厚厚的冰层会与湖岸相连。那些从乌索利耶到佩列斯拉夫利赶集的人们为了走近路,大胆地乘着雪橇越过湖面。
打狗鱼活动已经开始了。由于夜晚的气温下降,湖水都已封冻,准备刺杀狗鱼的人们只能白白浪费掉早晨的时间。他们这时就算知道哪儿有狗鱼出现,也不会下到深水去寻找。但是,他们早已做好了准备,各自选中了理想的位置,手握着鱼叉,按一定的距离分散站立,一动不动地守在那儿。到了晚上,湖岸边处处都是火光。他们留心观察,在湖岸和厚厚的冰层之间没过膝盖的水中行走,一人手捧火盆,旁边有两个人拿着鱼叉,随时准备出手。他们一直在等待大狗鱼出现。
我试着和那些打狗鱼的人们搭话,他们却觉得我是在捣乱。我往前走,他们就往后退,有的甚至把脸掉转到一边。我拿着我的猎枪和他们一起站着,可是很快就感觉意兴阑珊。这种等待实在太无聊了,我根本就想象不到他们的耐心是从哪儿来的。
我在旁边观察了许久,终于了解到耐心的来源:当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发现了狗鱼,举着鱼叉悄悄向狗鱼靠近时,其他人都会紧张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着。仔细一想,耐心并非仅来自于他们可以靠打狗鱼挣钱的渴望,还来自一种对这种活动如醉如痴的**。
夜幕降临,人们又一次聚拢在一起。在准备晚上照明的用具时,人们互相通报这一天的成果,一传十,十传百,将消息扩散开来。
今天的消息内容是:在特鲁贝日河口,有人打到了一条两普特[64]左右的狗鱼。当时,那个人坐在木桩上,突然一条大鱼正对着游过来,他一叉子就狠狠地扎了下去。幸运的是,叉子真的扎在了鱼身上,但是没有一招致命。狗鱼带着鱼叉在水中猛烈地折腾,将打鱼人一骨碌卷进冰凉的水中。打鱼人死死抓紧鱼叉不放松,先是潜了下去,没过多久又从厚冰旁站了起来,将死去的狗鱼拖上岸。
在城里,也有一个打狗鱼的故事:有一个人站在桥头,用力将鱼叉投向一条大狗鱼,竟然扎中了。他一时兴起,纵身跳下冰水,只可惜狗鱼带着鱼叉逃走了。
在黑暗中,先前提过的那位小艇看守人杜姆诺夫走出人群,拖着一个木头桩子穿越浅滩,将木头放倒在厚厚的冰层上面,他自己走到了冰上。他细细观察冰层下面的情况,发现冰层下面有个很大的脑袋,时不时动来动去……
我们意识到他已经找到猎物了,因为他一直举着鱼叉,做好了瞄准动作,可是接下来就没有其他动作了。原来他不敢出手,生怕狗鱼将他拖到冰底下去。
人们捧腹大笑,讥诮的窃窃私语声传进他的耳朵里。杜姆诺夫满脸通红,问我要了一瓶私酿的白酒,一下子全倒进嘴里,然后继续在那里等着……
这时候,没有人怀疑杜姆诺夫会看错,因为大家都看到了那个大脑袋。它又游回来了。杜姆诺夫又问我要了一瓶酒。
当他喝完第二瓶酒,那个大脑袋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杜姆诺夫抓住时机,猛地将鱼叉扎向水底。他扎得非常漂亮,将鱼钉在水底下。可是,长长的鱼叉在湖面上只剩下一小段短短的叉把儿,这该怎么办?这时人们发现,杜姆诺夫的那两瓶酒真没白喝——他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一下子跳进了冰水里,把脚踩在狗鱼身上,用手指扣住狗鱼的眼睛,然后浮出水面,用力将猎物拖向岸边。人们这才发现,这条巨大的狗鱼身上还带着一条10俄磅[65]左右的奶鱼。
杜姆诺夫将鱼扔到坑里,可是狗鱼又奇迹般地动起来了,有力地挣扎着。它甩了甩尾巴,把那无辜的奶鱼甩出去30多米远。
杜姆诺夫拿宽腰带穿进狗鱼的腮,然后把鱼扛在肩上。鱼脑袋刚好和他的头齐平,长长的尾巴拖在地上。看到这条大鱼,村子里的女人都围了过来,然后,全村老老小小都出来看热闹了。消息很快传开了:杜姆诺夫打了一条很大的狗鱼,拖着它回来都很费劲。
消息沿着湖岸不胫而走,从韦斯科沃到纳戈罗德,从纳戈罗德经奥诺伊到扎泽里耶,再经过乌廖夫传到乌索利耶……每个地方都在说这个奇闻:韦斯科沃的杜姆诺夫打到一条巨大的狗鱼,就连附带的奶鱼都有十俄磅重。
森林里的歌声
我在关母鸭的窝棚里过了一夜。清晨的时候,天气突然转冷,连水都结冰了。我因为没有做好防寒准备,浑身都冻僵了,一整天都不舒服。傍晚的时候,我的身体打起了哆嗦,第二天就病倒在**了。我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好像生和死正在身体里搏斗,争夺彼此的主导权。第三天,我梦到了非常美丽的画面:普列谢耶沃湖岸边鲜花绽放,冰几乎化光了,只剩下几个小小的白色尖角,几只活泼的白鸥[66]正在附近的水面上玩耍。
这三天的变化确实很大。当我起身走到外面时,发现外面的情景竟然和我的梦境非常相似。在浅蓝色的水面上,一只只白鸥正在悠闲地玩耍,令人赏心悦目。随着春意渐浓,往后的景致只会越来越美好。很快,我就可以看到湖面上的冰雪消融殆尽,湖边长满绿油油的青草,白桦树跟随着春的脚步穿上新装,听到第一声来自绿色的鸟喧。
不知不觉中,房屋周边那棵会唱歌的树,已经不再发出声响了。为什么它不再歌唱了?又是谁在动情高歌呢?
“应该是苍头燕雀[67]在歌唱吧?”有人说。这时,似乎能够听到从远处传来的雷鸣。
天气开始变暖,我的病终于好转了。我下了床,来到窗边。在房前的草地上,各种各样的小鸟在那里玩耍着,多数是苍头燕雀,也有多种啼啭的鸫鸟,有灰色的,有黑色的,有的是田鸫,有的是白眉鸫,数量多极了。它们有的在半空中飞翔,有的在草地上跳着走路,还有的跑到水洼里洗澡。这是在告诉我们:成群结队的候鸟们正在往回赶呢!
我们的猎狗一直都很安静,老老实实地趴在拴着它的树旁边。不知何故,今天它突然叫起来,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地面。
“雷声一响,总要出点事儿。”杜姆诺夫说着,用手指着狗叫的方向,要我们看。
那里有一只青蛙,浑身湿漉漉的,闪着光,大着胆子在向猎狗蹦去,直到差点儿被踢到,才感觉到有危险,掉头跳回了水洼。
也许是雷声叫醒了青蛙。青蛙的生活和雷声有很大联系,只要一听见雷声,青蛙就会从睡梦中醒来。它们成群结队地蹦跳着,正在向水洼进发,湿漉漉的背部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我走到水洼边,它们从水中伸出头来,瞪着大眼睛望着我。
昆虫们在温暖的阳光下飞来飞去。在这初春的早晨,草地上又迎来了新客人——一群忙忙碌碌的可爱小鸟。但是,我今天并不想去辨别这些鸟儿各自属于哪些种类,而只想用心体会大自然整体带给我的感受。我觉得自己和那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以及水里游的生物们有着某种联系,它们总是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这种印象似乎在几百万年以前就扎根到人类的思想中了)。细细回味,这些事物的特点似乎在我身上都存在着。
今天我的这些想法,都是因生活的种种有感而发。因为患病,我暂时摆脱了日常生活的烦琐,彻底放空了自己。由于在**百无聊赖,我开始幻想,幻想在数百万年以前,我们的祖先失去了像白鸥一样美丽的翅膀,于是后来我们每当看到鸟儿扑动翅膀时,总是会露出一种若有所失的痴迷表情。
像鱼一样在水中畅游,像会飞的种子飘向自己最钟爱的地方——这是我们已经失落了很久的能力。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如此渴望获取它们的缘故,只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曾经拥有过。
周围万事万物都和我们同血同源。如果我们用对待亲人的方式去关心它们,使它们平安健康地成长,相信有一天,它们会带给我们别样的感受。我们甚至可以在动物,乃至植物身上发现自己的特点。
既然今天因为生病不能正常工作,为什么不随心所欲,像平时聊天一样说说自己的感受呢?人总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规划世界,但世界并不会依从人的想法,这是个很浅显的道理。艺术家对这句话感触最深,他们进行艺术创作,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忘我。我认为,科学的框架搭建于艺术家的想象之上。艺术家每每能和鸟的身心融为一体,他们给想象力插上翅膀,并将这些和我们分享。艺术家将灵感传递给实干的科学家,科学家们则很快测算出准确的数据,我们才有机会借助机械的翅膀翱翔于天际。艺术和科学一旦碰撞到一起,就会产生奇迹,复活那些我们已经失去的能力,让我们获取万物的力量。
太阳升至头顶,几声雷鸣吼过,雨滴飘洒下来。用不了一个钟头,湖上薄薄的白色冰层便变得透明,它们像水一样吸收了蓝天的颜色。这样一来,天地浑然一体,被一片蓝色占据。
日落以后,林中小路上弥漫着朦胧的水汽,每走一小段路,都会惊起一对花尾榛鸡。黑琴鸡卖命地咕哝着,丘鹬也加入了歌唱的队伍,整个森林都沉浸在鸟儿的乐章中。
在夜色中的城郊放眼眺望,三种不同的光线同时映入眼帘:头顶上方是耀眼的星光,地平线上是城中民宅闪烁的昏黄灯光,还有湖岸边渔人们几近鲜红的盆火。当你走近湖边,那随处可见的盆火释放出的袅袅烟雾和人的影子交相呼应,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我找到那棵发出黑琴鸡叫声的树了。它是一棵白桦树,只要微风吹过,它就会和周边的树产生摩擦并发出声音。现在,发生摩擦的地方已经渗出了汁液,因而也就不再发出声音了。
青草的春天
鸟儿飞来了
每年,从苍头燕雀到杜鹃飞来的这段时间,是春天中最美丽的时光。这时的风景变化万千,像魔术师在变魔术,让人看不出丝毫破绽。在这段美妙的时光中,积雪消融,春水东流,大地换上绿色的新装,第一批盛放的鲜花在向人们点头微笑;杨树上嫩绿的幼芽争先恐后地绽开,迫不及待地想穿上新装;紧接着,杜鹃飞回来了。看到这种画面,大家都兴奋地说:“多么美丽啊!春天终于到了!”
对我们这些猎人来说,杜鹃一到,就等于春天结束了。鸟类都开始孵蛋了,这是它们最忙碌的时候,难道春天就是这样吗?
杜鹃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了,森林中也迎来了很多陌生客人。他们根本不知道,大自然制造这个万紫千红的世界要经历多少甘苦。在林中入定沉思的你,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冷不丁传来的枪声打断,唯一的选择就是躲得远远的,避免第二次受到影响。
一天清晨,我早早起来,踩着挂满露珠的湿漉漉的草地进入森林。可是,前面出现的脚印令我意兴阑珊,因为我注意到之前已经有人来过了。这时,我改变了初衷,选择走别的路,打乱了之前的全盘计划。当我找到一个非常安静的地方,坐在木桩上休息时,想着:“这么大一个森林,一定会有一片安静的角落没有人到过。也许这个木桩在我到达之前,就没有人坐过……”我一边想着,眼睛却一直在关注周边的环境。突然,树旁的几个小蛋壳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常常听说,如果蘑菇被人看见了,它就再也不生长了。为了证实这一说法,我曾经多次考察,发现蘑菇并没有放弃生长。也有人告诉我,鸟蛋要是被人类发现了,小鸟就会放弃鸟窝,搬到其他地方去,我对此事也多次考察,发现鸟儿们并没有像人们说的那样敏感,依然天真地在树上待着,不会疑神疑鬼……但是有一次,有一个小孩子用成人的眼光盯着我看却让我很不舒服,这种感觉非常难受,就仿佛正在被邪恶侵犯一样。
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在杜鹃千里迢迢飞回来的时候,那些满怀好奇地涌入森林、根本无法体会创造出春天美景需要付出多少辛劳的陌生客人,给我带来极大的不自在。
当森林中的积雪还没有融化,陌生的来客还没有出现,苍头燕雀刚刚飞来的时候,我特别喜欢到这片山林里来,就像等待什么奇迹发生一样。这个时候,在这里很难遇到阳光明媚的天气,不是寒冷刺骨,就是细雨纷飞,要不然就会像深秋一样,摇曳光秃秃的树木在萧瑟的北风中呼号。但是,突然有一天,当我看到早春的柳树上,嫩绿的新叶正拼命地生长着,刚刚露出头的小草散发着清香,报春花也兴奋地加入了这个行列。这个时候,不妨回顾一下,为了等待这样一个良宵的产生,我需要经历多少个日日夜夜,遭受多少次风雨的洗礼。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就仿佛和太阳、风、云融为了一体,共同创造了这个春天。我们终于等到了它们一致的赞许:“你不是在白白等待!”
奔流的融水
当我注意到成群结队飞迁的苍头燕雀时,突然想起了附近有块被杂树环绕着的小空地,于是过去看看,想知道飞迁回来的鸟儿是不是会在这里休息。
不出所料,在那里到处都有小鸟的身影。它们或落满林边,或在树与树之间穿梭,有时候聚集在一起,有时候又分散开来。许多林鸽[68]急急忙忙从空地上飞了起来,其中有一只被腾起的鹞鹰啄伤,紧接着不知道从哪儿又飞过来一只大乌鸦。从不同方向飞来的两只仙鹤在这里相遇,决定结伴同行。不久以后,又有一队仙鹤,排着人字形的队伍从这里飞过。忽然,一只形态很奇特的鸟儿飞进我的视野,我拿起望远镜一看,它好像正在搬运筑巢的材料。我费了很大劲也没有认出来,只能看到它长着一身洁白的羽毛,体型极大。后来,还是那只神秘的大鸟儿嘴里叼着的报纸帮了我的忙——报纸挡住了大鸟的视线,使它冒冒失失朝着我飞来,这时我才看清,原来是一只寒鸦。我大喊了一声,吓得它丢掉口中的报纸飞走了,报纸刚好掉在山冈上。
报纸的头版是朝上的,我用望远镜刚好看到头条,认出上面印着《贫农报》[69]三个大字。
旭日刚刚升起,就被涌来的乌云掩盖。阵雨过后,太阳又出来了,天气也变得稍暖一些。不同的是,地面上有了积水,被雨水覆盖的田野,闪着耀眼的光芒。马路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显露出下面被雨水覆盖的两俄尺厚的冰层。我用望远镜看到远处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很快就辨认出那是一位住在大树村的不幸老人,他所有的儿子都死于战争,现在和儿媳妇们挤在一个很小的破房子里面生活。看样子,他是打算把一车留到现在的干草运到城里去卖——在这个时节,干草特别能卖得上价钱。我一边在心中默默地祝他好运,一边紧张地望着他,希望他能找到一条安全的通道通过路面上的水沟。从我这边可以很容易看清楚,这条路一边的地势较低,水从高处往下流,路面高处的水比较少,而低处不但泥泞,而且形成了水洼。老人不知怎么搞的,不小心把车赶到了低洼的地方。不出所料,车轮陷了下去,他花了好大工夫才把车从坑里弄出来,这才能够继续上路。老人过去没多长时间,一个小伙子也来到了刚才的地段,他也拉了一车干草,但并没有像老人那样小心看路。他冒冒失失地将车直接赶往水涌来的方向,只在眨眼的工夫,马车就陷进水里去了,远远只能看见一个小脑袋在雪地上晃动着……小伙子一边骂,一边在到齐腰深的水中卸马套子。路上的行人都过来帮忙,男男女女全动了手。他们把车辕当成杠杆,女人们用力握紧杠杆的头,男人们则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后面推。在大家的努力下,车子终于弄出来了,小伙子把马套在车上,调转了车头。走之前,有人冲他大喊了一声:“感谢老天爷吧,去年有个人就淹死在这儿!”
已经中午了,我看见一群黑琴鸡正往越橘沟飞去。我学着它们的声音逗弄它们,它们兴奋地应和我,就像家鸡一样,迅速穿过空地向我飞来。一只白头鹞在空地的上空自由飞翔,云杉树上落着的[70]正慵懒地用爪子整理着羽毛。成群的林鸥本来在空地上觅食,可能是感觉到了鹞鹰的威胁,都扑扑飞了起来。我转过头来,看见刚才那个死里逃生的小伙子又把车赶了回来。他大约是听了路人的建议,毫不犹豫地跟着老人走过的辙印走,顺利过了水沟,绝尘而去。
春水自由奔放,带着冰屑一同流向湖中。鱼鹰和乌鸦掠过高空,一前一后地追逐着。鸫鸟唱着婉转的歌,成群飞翔着。然而,有一只鸟离开了鸟群,独自飞翔。看着它那灵巧的小嘴,优雅的体态,熟悉鸟类的人都能猜出,那是一只乌鸫。
潺潺的流水在沟壑中流淌着,我悠闲地坐在小溪边,时不时地吹着口哨,逗引着花尾榛鸡。一只孤独的黑琴鸡,正在一旁的白桦树上发出“咕咕”的求偶叫声,远处还不时传来林鸽的叫声。眼前的场面,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数量众多的小鸟,一会儿像密密麻麻的蝇群,腾空而起,一会儿又在草地上乱窜,一会儿又会成双成对地在空中闹腾,一会儿又一起冲向树林,大声歌唱着。在这些嘈杂的声音里,我听到春水在流淌,黑琴鸡的啁啾,林鸽的咕哝,仙鹤的叫唤……这些声音融合在一起,唤起了我内心最真切的回忆。
我沿着小路下坡,很快就找到了一座用原木搭的桥。我用斧头削了一根赤杨杆子,借助它很轻松地走过了这条沟。我把这个杆子留在明显的地方,希望它可以帮助更多人跨过这段奔流的融水。
凭着嗅觉,我在森林中穿梭寻找,测定丘鹬会选择在哪儿求偶。我在林中徘徊,很多非常漂亮的林间空地出现在我面前。不过,既然时间充足,我还是选择继续前行。后来,我终于来到了一个令我喜出望外、舍不得再前进的地方。我的右手边是一片沼泽地,沿着溪流生长着一排茂盛的白桦,从白桦树的缝隙中能模糊地看见松树的影子。我的左手边有一条通往高处的干谷[71],干谷中也生长着很多小树。最终我决定,就在沼泽树林和干谷之间狭长的地带潜伏,等待丘鹬的到来。
一棵参天的云杉树矗立在这片林间空地上,一只善于啼啭的鸫鸟停在上面卖力地演唱着,好像能听懂即将到来的暮色里的各种声音。
我还没有在这片树林里看过漫天晚霞,因而我要在树底下等待傍晚的来临。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我决定在周边先走走。在这附近,我找到了一条被废弃的小路——它通往从前酿造麦酒的窑洞。我在这儿忙碌了好一阵,收集了很多云杉树枝,找到一块干地生起了篝火。我很疲倦,在篝火旁小睡了一会儿,但是并没有睡死,留意聆听周边的变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鼾声,我很清楚我应该在什么时候应该醒过来一下,拨弄一下渐渐微弱的篝火……
早晨有些微冷,露珠在晨晖中闪着光芒,我醒了。无数鸟儿在我的身边鸣叫着,似乎在歌颂太阳的光辉,歌颂这片新绿的大地。这种美景,在我们森林里,只要一到鸟类迁徙的季节就会出现。我沉浸在它们悠扬的歌声中,兴致一上来,就拿着我的菱形双目望远镜,将唱歌的鸟儿移入我的视线,这样我就可以看清楚它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根羽毛。因为有望远镜这样一位出色的艺术家的帮助,我的心情更加愉快。
之后,我又回到林边。从望远镜中我看到一个穿着橙色连衣裙的女孩子正在田野的路上行走着,她撩起长裙的下摆搭在肩膀上,正一步一步下到我放杆子的那条小溪边。我能清晰地看到她手中提着一双新套鞋,还拿着一把新伞。
我放的这根杆子能帮助女孩过桥,这使我感觉很欣慰,可是这并没让我高兴多久。因为,她在过河后就将我留下的那根杆子藏在旁边的灌木丛中,还用叶子将它盖好,之后掉头走了。她自私的举动,让我非常失望。
没想到,姑娘刚走便有个小伙子从旁边的灌木丛中走出来,看样子已经跟了她很久。他将姑娘藏好的杆子拿出来,藏到其他地方,然后又躲回灌木丛。我估计那个姑娘一会儿就回来,于是我在身边找了个木桩子,坐下来休息,等着看后面即将发生的好戏。
一阵喧哗将我的视线从林边吸引到庄稼地,原来是求偶期的苍头燕雀在嬉戏打闹。它们你追我赶不亦乐乎,不一会儿又落到了地上,成双成对地**,再返回树林放声高歌。
那个穿着橙黄色连衣裙的姑娘又回来了,她来到小溪边,到老地方寻找她藏起来的杆子,可是……
我放下望远镜,凭着肉眼就可以看到,那个藏在灌木丛中的小坏蛋站了起来。他拿出刚藏起来的杆子,帮着那个姑娘过桥。
考察的年轻人
在森林周边居住的渔民们,住房拥挤,生活贫困。一群白鸥正在村子里的屋顶上面休息,孩子们在白鸥不远处奔跑,可是这些鸟儿一点儿都不害怕。这时我突然想到我的孩子,和他们相比,我的孩子应该是要文明一些的,为了让他们成为善良的孩子,我不知投入了多少心力。我一直在想:一代又一代人的逝去,换来的应该是下一代人的进步,渔人们应该一直教导自己的孩子要懂得怎样去保护那些善良可爱的鸟儿们,教导他们不要用石头打它们。这世上有些人,是在见到拉斐尔画的圣母像后才有所感悟,而这些贫困的人们,应该是通过白鸥来得到一些启发。也许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能在一个世界和平相处。
我的两个孩子今天来看我,一看到白鸥就兴奋地跑了过去。受到惊吓的白鸥腾空飞起,似乎什么都阻挡不了它们。白鸥们在他们的身前肆意乱飞,然后全都落在了田里的农作物上,密密麻麻的一片,就像下过雪的冬天,四处都是白色。这里的每个居民都知道,白鸥受到保护,禁止随意猎杀,居民们称它们为栖鸟。
“鲁滨孙”来到这里看我们,他一碰到廖瓦,“战争”马上爆发了。“鲁滨孙”指出,廖瓦在结束中学生活以后,就以搞合作社[72]为职业,是走暴力和专制的道路。廖瓦的愤怒都写在了脸上,单刀直入地对“鲁滨孙”说:“在当前形势下,暴力统治是顺应发展趋势的。我们的统治管理一定比你们的好很多。虽然我现在还只是共青团员,没能入党。”
“我和你是一样的啊!”“鲁滨孙”说,“我不是什么贵族,只是个磨坊主而已。我只不过是一个想拥有自由的人,谁都不想得罪。”
“您只是考虑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您对社会应该尽的义务,如果您一直考虑您会为社会做什么样的工作,您也一定会让一些人觉得不舒服。像我爸爸,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可是对现在的一些事情,他还是知道该怎么做。可是您呢?虽然您还很年轻,但是对于很多道理,显然不明白,因为您出身于贵族。”
“鲁滨孙”说:“廖瓦,我经常因为我的出身挨打,你为什么还要给我添堵呢?”
廖瓦又问:“您相信上帝吗?”
“鲁滨孙”点点头说:“相信,怎么了?”
“上帝在您的心中是什么样的?”
“非常强大,神圣而高傲。”
“那就是你们贵族理想中的上帝。您不会也去教堂吧?”
“我不去,我并不相信教堂和神父。”
“嗯,这样还不错!”
节日的到来,给这里增添了热闹气氛。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家的两个孩子索尼娅和谢瓦来了,就连谢尔盖·谢尔盖伊奇那三个上大学的儿子也回来了。我那两个孩子都穿上了整洁漂亮的衣服,廖瓦还兴奋地把英国大衣穿在了身上,可人们却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寇松[73]”。昨天还衣衫褴褛的彼佳,今天也特意打扮了一番。节日里,他们改掉了平时的客套称呼,直接以“你”相称,相互间手挽着手,一起喝酒。喝完酒后,他们便在博物馆的院子里跳起舞来。
在大家没有接到任何通知的情况下,又来了三位客人。一个穿着奥地利的士兵大衣,一个穿美国的,最后一个穿俄罗斯的,他们都是鹰猎区青年博物馆的工作者,是生物学实验所派来的三个代表。当他们把大衣脱掉后,我们被他们的寒碜吓了一跳,其中有个人居然穿着破裤子。他们身上都带着背包、网袋和一把纳甘式转轮手枪[74]。这样两伙人遇到一起,感觉非常不协调。于是,等他们相互做了介绍以后,很快就分开了,节日的气氛也受到了影响。相对进步的廖瓦把那三个代表带来见我,在进门通报的时候还说:“从鹰猎区来了几个打扮很像土匪的人,说要找你。”
我们马上见了面,这三个年轻人之前就了解我的情况,对我的态度非常尊敬。我很开心,和他们开诚布公说出了我的想法和待做的课题:“能让科学和艺术共同产生作用,是我在这个工作领域的目标。大多数动物和人类的生活息息相关,可是很多人却忽略了这方面的工作。艺术有很多方面是有助于科学研究的,比如白鸥和本地渔人的关系,这些穷人和漂亮鸟类关系多亲密啊!还有……”
他们中的一个,一边在本子上记录,一边说:“不错不错,这应该算是一个好课题。”
另外的两个人也轻声应和道:“回头我们认真研究一下。”
“你们三个一起研究吗?”我问道。
做笔录的那个年轻人说:“是的,我们研究得出结论后就出发,我们不想浪费时间。”
“这样看来,你们今天来找我的目的不只是谈谈话啊?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计划,介意我知道你们的研究成果吗?”
“我们发现,您是一位既能写又能说的人。如果让您做博物馆工作者,可能知识的深度还有所欠缺。可是,您对物候学的了解是其他人无法比拟的。所以,我们希望您能给我们做宣传员,而且,还有一件事情需要您帮忙!”
我笑了笑,示意他继续说。他说:“我们希望您能帮我们在鸟腿上套圆环。凭着您对自然的了解,这些鸟儿在您面前都会非常温顺的。”
我笑着和他们握了握手,听他们说了一些关于他们的情况。他们为首的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他在中学毕业后就在一个生物实验所做实验员,还在中学里当物理教师,他长着一张年轻、讨人喜欢的脸蛋,高高的个子,一看就是个优秀的领导。另一个年龄稍小,个子也比较矮,但是很文静,看样子应该负责资料整理之类的工作。第三个小伙子非常强壮,袖口上有水手标志。他曾是一个流浪儿,一次无意中看见几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在摆弄显微镜,就凑上去看了一下镜片后的微观世界,从此对科学研究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就像人们是因为相信上帝而走进修道院祷告一样,他相信了科学,从而热衷于研究,最后顺利从中学毕业了。他长着一张东方人的面孔,却姓帕尔金。
“您懂我们说的是什么吧!”他们说道,“那些共青团员还真是难打交道!”
“难道你们不是共青团员吗?”我很纳闷地问道。
“我们已经不是共青团员了,我们都入了党,所以才了解得那么深刻。”
他们一直看手表,似乎很赶时间的样子。原来,他们要赶着去参加一个会议,想用这种方式来宣传生物学研究。在解决问题时,他们敢于采用有创见的新方法。
临别时,我又问:“你们对我的想法有什么意见?我们能不能合作?”
那个为首的回答道:“我们会考虑的,但是必须先经过考察。我们会尽快给您答复。”
小草地返绿
清早,太阳没有出来。天空中笼罩着阴云,蒙蒙细雨飘散而下。
小草披上了绿油油的新装,朝气蓬勃的春天终于来了。
厨房里传言:“我们终于可以不为绵羊担心了,现在它们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在哗山凸起的山坡上,远远还可以看见尚未化净、星星点点的白雪。而此时,鼹鼠已经开始了纷繁的活动。
到了傍晚五点钟的时候,太阳终于把周边的云朵赶走了,空气变得非常洁净,用肉眼就能够清楚地看见远处的戈罗季谢和长着亚里洛秃头的亚历山大山。村子里还不时飘来音乐声。风一直向西南方向吹,不知不觉中,竟然把湖上残留的冰层从我们这边吹到了对岸,在夕阳的照耀下,冰层呈现出淡淡的鹅黄色,正好与天边的低云交相呼应,最终融为一体。
公社的社员们齐聚我家,希望我能为他们提供枪支,并带他们去丘鹬求偶的地方。我答应为他们提供枪支,但是不陪他们去,只是指派彼佳给他们当向导。他们看起来有些为难,但很快公社主席就说,他要留下来和我谈谈。我非常清楚他的意图——他打算放弃这次打猎的机会,和我做一番深入的沟通。对他的这种做法,我早就见怪不怪了。我也需要探探他的底,我一直在心中盘算着,现在可不是你衡量我了,而该我核算你了。我曾经在地下公社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现在的工作,与其说让我来牵头研究,不如说是我在重复曾经的工作。
白桦树背景上的姑娘
刚刚长出新叶的白桦树,使森林变成了绿色的海洋,看上去那么整洁和干净。我们乘坐的火车,穿梭在这片干净的森林中。火车在林中穿梭不会让人觉得不和谐,相反,带来的是一种无以言喻的美感。我坐在车窗旁边,欣赏着那一片片新绿的白桦林,心中又增添了几分愉悦。就在离我最近的一个窗口,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她偶尔会环顾一下四周,就像警觉的小鸟在观察周边环境,寻找着车厢内是不是有正在关注自己的“鹞鹰”,然后,将视线定格在窗外的远方。
我很想知道,那个小姑娘在观看这片绿色海洋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神情。我稍稍欠了欠身,小心地向窗外张望。只见她看着绿油油的白桦林,一会儿莞尔一笑,一会儿嘴里在嘟囔着什么,偶尔脸颊还会浮起淡淡的绯红。
被困
山杨、白杨、肺草、瑞香的花都开了,争奇斗艳。凭着对大自然的了解,我渐渐可以预知到很多事情,例如,什么季节什么花会开,什么时候禽鸟开始寻找食物,什么时候它们要飞走。有时候,我甚至可以预测到天气的变化。由于是在早春时节,天气状况一直在改变,有时候连最熟悉环境的渔人都会出现误判。
今天,天空刚刚露出鱼肚白,又忽然被云雾笼罩,显得十分压抑。那云雾,浓得就像要把太阳淹没。可就在这个时候,渔人们都相约准备首次进湖了。第一个来到湖边的是伊万·伊万内奇,教堂主持的父亲。对于一个年迈的老人来说,进湖捕鱼已经不可能了,但经验丰富的他可以帮助渔人们预测天气。可是,当渔人们都聚集起来以后,伊万·伊万内奇测算出来的结果却让他们非常失望,伊万·伊万内奇说:“今天傍晚,风会把湖上的冰吹到南边,到时候大家会被困在湖上,所以今天不能进湖。”
渔人们听了,便在岸边窃窃私语起来。
我很好奇他们对天气的判断,想试着去了解老人和渔人们的想法,不过要想了解他们,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他们的经验似乎只是一种感觉,而研究他们的感觉,就像研究大自然一样需要循序渐进。最终我只是从他们口中了解到:现在在水下产子的是拟鲤[75],之后会出现脏狗鱼,可是再往后,鱼儿们产子的顺序和时间,就存在多种说法了。
有经验的老人将这些说法进行了折中,说:“在湖的不同地方,可以看见不同的产子情况。”
出乎老人的预料,太阳扬起了胜利的笑脸。渔人们不听从老人的劝诫,沿着冰和南岸之间向乌廖夫前进,湖泊在那边有一条支流,叫韦克萨河。
临近早晨七点,太阳暖呼呼地照进小窗子,从北方吹来几乎感觉不到的微风。
到了中午,不知道是谁触怒了天空,北风开始疯狂地咆哮起来,冰雹也随之而来。
到了傍晚,天气变得更加糟糕,刚刚露出绿头的小草们不得已又穿上了银装。大片的冰块向我们逼近,老人的预言变成了现实,我们真的被困住了。
整个晚上,我们都没有点火捉狗鱼。湖面被冰封住了,只有在北边那片没有冰块的水面上,才闪耀着星星点点的火光。
五月的严寒
根据大自然的迹象判断,今天晚上会很冷。子夜12点以后,我在月光的陪伴下,来到一片柞树林,这里是小鸟们的栖息地,花儿也在这里吐露芬芳。于是,我把这个地方称为小鸟和淡紫色鲜花的国度。
没过多久,霞光在西边闪现,可是很快就转到了东边,就仿佛朝霞遇到了晚霞,彼此在地平线的下面拉扯着一样。最后,朝霞胜利了。我走得很快,身上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