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我”不朽(1 / 1)

就中国知识分子来说,究竟有没有什么中国人的概念或信仰可以取代其他宗教人类不朽观念呢?

当然有的,据《左传》记载,公元前549年——即孔子不过是两岁大的孩子的时候——鲁国的一个聪明人叔孙豹曾说过几句名言,即所谓有三个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同时,他举了一个例:“鲁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没,其言立。”这段话两千五百年来一直是最常被援引的句子,而且一直有着重大的影响。这就是一般所谓的“三不朽”,我常常试译为“三w”,即德(worth)、业(work)、言(words)的不朽。

三不朽论的影响和效果是深厚宏达而不可估计的,而且它本身就是“言”之不朽的最佳的证明。

公元1508年,伟大的哲学家王守仁(1528年逝世)的学生问他炼丹术究否可以延年益寿。他答说:“我们孔夫子的学派也有我们不朽的见解,例如孔夫子最嘉爱的弟子颜回三十二岁去世,但他今天仍然活着,你能相信吗?”

我在写这篇论文的时候,我的记忆使我回想到五十多年前,回想到安徽南部山中我第一次进入的那个乡村学校。每天从高凳上,我可以看见北墙上悬挂的一幅长轴,上面有公元八世纪时政治家和大书法家颜真卿写的一段书札的印本。当我初认草书时,我认出来这张书札开头引用的就是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论。五十年匆匆地过去了,但是我第一次发现这些不朽的话的深刻印象却一直没有毁灭。

这古老的三不朽论,两千五百年来曾使许多的中国学者感到满足。它已经取代了人类死后不朽的观念,它赋与了中国士大夫以一种安全感,纵然死了,但是他个人的德能、功业、思想和语言却在他死后将永垂不朽。

我们不必认为仅有伟大的德能、功业和教言才是不朽的。就我们现代人来说,我们应十分可能且合理的把这种古老的观念重加阐释,民主化或社会化。这样,则所谓德也许才可以意味着我们所以为人的一切,才可以意味着我们所为的一切,才可以意味着我们所想的和所说的一切。这种学说可以得到一种现代的和科学的意义,就是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不论他怎样的鄙陋低微而不足道,总都会留下一些东西,或善或恶,或好或坏。由于不只是好的才能留下来,所以古语说得好:“遗臭万年。”对于恶善贤愚不肖都可以贻人的影响的这种了解,而使我们对自己所以不朽的行为思想和言语道义,深深地怀有一种道义的责任感。举凡我们的为人、行事和言谈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些地方,都会发生影响,而那种影响在别的地方又会发生另外的影响,如此而至于无穷的时间和空间。我们不能全然了解一切,但是一切都存在那里,而至于无穷尽。

总之,就像猫狗会死一样,个人也会死的,但是他却依然存在所谓人类或社会的“大我”之中,而大我是不朽的。大我的继续存在,成为无量数小我个人成功与失败的永存纪念物。“人类的现状固源于我们若祖若父的贤愚,但是我们终将扮演成何等角色,则须从我们未来的情势去加以判断。”

(《中国人思想中的不朽观念》[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