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很有才干,所以很辛苦,但他到底是苦不堪言还是乐在其中,这就不是庄子所能揣度的了。在较近的儒家典范里,周公就是个“多材多艺”的人(《尚书·金縢》),他如果随顺自然,顺应人意,濡弱谦下,也许历史就是另外一个面貌了。
舜和周公毕竟都是统治者,而在普通人当中,孔子讲仲弓的话正可以作为反例:“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论语·雍也》)耕牛生下了一个出众的小牛犊,皮毛是红色的,角是端正的,就算负责祭祀的人不肯用它来做牺牲,山川难道会弃而不用吗?
但庄子那些话完全和孔子反着,我们看到他那些极度消沉的议论,有理由率先想到他的乱世背景。从这个意义上说,《庄子》可以说是周代的一部末世哀歌,所谓无用之用,在人生观的意义上只是无用于世而有用于己罢了。等时代或人物有些朝气的时候,观念自然不同,明初凌云翰赋诗题画,有一首“长松落落千丈,大厦渠渠万间。应笑樗材臃肿,等闲空老深山”,对那棵以无用为大用的樗树就不大看得惯了。
这也难怪,在儒家的观念里,藏无用之学是为了等待有用之世。秦始皇焚书的时候,孔子的后人孔鲋私藏了不少儒家典籍,朋友陈余很担心他,但孔鲋很淡然:“我搞的只是无用之学,理解我的就是我的朋友。秦始皇不是我的朋友,我担心什么!”孔鲋的话虽然不大容易理解,但这种置生死于度外的态度还是很令人佩服的,王夫之称赞他能够以无用之学的开阔胸怀以游于乱世,不愧是圣人的门徒。(《读通鉴论》卷一)就是这位孔鲋,在57岁那年做了陈胜的博士,总算等到了让无用之学翻身为有用之学的小小机会。(《史记·孔子世家》)
庄子大约不会赞同孔鲋的做法,不过,即使我们仅从乱世全生的角度来想,无用之用就真的管用吗?支离疏是不是被庄子描述得过于理想化了,以他那副样子,哪就那么好找工作?政府的救济粮能够不被盘剥地如数落到他的手里,这哪还是什么乱世呢?
庄子自己,或者庄子的后学,随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在《庄子·外篇·山木》里就出现了这样一个故事,仍然和树有关:庄子走在山里,看见一棵很大的树,但伐木的人不去砍它。庄子很好奇,一问才知道这是一棵没用的树。等庄子从山里回来,到朋友家做客,朋友叫家童去杀一只鹅,家童问道:“一只鹅会叫,一只鹅不会叫,杀哪只呢?”鹅会叫,有看家狗的作用,于是这位朋友说:“杀那只不会叫的。”
第二天,学生来问庄子:“昨天的事情真让人困惑呀,那棵大树因为不材而得享天年,鹅却因为不材而被杀,我们为人处世应该学哪个呢?”
庄子答道:“我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但是,即便在材与不材之间也不能完全免于祸患,还是顺应自然最好,不执着于某个具体的态度,当进则进,当退则退,当现则现,当隐则隐,神农和黄帝就是这么做的。不可偏执一方,凡事顺其自然。”
Robert E. Allinson略显夸张地以专章分析过这个故事,说那只不会叫的鹅违背了鸣叫的天性,而那只会叫的鹅并不是为了使自己“有用”而叫,而是出自天性地鸣叫,这才是无为而自然。(Chuang-tzu for Spiritual Transformation:An Analysis of the Inner Chapters,第170页)尽管正如Allinson所担心过的,这确实是一种过度的诠释,何况那只不会叫的鹅本来就是哑的,但“顺任自然”的结论却是没错。
至于“材与不材之间”,《淮南子·人间》讲过一个很有趣的故事,说一个叫秦牛缺的人遇到一伙强盗,被洗劫一空。强盗们很有好奇心,抢完东西以后又转了回来,想看看失主怎么样了。结果他们发现秦牛缺不但没有一点害怕和沮丧的样子,反而欢天喜地的。强盗们更按捺不住好奇心了,上前要问个究竟。秦牛缺说:“车马是供人乘坐和装载的,衣服是用来蔽体的,没了也就没了,圣人不会为了这些养身之物而损害自己的身心。”强盗们很感慨,彼此议论说:“这个人懂得不为外物伤害心性,不为利益劳苦身体,这是圣人呀。如果他拿这套说辞觐见国君,一定会被国君重用的,那时候他就该来找我们的麻烦了。”于是,这些本来只劫财不害命的强盗杀死了秦牛缺。
这位秦牛缺看来深明庄子之理,只是没做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没能顺其自然,不执一偏,结果枉送了性命。
这个故事虽然给了我们一些启发,但庄子那番道理仍然很让读者为难:材也不是,不材也不是,材与不材之间还不是。顺其自然,说起来容易,具体可怎么做呢?就好像说打架的原则只有两条:一是打到别人,二是别被别人打到。这种正确的废话是毫无意义的,具体应该怎么做,一定得有个方案出来。
8
方案是有的,《庄子·外篇·刻意》有一段很漂亮的文字:
故曰:夫恬淡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淡矣。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
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淡,乃合天德。
故曰: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德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惔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庄子·外篇·刻意》)
我们先把那些玄而又玄的句子搁置一下,把切实可行的方案总结出来:一、“不为福先,不为祸始”,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自己都别去做肇始之人;二、“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不要主动,而要被动,言行举止都是迫于不得已而发的;三、“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抛弃智巧,一任天机;四、“不思虑,不豫谋”,不要思虑,不要预谋,因为有思虑、有预谋就意味着积极主动,这与第二点相悖;五、抛弃悲乐、喜怒、好恶之情,达到“恬淡寂漠虚无无为”的境界。
在这五点里边,第三点稍有难度,但即便在大城市里做不到,在偏远乡村里还是相当可行的;第四点较难做到,毕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要想“不思虑,不豫谋”几乎是不可能的;第五点也难,人非太上,孰能忘情,我们很难想象一个没有悲乐、喜怒、好恶之情的人是什么样子;第一、二点比较重要,也更加切实,尤其是“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可谓庄学之精髓。
“不得已”自有“不得已”的特殊技巧,和普通人的认识不太一样,它首先有一个重要的基础,就是别把自己当人。前文讲过《庄子·外篇·天运》的一则故事,师金把汲水的桔槔奉为人生的楷模,说桔槔被人牵引就会俯下来,被人放开就会抬上去,正因为它俯仰随人,所以无论是俯是仰都不会得罪人。这种处世方法就是无知、无为、无欲——我们看David L.Hall和安乐哲对这三个概念的英译会更加容易理解:unprincipled knowing(无知)、nonassertive action(无为)、objectless desire(无欲)。
桔槔的特质就是对无知、无为、无欲,即“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的形象化的说明,桔槔自己没有意志,没有态度,没有情绪,没有主观能动性,别人怎么弄它,它就怎么动作,一举一动完全出于“不得已”,所以才不会得罪人。不得罪人,也就能够保全自己。
庄子看来忽略了人性当中还有“迁怒”这一项,再者,他显然是做隐士做惯了,缺乏政治生活的经验,不知道在政治生活里能否避祸全身关键不在于不得罪人,而在于站队,如果站错了队,再不得罪人也一样会遭到铲除,而不站队几乎是不可能的,不站队本身就已经是站队了。
庄子的这个道理对科技工作者似乎还比较适用,比如研究原子弹的人,不妨没有意志,没有态度,没有情绪,没有主观能动性,美国可以找他们造原子弹,纳粹德国也可以找他们造原子弹。不过,即使不考虑我们今天的普遍价值观,仅就庄子的内在逻辑来说,这也是行不通的,因为庄子是反对科技的,甚至连桔槔这种稍稍有些科技含量的简单工具都看不惯,所谓“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这是我们在子贡见汉阴丈人的故事里已经了解到的。[58]
这位汉阴丈人是“识其一,不知其二”(《庄子·外篇·天地》),这个“一”是混沌纯一,万物一府;这个“二”是分别的意思,即齐物之相反。[59]庄子的话总是超凡脱俗,所以常被望文生义地误用。
那些与价值没有牵连的科技工作者正是“识其一,不知其二”——在庄子的语境下说,价值观是混沌未分的;在俗语里说,是只追求研究自由,不考虑道德价值。换句话说,这就是把一个人“空掉”,用庄子的话说,这就是“虚己”,如此才能悠游于世,与时俯仰,是谓“虚己以游世”,这就是《庄子·外篇·山木》提出的一项处世方略:
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庄子·外篇·山木》)
这段话极富文学之美,事情的前因是鲁侯忧劳国事,市南宜僚劝他放弃国君之位,远离俗务,去南越的建德之国。鲁侯担心路远,市南宜僚于是劝慰他说:“只要减少费用,节制欲念,就算没有粮食也饿不着您。待您渡过大江,浮游海上,回头已经看不见海岸,愈向前愈看不见边际。岸边送行的人都回去了,您从此远遁而去。所以说占有别人的人就有负累,被人占有的人就有忧患。所以尧既不占有别人,也不被别人占有。我希望您能够摆脱负累,解除忧患,与大道遨游于无穷的境界。试想乘船渡河的时候,有一只空船撞了上来,这时候就算急性子的人也不会发怒;但如果撞来的船上有一个人,这边船上的人自然会喊着叫他把船撑开。如果喊了一声不见回应,再喊一声仍不见回应,第三声就一定会恶言相加了。或生气或不生气,取决于撞来的船上或有人或没人。人如果能‘虚己以游世’,有谁能够伤害他呢?”
市南宜僚提出了“虚己以游世”,也就是教人要像那只空船一样,就算威胁到别人,别人也不会怪你。之前桔槔的比喻也是这个道理,正因为“虚己”,才能够“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既然你是“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别人自然怪不着你,也知道怪你也没用。
这个见地很高明,且开创了后世文艺创作的“虚舟”主题,但它极有可能不是庄子的原创,而是从田骈的学说发展而来的。《庄子·杂篇·天下》臧否天下学术,说彭蒙、田骈、慎到的主张就是不存私见,不做分别,不起思虑,不用智谋,主张“齐万物以为首”。其具体论证是这样的:天能覆盖万物却不能承载万物,地能承载万物却不能覆盖万物,道能包容万物却不能分辨。万物都有自己可的地方,也都有自己不可的地方。所以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于不得已”,认为人如果强求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就会损害自己。于是他讥讽贤人,非议大圣,与物宛转,舍弃是非:
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庄子·杂篇·天下》)
这段文字和我们之前了解到的庄子的主张很像,大意是说,别人不推他就不走,别人不拽他就不退,就像飘风吹去吹来,就像羽毛飘来飘去,所以怎么都不会得罪别人。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这就像无知无觉的东西,没有私心和思虑,也就没有忧患和负累,一举一动都合乎自然之理,所以终身没有毁誉。
这样的见地在当时便引起了非难:如果这也算一种境界的话,那么土块也不失于道了。于是豪杰们讥笑说:“慎到的学说不是活人的道理,而是死人的道理。”
田骈也是一样,他求学于彭蒙,学到了不言之教。彭蒙的老师说过:“古来的得道之人不过是‘莫之是,莫之非’罢了。”田骈的学说常常悖逆人情,不受世人称许。他所说的道并不是道,所说的是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何谓道,虽然如此,他们多少也听闻过道的一些梗概。(《庄子·杂篇·天下》)
可疑的是,《天下》在后文可想而知地大力推崇庄子之学,虽然用词漂亮得多,也玄虚得多,比如“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但究其实质,《天下》所描述的庄子之学不过是对彭蒙、田骈、慎到之学的进阶罢了,而对后者的学术概说如果抹去人名的话,我们很容易认为这就是庄子之学。
《天下》自非庄子亲笔,我们或许可以推测,《天下》之所述仅针对内篇之《庄子》,而外篇、杂篇的《庄子》掺入了许多彭蒙、田骈、慎到的思想。两者虽然都有大而无当之嫌,但彭蒙、田骈、慎到的大而无当仍属初级阶段,不免有些具体而微的主张,庄子的大而无当却真正地“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庄子·杂篇·天下》);又或许庄子之学虽有对彭蒙等人的继承,但《天下》的作者更看重其超然玄虚的一面,而这正是田骈等人不及的地方。
另一方面,田骈和慎到都是稷下学者,是积极入世的人,慎到开法家之先声,为韩非、申不害所称许,田骈的学问虽然更虚一些,但也乐于以玄虚之道入切实之政,所以悖逆人情,不受世人称许也是难免的事。庄子则一直保持着在野的身份,至少在很大程度上真正做到了自己所主张的东西,仅这一点也是值得钦佩的。
但我们从实际主张来看,慎到的“弃知去己,而缘于不得已”和庄子的“虚己以游世”,“托不得已以养中”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当然,我们可以说这两者仅仅形似而非神似,慎到是初级阶段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庄子则是得道之后的“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只是对我们凡夫俗子而言,到底是借由虚己与不得已以得道,还是得道之后自然而然地虚己与不得已,孰是孰非,孰因孰果,一下子就看不太清了;即便是后者的话,如何才能得道就又是一个新的问题。
再者,如果讥讽慎到之学为土块之道、死人之理,那么市南宜僚的虚舟之论、师金的桔槔之喻,与此到底又有什么不同呢?——东晋僧意有一次和王苟子谈论玄理,僧意问道:“圣人有感情吗?”王苟子答道:“没有。”僧意问:“圣人像柱子一样吗?”王苟子答道:“应该说圣人就像筹码,虽然没有感情,但运用他的人是有感情的。”僧意追问道:“谁是运用圣人的人呢?”王苟子无言以对,只好走了。(《世说新语·文学》)
僧意和王苟子的这番问答不但是魏晋清谈的一大主题,也是唐代禅宗、宋代理学的重要课题,其源头皆在《庄子》。王苟子把庄子的话理解死了,结果流于慎到的“死人之理”,不如王弼所谓圣人“有情而无累”,或如程颢所谓“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
9
紧承市南宜僚的故事之后,太公任往吊孔子的故事更显出庄子务实的一面:孔子被困在陈蔡之间,一连七天没有生火做饭,太公任去慰问他,说:“你快饿死了吧?”孔子称是,太公任又问:“你不想死吧?”孔子再次称是,太公任便教了孔子一个不死之道:“东海有一种鸟,叫作意怠。意怠飞得很慢,好像没有气力的样子,飞行之时成群结队,栖止之时夹在众鸟之间,‘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吃饭一定吃别的鸟剩下的,所以它在行列里不受排斥,外人也伤不到它。‘直树先伐,甘井先竭’,你就是这么给自己招灾惹祸的……”孔子听了劝,于是辞别了朋友,离开了学生,跑到旷野里去,穿的是粗布衣服,吃的是野果,走进兽群而野兽不惊,走进鸟群而鸟儿不飞。鸟兽都不嫌恶他,何况人呢?(《庄子·外篇·山木》)
太公任所谓的“不死之道”其实是“不横死之道”,不惊鸟兽的说法则会让人想起《庄子·外篇·马蹄》所谓的至德之世:人民纯真质朴,与鸟兽同群,“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这个至德之世有可能真实存在,《淮南子·说林》就说西方有个倮国,鸟兽全不避人,因为人的习性和鸟兽一样。但是这个意境放在至德之世和倮国里虽然令人向往,经太公任对孔子一说却显得有几分窝囊。毕竟已经是文明社会了,不要说孔子,我们看看身边那些热心学习庄子的人,能学到这般田地的人肯定少之又少。
尤其是意怠这个榜样,实在不像大丈夫所为,那些有头脑、有气节的人自然不会看得上它。“枪打出头鸟”当然在理,王夫之对历史做过一点统计,说陈胜、吴广败死而后秦朝灭亡,刘崇、翟义、刘快败死而后王莽灭亡,徐寿辉、韩山童败死而后元朝灭亡,可见犯天下之险而率先举事的人没有不自己先送命的。——这似乎支持了意怠主义,但王夫之接着评论说:在这些举事者当中,陈胜、吴广、杨玄感等人都不是甘心犯难以死而唤醒天下,只是怀着侥幸之心罢了,但刘崇、翟义和刘快不同,他们是不忍于国难,这才奋不顾身地和王莽战斗的。尤其是翟义,可以逃生却甘愿赴死,堪称烈士,虽然智力比不上张良,但勇气数倍过之。(《读通鉴论》卷五)
义之所在,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是儒家的理想人格,相比之下,意怠主义自然显得灰溜溜的,况且意怠主义就真够安全吗?
答案是:不一定安全。所谓吃饭一定吃别的鸟剩下的,这话隐含的前提是:食物是充足的,大家吃完之后还会剩下我的一份,而事实是在许多时候都不是这样。谚语有“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是告诫人们晚起的鸟儿会饿肚子。在一切为零和博弈的情况下,落后于人就意味着一无所得。
从历史上看,王夫之把翟义和张良相比,张良似乎就是个擅长保命全身的相当于意怠的人。司马光评价张良,说他深得明哲保身之道,但王夫之不这么看,说张良为刘邦做事,坦承自己的志向就是为韩国复仇,讲得光明磊落,不怕刘邦猜忌。他当真是个忠臣孝子,把功名利禄视为浮云。刘邦也看出他心地纯洁,所以主动请他教育太子,并没有因为他“不够忠心”而起加害之念。再说,张良就算不幸遭到了猜忌,也不会口是心非地保全自己,坦然赴死也就是了。可我们再看看谢灵运,心中不忘故主,却隐而不发,曲意逢迎,以此为避害全生之计,反落得身死名辱。他自诩“本是江海人,忠义感君子”,谁信他呢?(《读通鉴论》卷二)
张良和谢灵运的问题,就是一个“要结果还是要原则”的问题。一个标准的儒家知识分子是以原则为准则的,如王夫之所谓“事不求可,功不求成,自靖以听天,而不假枉寻以直尺”,这与“孔子”对叶公子高的建议异曲同工。所以在王夫之看来,像杨涟、左光斗这样的忠臣义士为了弹劾宦官魏忠贤而走宦官王安的门路,这就是没处理好儒家的经权关系。(《读通鉴论》卷七)
应该怎么做呢?比如我的原则就是不说假话,那我就照实把这个原则实践下去,不管奸臣会不会因此而陷害我,不管皇帝会不会因此而杀掉我;意怠主义却是以结果为准则的,原则也好,方法也罢,都是为一个最终结果服务的。如果意怠主义升级,那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社会越乱,混得好的往往是后一种人,这就是社会机制对人群的自然淘汰。如果淘汰意味着死亡的话,那么,根据上文提到过的托马斯·鲍查德等人对同卵双胞胎的研究,一些值得我们尊重的性格也许就会随着基因一起日渐消亡。
是的,讲原则往往意味着不讲生活,意怠主义又常会流于寡廉鲜耻,到底何去何从呢?
两个极端也许都不太好,最好折中一下。所以人们读《庄子》时总有一些矛盾心态,比如袁中道,“公安三袁”的老三,亲人亡故时慨叹“未病先储药,生平解老庄”,写信教育儿子则说大丈夫如果不能名扬天下,洗**乾坤,就该居于高山之顶,目视云汉,手扪星辰,“必不随群逐队,自取羞耻也”。
意怠不就是随群逐队、自取羞耻吗?所以袁中道这种人可以搞文学,却混不了仕途。在仕途上学到意怠这份谨小慎微的人绝对不在少数,比如有人写过这样一首诗:
世途日纷错,应变良独劳。有政如茧丝,有法如牛毛。矧惟跬步间,出入亦异遭。向非定静功,多言竟呶呶。君子慎存省,一敬中自操。物情讵我夺,帝鉴焉能逃。执虚手恒盈,踏险脚益牢。静观纪昌射,动鼓庖丁刀。言小足喻大,行卑乃登髙。圣途可方轨,有毂谁当膏。(《主一斋为徐都宪公肃赋》)
这首诗善用《庄子》的典故词句,但我们很难从中读出什么美感,只感觉到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紧张。这首诗的作者是明代的文学大家李东阳,在文学的声名之外,他更是官场上一棵著名的常青树。反讽的是,这样的人才是广大凡夫俗子最为艳羡的庄学代言人。所以意怠和得道之后的孔子其实代表着泾渭分明的两条路线,李东阳选了前者,故事中的孔子选择了后者。
后者才是庄子最为推许的境界,但在俗人看来,修道之人把日子活到这种状态,实在不值得羡慕。庄子大约知道这种俗人心态,所以反复强调过,这不是高人窝囊,而是命运不济。《庄子·外篇·山木》讲庄子破衣烂衫去见魏王,魏王不理解,庄子说:“士有道德而不能推行,这叫作惫;破衣烂衫,这叫作贫。我这是贫,而不是惫,只是因为没活在好年月罢了。猿猴在山林里攀缘,自得其乐,就连神箭手也奈何它们不得,但它们要是落在了荆棘地里,就不得不小心谨慎、战战兢兢。我就生活在昏君和奸相的时代,想不惫也不行呀,比干被剖心不就是明证吗?”
生逢乱世,不得不过着既贫且惫的日子,这不怪道术不好,怪只怪时运不济,不得不以全身保命为上,而意怠的生存方式也就有其特定的价值了。如果有人忽略了这个特定的情境而奉意怠为准则,也就正应了庄子所讽刺的“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了。
比之意怠,孙叔敖算是一个更符合庄子一贯宗旨的榜样,而且颇为现实: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子之用心独奈何?”
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方将四顾,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
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盗人不得劫,伏戏、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庄子·外篇·田子方》)
大意是说,肩吾问孙叔敖说:“你三次做令尹而不感到荣耀,三次罢官也没有忧色。一开始我还不信,现在看你眉宇之间怡然自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孙叔敖说:“我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觉得官职之来是我不能推却的,官职之去是我不能阻止的,既然得与失都不关我的事,我为什么要有忧色呢?不知道贵与贱是在令尹这个官职呢,还是在我自己呢?如果是在令尹这个官职,那就和我无关;如果是在我本身,那就和令尹这个官职无关。我正怡怡然踌躇四顾,哪在乎世人心中的贵贱呢。”
孔子听说之后很是感慨,说道:“古之真人,智者没法游说他,美人没法勾引他,强盗没法打劫他,伏羲、黄帝没法和他交朋友。连死生这么大的事都不能影响到他,何况区区爵禄呢?像这样的人,他的‘神’充满天地,穿越大山而不受阻碍,踏入深渊而不被淹没,处在卑微的境地而不倦怠,给别人的越多,自己反而得到的越多。”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庄子在这里提出了他的理想人格:“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盗人不得劫,伏戏、黄帝不得友。”我们不妨以之参照孟子的理想人格:“富贵不能**,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虽然这两者看上去如出一辙,其根基却完全相反,前者是“虚舟”的心态,主观性已经降到最低,后者则充斥着浓烈的主观色彩。换句话说,前者以方法论为原则,“虚舟”也好,“至人用心若镜”也好,都是方法论意义上的东西,本身没有任何价值立场;后者则是以价值立场为原则,首先确立了自我的道德意义。
普通人比较容易接受孟子的方式,比如我们评价岳飞和秦桧,很容易找到道德标准,但评价孙叔敖呢,我们就很难说他是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
换个角度来看,孙叔敖这个榜样正是历代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的人最想学的,只不过太多的人都不是想学这份淡泊本身,而是想靠这种淡定的心态在官场上坐得更稳、爬得更高。就像我们今天的常识,所谓平常心往往只是一种途径,而不是目的,修炼平常心是为了让自己不平常。
孙叔敖的故事不能尽以寓言视之,《史记·循吏列传》也记载过同样的事情,只不过不喜不忧的理由和《庄子》不同,是说孙叔敖“三得相而不喜,知其材自得之也;三去相而不悔,知非己之罪也”,似乎是一个自信心爆棚的人。
而在庄子看来,孙叔敖做官与罢官都和他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这都是“命”,该来的拦不住,该去的留不住,是以“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纵然几次大起大落,情绪一点不受影响,近乎古之真人的境界,值得效法。所谓“祸福生于得失,人灾由于爱恶”(《庄子》佚文),如果没有了得失之心、爱恶之情,也就没有祸福与人灾了。
得官而不喜,失官而不忧,因为看破了得失由命不由人。这时候可不能讲什么“齐物”了,一定要分清什么我,什么是物。——《庄子·杂篇·让王》讲了列子的一则故事,说列子不得志,一脸菜色,有人向郑国宰相子阳说:“列子是个高人,在你们郑国却困窘不堪,难道你不重视人才吗?”子阳接受意见,派人给列子家送粮食,列子却推辞不受。列子的妻子很不高兴,列子向她解释说:“宰相并不是因为了解我才送我粮食的。他今天能因为别人的话而送我粮食,明天也能因为别人的话而加罪于我。”
庄子的这则寓言后来当真见诸史实,甚至发生在明君、贤臣之间:汉文帝就是以一人之誉而召见季布,又以一人之毁而遣返季布,搞得季布非常郁闷。(《汉书·季布栾布田叔传》)孟子也遇到过这种事情,鲁平公准备去见孟子,车都备好了,却被宠臣臧仓的两句话劝了回去。但孟子不认为这事是被臧仓搞坏的,不遇鲁侯,这是天意。(《孟子·梁惠王下》)
无论是天意还是人为,总之都由不得自己。但今天随便一个做销售的人肯定都会不以为然,觉得季布和孟子都缺少百折不挠的精神,放弃得太轻易了。若以庄子的标准看,要假外求的东西都不可靠,就算季布真的进了中央,位列三公,就算孟子真的被鲁平公委以重任,不知道哪天他们还会失去这些。
世界波诡云谲,只有内求才会令人踏实。这境界很像子贡遇到的那位汉阴丈人,孔子赞许他说:“这种人做事只看合不合自己的心意,对全世界的毁誉都无所谓。如果毁誉对于一个人既无损也无益,这样的人就是全德之人。”(《庄子·外篇·天地》)但是,《逍遥游》评价宋荣子,说就算全世界都夸他,他也不会更加勉力,就算全世界都非议他,他也不会感到一丝沮丧。——这似乎和孙叔敖、汉阴丈人达到了同样的层次,但《逍遥游》说他“犹有未树也”,还没到尽善尽美的程度。这个小小的矛盾如何解释,我就不得而知了。
《庄子·杂篇·庚桑楚》也讲到这个境界,说超然于人我之分也就达到了天人之境,所以受到尊敬也不会高兴,受到侮辱也不会生气。这种人也会发怒,只不过不是有心的发怒,所以算不上真正的发怒,这就是出于无为的有为,不是真正的有为,恰当的有为是出于不得已的,“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这就是《庄子·外篇·天地》所谓的“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不是不为,而是合乎自然地为,并非基于主观意愿地为。毕竟一个人不可能什么事都不做,什么话都不说,所以道家讲无为和无言都相应地有无为之为和无言之言。譬如《庄子·外篇·天地》说“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淮南子·原道》说“无为为之而合于道,无为言之而通乎德”。
这样看来,得道高人并不真的像槁木和死灰一样任你怎么欺负他都无动于衷,他也会高兴,也会生气,不过他的喜怒并非出于有心,而是出于“不得已”,大约就像一块槁木,你用力敲它,它跳起来砸了你的额头,但你只会怨自己而不会怨它;或者像一堆死灰,你用力吹它,它飞起来眯了你的眼,你也只会怨自己而不会怨它,因为它是“虚己”的,一切反应都是在“虚己”状态下的“不得已”。
10
“虚己”之心很像一面镜子,是的,可以说孙叔敖的内心就像一面镜子,如果有什么东西经过,它就如实地映照出来;经过了之后,也不留一丝痕迹。镜子,这是庄子非常推崇的心灵境界,只是今天我们一说起镜子哲学,一般都认为是禅宗的理论。
当然,早在禅宗之前,《四十二章经》就讲过“人怀爱欲不见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搅之,众人共临,无有睹其影者。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水被搅乱了,就不能如实地映照世界;心被搅乱了,就不能真切地体认大道,所以才要“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神秀语),这与庄子所谓“人之去秽累,若镜之见磨饰”(《庄子》佚文)如出一辙,而在庄子的视野里,镜子之心综合了他自己许多的重要概念,譬如虚己、游世、无知、齐物、不得已,是至人才有的境界,如《应帝王》所谓: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庄子·内篇·应帝王》)
大意是说,不求名,不用智,不求知,不役于事,随顺于无穷之道,逍遥于无我之境,虚己而无所得。至人的心就像镜子,对外界事物不迎不送,自然地反映而无所滞留,所以能够胜物而不为物所伤。
《庄子·内篇·德充符》讲鲁国有个断脚的人叫作王骀,立不施教,坐不议论,但他的学生竟然和孔子的一样多。常季很不理解,去找孔子请教,孔子便做了一个止水不波的比喻:人们不会在流动的水面上去照自己的样子,而是在静止的水面去照,只有静止的东西才能使别的东西静止(唯止能止众止),达到这种境界的人自然能够吸引别人来追随。
所谓“唯止能止众止”,和道家的许多道理一样,来自于对自然界朴素的观察和类比。[60]后来《淮南子·说山》再做解释,说雨飘在空中的时候并不能打湿物体,只有等它触及物体而停止运动的时候才能把物体打湿;箭在射出去的过程中并不能穿透物体,只有等它射中目标而停止下来的时候才能穿透。
这种推理在今天看来有点匪夷所思,不过对古人来说可谓相当深刻的思考了。《庄子·外篇·天道》也发挥了静水之喻,说圣人之所以心静,是因为万物都不足以扰乱他的内心。水静则明,明则可以清晰地映照须眉;水静则平,平则可以成为工匠取法的标准。水静尚且通明,何况精神呢?圣人之心也是这样静的,是天地和万物的镜子。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这都是天地万物之本,道德之至,掌握了这个道理的,处上能做圣王,处下能做素王,隐居能引来江海山林之士的追随,处世能成就丰功伟业,静则为圣,动则为王。
这番话很有积极入世的姿态,不知道和“蚁慕羊肉”之说如何协调,而在《庄子·外篇·刻意》里,静水之喻又被赋予了养神之道的意义:水的天性,不混杂就会清澈,不搅动就会平静,闭塞则不流通,不流通则不澄清,所以纯而不杂,静而不扰,淡而无为,动而自然,这就是养神之道。
静水之喻也是古代西方思想界的一项经典比喻,譬如四世纪的基督教神学家大巴西尔在《六天创世》里讲道:“愤怒、愿望、怯懦、嫉妒都会导致对灵魂洞察力的干扰。正如从模糊的窗看不清有形物体一样,带着愤怒的心也无法达到对真理的认知。所以应当远离世俗事务,不让不相干的意念进入灵魂。”这话是在为苦行和禁欲主义张目,内容却是从柏拉图的思想来的。于是我们看到,同一种比喻,在西方通向哲学与神学,在东方则通向人生哲学与处世哲学,由此可以略窥东西方思想的不同偏重。
正如大巴西尔的静水之喻来自柏拉图,庄子的静水之喻似乎也不是原创的思想。《庄子·杂篇·天下》品评老聃和关尹的学术,引过关尹一段很漂亮的话:
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庄子·杂篇·天下》)
大意是说,不存主观成见,使万物各自彰显,动若水,静若镜,反应如同回声。恍惚不清,寂静清虚,从不争先而经常随顺别人。——这说的是关尹之学,看起来却完全像是庄子的主张。
“用心若镜”的态度也就是“不得已”的态度,镜子没有主观能动性,不会主动去映照外物,只有等外物经过它面前的时候才自然而然地映照出外物的影子。只要镜子够明够平,影像自然就会清晰、逼真。当外物离去的时候,镜子并不会刻意挽留,影像也随之消逝,不留一丝痕迹。这就是《菜根谭》用诗意的对偶所表达的:“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风穿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而儒家一般的人格期许则是“雁过留影,人过留声”,要有立德、立功、立言的志向——苏轼的仕途作为就是这一期许的相当庸俗化的显例,他在历届地方官的任上总爱搞些建筑,几乎每到一地,每建一功,就会建一些亭台楼阁来做纪念或标榜,自然不值庄子一哂。
庄子“用心若镜”的思想后来得宋儒润色,到程颢而大成,号称一生不读《庄子》的程颐竟然说过“我之道盖与明道同”,庄子恐怕也想不到自己的核心主张将来居然会变成儒学吧。在庄子和程颢之间,禅宗起到了桥梁的作用。譬如禅宗初创的时候,卧轮和尚讲过一个偈子:“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大意是说,卧轮有一项本领,可以斩断一切思想,任由外境如何变幻,内心始终岿然不动,修行于是每天都在提高。慧能听说了之后,说这个偈子未明心地,若是依此修行,反而会束缚自己。随后慧能也作了一个偈子:“慧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大意是说,我慧能没啥本事,不能斩断一切思想,外境变幻之时我的心也随之反应,也不知道修行怎么提高。(《六祖大师法宝坛经》)
卧轮正是心如死灰,物是物,我是我,彼此全不相干,这在慧能看来,就属于心念停滞了,而心念的停滞即意味着束缚的发生;慧能自己则是“用心若镜”,心会随着外界境况的变化而生出相应的反应,完全是被动的、承受的,不得已的,外物来时不拒,外物去时不留,对境心起,境过无痕。在慧能的佛学理论里,若心灵进至这样的状态,也就斩断轮回了。
佛教在个人修行上的终极目标就是断轮回、入涅槃,慧能认为这是人在活着的时候就能达到的目标,“念念无住”时自然摆脱了业力的牵绊,也就是超出因果链条之外了。当然,即便达到如此境界,也要像普通人一样吃饭睡觉,只是若能一直保持住这个状态的话,就能不再堕入轮回了。至于不堕入轮回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状态,这只能由信仰者自己体会了。
庄子考虑的则是另外一种轮回,“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并且“始卒若环”,明镜一般的心灵“不将不迎”,“俯仰而不得罪于人”。这样的人似乎只能做一名模范隐士,但在庄子看来,这样的人还可以从事其他职业,比如帝王。
11
《庄子》除了人生观还讲政治观,除了隐士之道还讲帝王之道。《庄子·内篇·应帝王》设计了阳子居和老聃的一段对话,阳子居说:“假如有这么一个人,办事果断,见识非凡,学道不倦,够不够圣明君主的素质呢?”老聃说:“这个人若是治理天下,只会劳形费心罢了。他的长处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吗?虎豹因为皮毛漂亮而招致猎杀,猿猴因为动作敏捷而被人拴住。”阳子居惭愧地问:“请问圣明君主怎样处理政务呢?”老聃说:“圣明君主处理政务,功绩广被天下却像和自己毫不相干,教化施及万民而人民不觉得他就是精神导师,任凭万物各得其所,各得其乐,而自己立于不可测识的地位,悠游于无为之境。”
老聃的话正是道家一贯的政治主张,即无为之治,认为让人民感觉不到统治者存在的统治才是最好的统治,就像一双合脚的鞋子会让人忘了它的存在一样。如果从“大道废,有仁义”的逻辑来考虑的话,这一主张恰恰意味着当时的政府过于强势了,做了一丁点分内之事就忙不迭地歌功颂德,唯恐老百姓不知道;以精神导师的姿态对老百姓指手画脚,强迫大家在自己的意志之下统一思想,全不顾“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庄子·外篇·骈拇》),鸭子虽然腿短,但接上一截就很不舒服,鹤虽然腿长,但砍断一截也很受不了。
所以,最好的政治就是统治者不要以自己的主观好恶来裁断万物。《庄子》内篇里的政论文字集中在《应帝王》一章,而“虚”的姿态,以及“至人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都是在这一章里讲到的。
对于道家的无为之治,我在《老子哲学辨正》里边做过相当详细的分析,所以在这里只讲庄子一点与众不同的地方。在《庄子》的外篇和杂篇,政治态度明显比内篇更为极端,尤其强调了治天下的“不得已”。比如外篇的《在宥》一章: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庄子·外篇·在宥》)
大意是说,君子如果不得已而统治天下,最好是无为而治。无为才能安定性命之情。所以说把自己的身体看得比天下还重的人,才值得把天下托付给他(这话也见于《老子》通行本第13章)。君子只要端居无为就够了,听任万物自然发展,哪有空闲去治理天下呢。
这就是说,无为之治并不是一个主动选择,因为得道之人已经不存在主动选择这一说了,他们把自己看得比天下还重,之所以站出来治理天下,完全是出于不得已。
我们凡夫俗子很难理解这个道理,在我们看来,如果把自己看得比天下还重,岂非更应该去治理天下吗?坐在了统治者的位子上,生活条件肯定比隐士优越得多,出门有卫队保护,贴身有御医调理,冬天不用担心煤炭涨价,夏天还能去行宫避暑。《庄子·杂篇·外物》里有个故事:庄子家贫,找监河侯借粮食,监河侯很有庄子风格地讲了一番大而无当的话,说等收上邑金来,会借给庄子三百金,庄子气愤地讲了一个寓言,说昨天有陷在车辙里的一条鲋鱼向自己求救,求斗升之水以活命,庄子说:“我将南游吴越之王,激起西江之水来救你。”鲋鱼愤愤然说:“那时候你就到卖鱼干的市场上来找我吧。”
故事里的庄子虽然言辞机敏,但毕竟连粮食都没得吃,这对身体肯定没有好处,所以在我们看来,如果真的把身体看得比天下还重,当然应该去当天下的统治者才对。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统治者有时候会是一种高危职业,这应当正是庄子特别关注到的。《庄子·杂篇·让王》讲越国人接连杀了三代的国君,王子搜很害怕,逃到了丹穴。越国没有了国君,大家就来找王子搜继任,用艾草把他熏了出来。王子搜被大家逼着登上了君王的车子,仰天呼号:“天啊,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呀!”《让王》最后有个评论,说王子搜不是不愿意做国君,而是担忧做国君的祸患。像王子搜这样的人,可谓不肯以国君之位来伤害生命了,这也正是越国人要他做国君的原因。
王子搜的选择正是一种乱世之象,这不仅仅是一则寓言。《左传·文公十四年》记载,齐国的公子商人杀掉了国君舍,请公子元即位,但公子元做出了和王子搜相同的选择,对公子商人说:“你觊觎这个位子很久了,我甘愿侍奉你,否则的话,难道我能够免于死难吗?请你不要为了君位再积怨恨了,你自己来做国君吧。”
公子元看得很准,公子商人为了篡位已经处心积虑很多年了,不但广施财物以邀买人心,还养了太多的门客,以至于耗尽了家产,但他就算向公家借贷也要把这种乐善好施的精神保持下去。所以公子元的选择只是一种没有选择的选择,王子搜的情形大约也是这样。那么,如果是在太平的国君和贫困的隐士之间选择的话,庄子会选哪个呢?
似乎有些荒唐的是,无论是现实版的公子元,还是寓言版的王子搜,一旦抽象来看,仿佛就有了一种境界。这是必须辨清的问题,因为这种境界貌似儒家也有,小到孔融让梨,大到太伯、虞仲让国,常被当作宣传范本,但他们都是以所让的东西为贵,自己高风亮节,义而不居;王子搜却真的把国君之位视作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再者,儒家为天下苍生计,提倡一种当仁不让的精神,比如认为吴国贤公子季札与其让位就不如不让,只是后来这种让国的表象与当仁不让的实质被王莽这类人学去了,正应了庄子“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的悲观看法。
所以庄子的意见比不上儒家的可亲可敬,况且在我们普通人看来,如果说一个人爱自己胜过爱天下,这就意味着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一定是缩到最后的,让别人先上,但王子搜的故事另见于《吕氏春秋·贵生》,其中特意强调,所谓贵生,并不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具体情况分为四等:最好的是全生,六欲各得其宜;其次是亏生,六欲只有部分合宜;其次是死;比死更糟糕的是迫生。所谓迫生,是指六欲没有一样合宜的,比如屈服或耻辱地活着。迫生为什么连死都不如呢,好比耳朵听到讨厌的声音就不如听不见,眼睛看到讨厌的东西就不如看不见,打雷的时候人们会捂住耳朵,闪电的时候人们会捂上眼睛,迫生不如死就是一样的道理。爱吃肉不是说连腐鼠也吃,爱喝酒不是说连变质的酒也喝,珍惜生命不是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庄子及其追随者们看到的是问题的另一个角度:爱自己的命,同样也会爱别人的命。这同样出于以己度人的心理,只不过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这个道理后来在儒、道两途都有发展——儒家讲爱身重于爱天下似乎不可思议,但王夫之就这么讲过,只不过调整了一下角度:“故君子之爱身也,甚于爱天下;忘身以忧天下,则祸未发于天下而先伏于吾之所忧也。”这个推理很简单:如果连自己都溺水了,就别指望还能救出其他的溺水者了。所以王夫之提醒大家:就算有匡扶天下的雄心壮志,一旦不顾惜自身的清白而结交外戚、宦官、女主,自己首先就会成为那个溺水的人。杜钦、贾捐之、娄师德等人就是这样,这是我们应该引以为戒的。(《读通鉴论》卷四)
这正是儒家重原则甚于重结果的态度,虽然话说得和庄子很像,但庄子一定会摇头叹息的。不过,庄子讲的最典型的爱身甚于爱天下的例子恰恰也是儒家很推崇的,这就是大王亶父(即古公亶父)的故事:大王亶父一族人住在邠地,遭遇狄人的侵犯,大王亶父拿兽皮财帛去求和,狄人不接受;拿犬马牲畜去求和,他们不接受;拿珍珠美玉去求和,他们还不接受,因为狄人想要的是这片土地。大王亶父对族人说:“我不忍心和敌人开战而牺牲大家的性命,也认为不应该为了养人的土地而让被养的人民遭到杀害,所以我要走了,你们就做狄人的臣民好了,做狄人的臣民和做我的臣民不都是一样吗?”大王亶父真的走了,但百姓们自愿跟他一起走,他们放弃了原来的土地,在岐山脚下建立了国家。(《庄子·杂篇·让王》)
大王亶父是周人的一位先祖,迁居一事也见于《孟子·梁惠王下》和《吕氏春秋·审为》,连孟子也很称赞的,借邠人之口称大王亶父为“仁人”,不过孟子还提出了一个更容易被今人接受的备选方案:世代相守的土地不是自己能决定去留的,应当“效死勿去”,这正是孟子比庄子更有现代性的一面。
当然,大王亶父非常开通,晓得“不以所用养害所养”的道理,无论划定疆界还是设立国家政府,这都是“所用养”,目的都是为了让大家过上好日子,人才是“所养”;如果当真以人为本的话,无论是国家、土地、政权,还是别的什么,只要转为对人的生活不利,那就可以抛弃。所谓“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呢——儿之所以不嫌母丑,是因为母亲疼他、爱他;狗之所以不嫌家贫,是因为主人喂养它、照顾它;如果母亲整天虐待儿子,主人每天打狗骂狗,除非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发作,否则事情就得两说了。
国家的建设本来是为了让人们生活得更好的,保家卫国自然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只不过人们在惯性之下错把手段当作了目的,浑然忘记了这个“目的”原本只是为了达到真正的目的而应用的一种手段,也就是说,错把“所用养”当作了“所养”,忘记了“所养”的本来面目。
12
《庄子》很冷静地在战国乱世看出了这个问题,看到国家越来越强大,老百姓却越来越悲惨;看到治术越来越多,天下却越来越乱;所以才提出逍遥、齐物、无知、不得已等主张,给人们打开了一派崭新而怀旧的视野。但是,我们最后要问一个问题:他的看法一定就对吗?
这并不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来检验《庄子》,而是就《庄子》的内在逻辑来问的。《庄子·杂篇·则阳》讲“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先前认为是对的,后来又认为不对。人们只能看到万物的生长,却无法窥测其本源;只看到万物的消亡,却无法窥测其归宿。人们只重视自己的智识所能认识的,却不知道依恃其智识所不知道的。[61]
在《庄子·杂篇·寓言》里,同样的话被庄子用在了孔子身上:“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人的见识总会增长,认识也总会随之改变,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但《庄子》抓住了其中的问题:我们现在所主张、所坚持的东西,若干年后会不会也被自己推翻呢?如果这样的话,百家争鸣,孰是孰非,还有什么分辨的价值呢?——这个观点也就意味着,在达到终极真理之前,所有的是非对错都只是一时一地的真理,所以并不值得坚持。那么我们的问题是:庄子自己是否也适用于这个标准呢?
我想是适用的。假如庄子活到今天,想来会对自己的作品做出不小的修订吧?如果今天的我们仍然奉庄子为圭臬,他一定会笑话我们不懂得“与时俱进”的道理,正应了他那个“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