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情况下,狮族官员和贵族不会来到这个地方。毕竟这里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遍地乱石,就连充当柴火的杂草也寥寥无几,穷人也不会白费力气走远路爬高山只为了节省几个泥炭钱。
山顶的这棵树没有树叶,表面挂着零碎的黑色布条,隔着很远的距离,乍看上去的确像那么回事,实际用途却是与城内“盛兴隆”商行分号暗中约定的信号。
壮汉三下两下把“树”砍倒,小心翼翼塞进石缝中间,表面用积雪盖住,以便下次备用。
“消息树”是文明时代的做法。只要是白天,东林城里的人每隔半小时就会朝着这个方向观望。只要这棵“树”仍然存在,就意味着安全。到了晚上,危险和安全的信号就变成“黑暗”与“火光”。只要看到山上有火光升起,城内的人就必须立刻撤走。
城内,一个商行里的伙计手持单筒望远镜朝山头方向看了近半分钟,确定视野中没有那棵熟悉的树。他迅速收起瞭望工具,飞快跑进内堂,找到主持商行的管事,凑过去,压低声音,亢奋且紧张地说:“老大,山上的树倒了。”
管事是个性子平和的人,他微笑着点点头:“通知其他人,实施第三套方案。”
几分钟后,位于东林城西面的“盛兴隆”商行忽然被大火笼罩,整个上空浓烟滚滚,各种尖叫与呼救声混杂,打破了冬日里的安宁。
“着火了,快救火啊!”
“天哪,我的货,我们所有的货都在里面。”
“发发慈悲吧,无论是谁,请帮帮我们。”
“完了,这么多的损失,我根本就赔不起,一切都完了。”
火势迅猛,狂放的火焰从一间间库房里蹿出来,仿佛野兽用舌头疯狂舔舐着能触碰到的一切物体。猛烈的火势触目惊心,可怕的高温使人难以靠近,感觉就像一个大型火炉,正在疯狂消耗着其中能量。
周围的民房被波及,寒冷的北风呼啸,推动火焰燎过围墙,点燃了新的区域。
快救火!
不用催促,人们在哭喊与求救中奔忙,寻找各种容器,从附近的井里打水,慌慌张张朝着火焰泼洒。
东林城的城卫军出动了,城主带着巡逻队率先赶到。火灾并不少见,各城都有一套完备的应对方法。只是今天的情况较为特殊,起火点是“盛兴隆”商行的泥炭仓库,灭火难度很大。
在大火和混乱中,一些新的谣言伴随哭喊悄然产生。
“这日子没法过了。这场大火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啊!城主上个星期就来找过我们管事,说是让我们尽快准备二十万斤泥炭。本来开门做生意,这是很正常的买卖,可你们也知道,现在谁也不敢收代币。我们管事多了句嘴,说必须用黄金白银才能交易。这话当时就惹怒了城主大人……”
“我敢用闹到打赌,这是有人故意放火!存放泥炭的仓库每天都有人检查,四个屋角还专门备有装满了水的大缸。就算不小心有火种落下,也不可能一下子烧得这么大。”
“要说这事的源头还是得归在狮王身上。他以前发行代币的时候说得好听,与黄金白银等值,可以自由兑换。现在呢?他根本不愿意拿出金银,甚至连粮食兑换都全面禁止。非但如此,还命令咱们必须开店做生意,让下面的平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你说说这算什么事啊!到头来咱们手里全是一堆废铁,好处全归他狮王一个人,那我们怎么办?”
“难怪“盛兴隆”的仓库会无缘无故着火。我记得他们很早就公开抵制代币。这种搞法,真正成了陛下的眼中钉。”
“你就别说他们了。陛下连“盛兴隆”这种有龙族背景的大商行都不放在眼里,我们又算得了什么?要我说,趁早把咱们手里的货物处理掉,尽快藏起来。我有种感觉,陛下不会就此罢休,“盛兴隆”只是一个警告,接下来他肯定要对付我们。”
只要有了事实为依据,谣言的可信度也就成倍增加。看着瘫在地上哭天喊地的“盛兴隆”管事,周围的人们,尤其是从附近闻讯赶来的商人们不由得联想到自己,再加上来自身边那些听起来头头是道,却叫不出说话人名字的合理分析,他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变得胆战心惊,略加思考就从人群里迅速离开,带着说不出的惶恐和紧张安排后手。
消息传递需要时间。虽然咆哮城与东林城之间不算远,可现在毕竟是冬天,积雪降低了速度,信使传递消息无论如何也没有白头雕那么迅捷。等到传令小队忍受严寒进入东林城,跪在城主面前呈上狮王诏令的时候,“盛兴隆”大火已经是昨天的事情,很多人早已离开东林城,朝着北方而去。
东林城、平丘城、巨鼎城、碎金城……从南到北,每一座城市都发生了火灾,被烧的商行都是“盛兴隆”。其实他们早有准备,真正被烧毁的货物不多,关键在于用活生生的现实给各城商人们上了一课,让他们明白权力与资本的矛盾是如此冷酷,用“你死我活”来形容也绝不过分。
生意人都有各自的人脉。分设各地“盛兴隆”管事和伙计离开所在城市的时候,都会派人给熟识的客户送去一封信。内容基本上没什么变化,都是控诉狮王巧取豪夺的货币制度,唾骂狮王用废铁代币抢劫金银。在信的末尾,认真劝告对方:继续呆在狮族已经没有前途,认钱不认人的狮王绝不会放过我们。如果现在不走,以后想走都没有机会。
这些话绝不是毫无根据的构陷,商人们就算对狮王再怎么忠心,也要考虑自身利益。很多货物被藏了起来,要么分散,要么挖坑填埋。还有人在荒僻的远郊秘密建造仓库,把布料之类的货物偷运过去。
大路上的商队数量陡然剧增,大部分是前往北方的磐石城,也有少数前往虎族进行交易。这种情况在寒冬时节极为罕见,可是商人们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他们只想着尽快将手上的货物卖掉。虽然龙族摄政王和虎王都是敌人,但他们仍有信用。尤其是龙族,他们新造的货币异常精美,更重要的含银量充足,不要说是常规的“水检测法”,就算用特制工具将硬币铰开,也能看到洁白耀眼的贵重金属。
所有的狮族城市都乱了。最直接的变化就是平民买不到燃料。“盛兴隆”常年以低价向狮族倾销泥炭,成功摧毁了原有的燃料供应系统。从砍伐木头开始,到烧制木炭,以及运输和销售……狮族传统的木柴供应流程远不如来自龙族的泥炭那么廉价,勉强维持了短暂时间就彻底崩溃,然后消失。在那之后,“祖木老板”的名气越发响亮,他藉此成为商铺分店遍布所有部落的豪商,也是狮王此次下令必须抓捕的重要商人之一。
没人知道祖木在哪儿,狮族平民最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寒冷与恐慌。从这场商业风潮开始的时候,“盛兴隆”就拒收代币。但他们人不错,愿意接受以粮食、布匹、肉干之类的东西等价交换泥炭。这相当于给各地平民开了一道后门。出于统治层面的考虑,再加上当时的局势相对平静,狮王也没有对商人下狠手,各地城主也就对此报以沉默。
信使终于抵达了东林城。
城主一分钟也没有耽误,立刻下令对所有商人进行抓捕,没收其财产,所有货物充公,清点归类后纳入控制,优先配发给城卫军,稳定军心,然后集结,派往咆哮城。
抓到的商人不算多,大约只有城内在册经营户的三分之一。
其余的人都跑了。他们很聪明,宁愿抛下城内的房产也必须离开。反观留下来的这些人,他们长期处于观望和犹豫之间,认为自己一直在跟风,大家拒绝接受代币那我也不要,大家开门做生意我就跟着(以物易物)。他们不愿意离开城市,认为狮王不会对自己下狠手。毕竟我是狮族人,奉公守法。
大规模的抢劫开始了。
如狼似虎的城卫军封锁了整个街区,用重锤之类的武器砸开店门,将所有在他们看来有价值的东西全部带走。
无论商人们如何哭喊哀求,丝毫改变不了残酷的事实。
“你们这些该死的恶棍,立刻打开仓库,把所有货物都交出来。”
“做生意的人都是骗子。码的……老子以前去过白鹿城,一匹上好的棉布在那边最多也就是一个银质代币。你们倒好,同样品质甚至比那个更差的棉布,在这里一匹就得卖到三个银质代币,甚至四个。”
“这些家伙都是吸血鬼,跟他们那么多废话做什么。陛下有令,查抄所有仓库。还有,派两个小队去他的家里,那边肯定还有更多的商货。”
士兵不会讲道理,他们只知道执行命令。
城主平时与商人们关系很不错,那是因为商人能带来税收,让自己腰包膨胀,让这座城市变得繁荣。“拒收代币”在城主看来是一种可怕的行为,在这个问题上,城主与狮王站在同一边。之前,他们对城内的混乱束手无策,尤其深恨“以物易物”的交易模式。那意味着无法以正常手段衡量税收。
抓人,查抄,封存……所有这些事情在城主看来都很合理,也能从根本上解决代币问题。更重要的是,狮王在密令中一再强调:查抄商人的同时必须安定军心,尽快派出增援部队前往咆哮城集结。
死死抱住货物不让查封的商人,格杀勿论。
阻拦士兵抄家的商人,当场砍断头颅。
污言秽语指责士兵的行为就更是无法容忍,带队查抄的军官不会浪费时间做口舌争辩,直接下令抓住对方全家,男性成员当众处死,女性成员集中捆绑,交由城主大人发落。
“盛兴隆”烧了,很多商人得到消息提前逃了。
尽管这些事情令人恼怒,但就目前的收获来看,东林城主也颇为满意。他粗略算了一下,可以用被查抄的商货抵充军饷,派出一万人前往咆哮城。
……
狮族领地,通往北方的道路上,一个双人信使小队正在策马疾驰。
从咆哮城而来的信使经历长途跋涉早已疲惫不堪。按照惯例,东林城主派出两名信使将狮王命令传递到下一站,也就是位于北面的平丘城。
积雪不算厚,马匹跑起来不算吃力。
刚绕过大路拐角,两名信使突然有种可怕的身体悬空感,他们随即看到地面出现了一个巨坑,伴随着马匹嘶吼和人声惊呼,用枯枝和积雪伪装的地坑轰然塌陷,连人带马重重摔了下去。
左右两侧树林里冲出十几个人,他们手持弓弩,对着坠入坑中的信使接连猛射。锐利的箭矢穿透了皮肉,撕裂内脏。不到三分钟,信使和马被活活射死,尸体身上密密麻麻覆盖着多达上百支箭。
伏击者们分工默契,迅速挖土填埋。看天气今晚必然有雪,只要大雪飘落,地上的踪迹也就无法寻找。一切破绽得等到明年春暖花开才能被人发现。
豪商巨富并非普通人所想的那么简单。大家各有各的消息来源,就算没有“盛兴隆”的那场大火,东林城的一些豪商也早就开始寻找退路。在某个地方呆久了,对所在区域统治者的习惯性做法也熟记于心。豪商们虽然离开东林城,却在城里安排了人手,第一时间向他们报告了信使京城、抄家、查封店铺等一系列事情。
提前出城的商人很清楚,狮王打算对自己……不,应该是整个狮族所有的经商者下手了。
商人没有军队,却豢养着一群群听话的打手。简单来说,就是小规模的卫队。这些人打不过正规军,但私下搞点乱子,截杀信使,让消息传递延误,给自己争取时间之类的事情,做起来倒也没什么难度,颇为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