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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位 郭宝平 5645 字 2个月前

看到将陈瓒削职为民的诏书,高拱舒了口气。可是,与此同时,兵科给事中欧阳一敬、辛自修,御史吴时来等人论救陈瓒的奏疏也发交内阁了。

轮到郭朴执笔票拟,他先将欧阳一敬的奏疏读了一遍。

起初,当听到“陛下初登大宝,宜以尧舜明目达聪为法,即使陈瓒妄言,犹当宥之”时,高拱冷冷一笑;听着听着,高拱脸色大变,露出了咬牙切齿状。

欧阳一敬明是论救陈瓒,实是论劾高拱的!而且用语尖刻,竟然说,高拱“奸险横恶,无疑蔡京”!

御史吴时来的奏疏则说:“高拱修故怨,挟徐阶以黜陈瓒!”

我暗忖,吴时来的话虽简短,份量够重,这不恰恰给欧阳一敬说高拱奸险横恶做了注脚吗?他的弦外之音就是,因为陈瓒论劾过高拱的亲家,高拱就挟私报复他,这不是高拱奸险的明证吗?徐阶是不主张罢黜陈瓒的,可是高拱居然挟压首辅,以逞其私!这不正是高拱横恶的明证吗?

“胡说八道!”高拱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拍几案,“嚯”地站了起来,脸色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道道分明,“说我奸险,说我是蔡京,证据呢?空口无凭,就胡乱给人扣上奸臣的帽子,说得过去吗?有这样论劾大臣的吗?”

“玄翁!”我上前拉了拉高拱的袖袍,示意他坐下。

“奇怪!奇怪!”高拱坐下来,继续说,“这个欧阳一敬,在弹章里说,他和陈瓒是密友,去岁陈瓒论劾我无君、不忠之事,是他们共同商榷的!那他当时何以不列名参劾我?”

徐阶依然是微闭双目,仰靠椅背,默然无语。

我走到高拱面前,低声说:“玄翁,按制,玄翁被论,该回避。不然,不知道还会有什么说法呢!”

高拱愣了一下,站起身:“近日人情不一,国是纷然,即无彼等论劾,我也要乞身求去;然则,古人云,大臣不重则朝廷轻!彼等论劾我的话,倘若传之四方,让海内以为真有蔡京在位,我高某一人不足惜,岂不让天下人轻朝廷?”言毕,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诸公都说说,如何处置?”徐阶慢条斯理地说。

“岂有此理!”郭朴说。从他愤愤不平的神情看,这句话,似乎是针对言官的。

“这……”李春芳不知所措,“请元翁裁示。”

“皇上初登大宝,有尧舜之明,”徐阶字斟句酌着,“况看此阵势,倘若责言官、甚或不宥陈瓒,科道不会善罢甘休,恐于高阁老更为不利。以老夫之见,彼此让他一步,把对陈瓒的处分,改外调吧!如此,各方的颜面,皆可保全,事情也就过去了。”

徐阶说罢,望着众人,等待回应。可是,郭朴、李春芳和我,都在琢磨着徐阶话中的意思,没有一个人说话。

“安阳,如何?”徐阶问郭朴。

“也罢!”郭朴叹口气说。

就这样,对陈瓒的处分,由削职为民,改为外调。

与此同时,皇上慰留高拱的御旨也下了:“卿心行端慎,朕所素知。兹方切眷倚,岂可因人言辄自求退?宜即出视事,不允辞。”

可是,高拱并没有到阁当直。已经两天了,没有看到高拱来,我正思忖着前去问询,就接到了皇上的御旨。原来,高拱又一次上了辞呈。

我细细看着高拱的这道奏疏,内有这样的话:“臣亦志士也,乃皆漫无指据而徒加诋诬,臣何能觍颜就列者。况今党比成风,纪纲溃乱,使圣主孤立于上,而无有为收拾者。”看到这些话,我才了然:高拱言外之意,似乎是怀疑这些言官有结党之嫌;同时也在表达他在内阁无以展布的苦楚。皇上御批:“大臣之道,重在康济,不专洁身。宜遵前旨即出,以副眷倚。不允辞。”

高拱这才回到内阁。文渊阁里的氛围,也变得很是凝重。有好几天,高拱都是满脸怒容,无论研议何事,他皆一言不发,偶尔,会发出一声冷笑。

徐阶见到高拱,依然是微笑着,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吗?我暗忖。徐阶分明是设计了一个圈套,何以半途而废了呢?

正在我迷惑不解之际,道路传闻,言官论劾高拱的话,并非空穴来风,虽无正面实证,却可反证之:对陈瓒的处分原为削职为民,高拱回避期间即改为外调,这不正是高拱专横、挟压首辅的证据吗?

“喔!”我恍然大悟,徐阶的手腕太老辣了!这一个小小的举措,就把高拱置于百口莫辩的地步了。

果不出所料,论劾高拱的奏疏,突然间连篇累牍地堆积到了内阁的案头。

欧阳一敬再次带头,参劾高拱“屡经论列,不思引咎自陈,却指言官结党,如此威制朝纲,专柄擅国亟宜罢斥”!接下来,南北两京的言官,纷纷上疏,论劾高拱“奸恶”“刚愎”,“无宰辅器”!高拱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上疏求去,皇上也一次又一次慰留。

欧阳一敬又上了一道奏疏,弹劾高拱“刚愎自用,无大臣体。外姑为求退状,而内怀患失之心。屡劾屡辩,屡留屡出。中外指目,转相非笑,非盛世所宜有”!

看到这道弹章,高拱欲哭无泪,一句话也没有说,起身向外走去。

我急忙跟了上去,送高拱下了文渊阁的台阶,走到轿前。

“叔大!”高拱叫了我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中玄兄!”我上前扶住高拱,“元翁这样做,实在……可是,我兄体谅,我是他的弟子,真是无所措手足!”

“原以为华亭乃忠厚长者,”高拱感慨系之,“谁又料到,他居然阴饵我于丛棘之上!诚智老而猾矣!”

听了高拱的话,我不能正面回应,遂感慨道:“国朝的奸臣墨吏、阉珰竖宦胡作非为之时,逢迎者众而参揭者寡!何以对我兄如此苛责?无非是我兄不忍国事糜烂,想做些事情而已!竟不见容,令正直者寒心,求治者裹足矣!方今的言官,竟无一个一秉公心的吗?何以没有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的呢?”

“也不是没有要说公道话的,是我不忍朝政纷扰,党比相攻;不然,必为难皇上、伤及圣怀。”高拱喟叹说,“华亭如此结言路以逐我,早晚有一天,会有公道之论!”

我笑了笑,说:“中玄兄,历史是长远的事;当下朝廷非我兄无以开新局!元翁久历宦海,开创新政或许力有不逮,然则内争之事,我兄非其对手,弟劝我兄忍让为怀吧!”

几个文吏怀抱文牍走了过来,我提高了声音,说:“元翁乃宽厚君子,以弟愚见,元翁断不会对中玄兄施展手腕。定然是有小人煽构其间,方才造成误会,弟当到元翁面前,为我兄辩白。”

高拱摇摇头:“多谢叔大了。叔大还是快回吧,免得华亭对叔大起疑心。”说完,登轿而去。

我转身回到文渊阁,径直走到徐阶面前,低声说:“师相,新郑对师相多有误会,言师相阴饵其于丛棘之上,似有怨师相假言路相逐之意,对师相不能谅解。”顿了顿,我提高了声调,“元翁,新郑素与居正交厚,居正深知新郑为人亢直,但决无故意为难元翁之意,更无谋人之心,对元翁或有顶撞,居正以为也是出于谋事之急切。”

“叔大,这些话,你不该在老夫面前说!”徐阶目光流露出愠怒,“科道论劾高阁老,那是他们的主张,老夫何忍见事体纷扰如此!”

我不再说话。无论如何,我已经替高拱在徐阶面前作了调息,而且高拱的乡曲郭朴也会将此讯息知会于他的,我可以心安理得了。

内阁里的纷争,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各种传闻,不绝于耳。不要说各衙门,即使是内阁,也无以推进政务,差不多是半瘫痪状态。

该如何收场呢?

高拱已经六次求去,皇上一概不允,在高拱第六次上疏求去的辞呈上,皇上御批:“朕素知卿,岂宜再三求退?”已有责备高拱屡屡求退之意。可是,正是在这道御旨之后,欧阳一敬再次上疏论劾高拱,嘲讽他“屡劾屡辩、屡留屡出”,可谓步步紧逼,不留余地。

倘若是先帝,科道如此不依不饶排陷他所信任的阁臣,早就受到严惩了;可是,当今皇上是软弱、宽厚的君主,他对科道无一语责备,只是不厌其烦地慰留高拱:“朕屡旨留卿,特出眷知,宜以君命为重,人言不必介怀!”

言官强逼,皇上坚留。高拱体认到了皇上的难处,事实上,科道对皇上的攻击,一点也不比对高拱的少,从皇上的内心,是盼望内阁替他解围的,他哪里还敢对科道稍有责备呢?既然皇上对科道束手无策,高拱又一再求去,那不是让皇上为难吗?所以,接到皇上不允辞的御旨,高拱也就不再犹豫,第二天就回到了内阁。

这天,轮到我执笔票拟,我早早就到了文渊阁,把发交内阁票拟的奏疏,事先浏览并加以分拣,提请研议。我拿起一份文牍:“吏部奏请升尚宝司丞海瑞为大理寺右丞。”

“海瑞是何出身?”李春芳问。

“举人。”我回答。我知道李春芳是明知故问,或许他对推升海瑞有异议,又不愿明确说出,遂以询问海瑞的出身加以婉转表达。

“举人未必不贤,进士未必皆贤!”高拱接着我的话说,“以高某看,海瑞其人,授职大理寺,是才适其用。元翁,当拟旨,饬吏部,此后用人,初授职,有进士、举人出身之分;而升迁则宜惟政绩论,不得论出身。”

徐阶沉默不语。高拱动辄就要改易祖制成宪,徐阶绝难赞同,毋宁说,这是徐阶甚为反感的。

“元翁!”高拱叫了一声。

“玄翁!”我叫了一声高拱,向他递了个眼色,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可相逼。

“如此,如何推进国务?!”高拱感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吏部奏请,升御史李幼滋为国子监司业。”我拿出一份文牍,晃了晃说。

这是我向徐阶建言的结果。几年前,李幼滋以访仙御史身份到江西侦查严嵩动向,为徐阶倒严立下奇功。可是,这些事,又不能对外言之。相反,访仙御史的身份,倒让李幼滋和先帝修玄崇道的怪诞之举勾连到了一起,那些道士、术士都受到严谴,酬庸李幼滋有些不合时宜,所以延宕了四年,李幼滋多次催促,我才不得不向徐阶提出建言。

“李幼滋?”高拱以不屑的口吻说,“那个访仙御史?”

“喔,李幼滋是张阁老的乡曲,想必,张阁老对此人知之甚详。”李春芳接言道。

我明白,李春芳是在以此提醒高拱,李幼滋是张居正的乡曲;而你是张居正的好友,难道还要挑剔吗?

“乡曲、同年、师生!”高拱把嘴角一撇说,“选政何以坏,就是这些交谊坏了公平!”他转向我问,“叔大以为然否?”

“国之大臣,不能以私情而忘公义。”我答道,内心却对高拱如此不顾情意有些不悦。但是,我也知道,高拱并非故意与我为难,这是他的为人;高拱对自己的亲属故旧,甚或比与他毫无渊源的人,还要更为苛刻些,他的一个内侄,因此还和他断绝了来往。

“无非是从五品的郎官,吏部业已研议奏请,皇上不便驳回。”徐阶说,“既然高阁老以为李幼滋行止有亏,不宜充儒臣教职,我看,海瑞的遗缺,就让李幼滋补上吧。”也不等高拱回应,就紧接着说,“叔大,下一件。”

每研议一件事,大家无不小心翼翼,神经紧绷,好不容易捱过了一天,已是精疲力竭。刚要散班,高拱突然说:“元翁,皇上慰留我甚坚,科道逼迫我甚急!为皇上计,适可而止吧!”

徐阶一愣,旋即露出笑容:“高阁老,这也是老夫的愿望啊!”

听徐阶这句话,似乎他对言官所为一无所知,摆出了一副超然事外的阵势,令高拱顿起反感,遂以质问的语气说:“高某到底有何过错,竟至不容,如此结言路必逐我而后快?”

徐阶似乎早已成竹在胸,冷冷道:“高阁老,言官乃朝廷的言官,不是徐某的言官,倘言路可结,徐某能结,那么高阁老也可结之嘛!”

“你……”高拱气得满脸通红,须臾,索性一拍几案,指着徐阶质问:“写青词、助斋醮,元翁不曾为之?永寿宫事谁为之?该不会说成是严嵩献策重修吧?此事严嵩也不愿为之!可是,一尺一寸皆元翁父子视方略,何以遗诏中,尽归为先帝之过?”

高拱终于把他对徐阶瞒着他拟定遗诏的不满公开发泄出来了。虽然高拱私下里说过,徐阶对先帝是“诡随于生前,诋骂于身后”,他为之不平,而且这些话也早为徐阶所闻;可是公开说出来,还是第一次。

徐阶又冷笑了一声,说:“土木事,徐某不敢辞;然青词事,倘若徐某没有记错的话,似乎有人上了密札,恳请为先帝精制青词,密札犹在,高阁老,你看要不要公之于众?”

内阁里,突然变得安静异常。

“这……”高拱张口结舌,转过脸来,惊讶地看着我。

听了徐阶的话,我也大吃一惊!难怪徐阶明知道高拱入阁乃是大势所趋,既想示恩于他,又踌躇不决,原来,他是想要抓住高拱的把柄,以防将来高拱拿青词一事攻讦他。虽然高拱最终没有写青词,但是那道密札,比青词的份量还要重。此刻,这道密札终于派上了用场,他的话一出口,高拱惊诧之余,也只能生生咽下这杯苦酒。

但是,这道密札,是在我的劝说下写的,高拱会不会怀疑我是秉承徐阶的旨意故意给他设下圈套?想到这里,我有些惶恐,急忙劝解道:“元翁、玄翁二老皆老成谋国者,何必为一时一事的误会伤了和气?”

高拱站在几案前,尴尬万端,愣了须臾,便一甩袖袍,快步走出了文渊阁。

我紧追了几步,在文渊阁的台阶下赶上了高拱:“中玄兄,彼时弟劝我兄写密札,乃出于切盼我兄早入内阁之心,实在无他意啊!”

“叔大不必多言,高某虽愚直,然对叔大的良苦用心,还是深为体察的。”高拱和颜悦色地说。

“没有想到,元翁竟然……”我摇摇头,叹气不止。

高拱一甩袍袖,恨恨地说:“华亭老谋深算,我辈甘拜下风可也!”

我止住脚步,提高了声调,对着高拱的背影说:“居正劝玄翁切莫意气用事,盼早日消除误会,与元翁共赴时艰。”

高拱转身向我抱了抱拳:“请叔大转告元翁,高某甘拜下风就是了,请元翁别再多费心机了,把功夫用在国政上吧,莫辜负了皇上的委任!”

我缓缓地转身,回到自己的几案前,见郭朴也已离去,便叹了口气说:“新郑亢直固执,居正再四替元翁辩白,新郑对元翁依然不能释怀。元翁念及新郑一心谋国,却蒙受此等论劾之羞,忍让为怀吧!”

徐阶“哼”了一声:“由他去吧!”看得出来,徐阶对高拱,已然决绝。

回到家里,一身疲惫,瘫坐在书房里摆放的一张摇椅上,越发心烦意乱起来。这样的日子,实在令我难以忍受!何日是个尽头?入阁拜相,难道就是来活受罪的吗?

“老爷,喝茶!”游七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去,找李义河来。”我吩咐游七。

转眼间,李幼滋就到了。

“世道不公!高新郑何错之有,遭受如此羞辱?科道里难道没有公道人?”我替高拱鸣不平说,“至少,高新郑一任会试主考、一任副主考,又主持顺天府试,还长国子监两载有余,门生众多,也不乏充任科道的,竟然噤口无一言,岂非咄咄怪事?”我没有把内阁研议李幼滋升职的事知会李幼滋,免得节外生枝。

“道路传闻,是高胡子不许他的门生参与其间!”李幼滋说。

“不是传闻,是确有其事。”我心想,但是我没有说出来,口中却说,“传闻而已!义河不妨私下找新郑的门生试探一下。记住,不要多言,只替高新郑鸣不平可也!”

“记得国子监监生中有一个叫齐康的,高新郑主会试,他又进士及第,该是高新郑名副其实的门生了,他不是做御史吗?”李幼滋已经转身走到书房门口了,我又补充了一句。

春天尚未过去,京城里已有些燥热了。一大早,内阁的同僚又围坐在了一起,轮到郭朴执笔票拟,他早早就到了,几案上的文牍已分成了几摞。

徐阶最后一个进来,坐下来慢悠悠地喝着热茶。

“都察院广东道御史齐康劾大学士徐阶险邪贪秽、专权蠹国。”郭朴拿起一份奏疏,读了起来。

刚读了“事由”,“哗啦”一声,李春芳手中茶碗上的盖子掉在了地上,他却依然张着嘴,呆在那里。

“谁?”高拱也大吃一惊。

“御史齐康。”郭朴回答。

徐阶愣了一下,旋即冷冷一笑,说:“如此甚好!老夫求之不得!不过,诬诋之事,老夫也不能安于缄默。”

听徐阶的意思,他是要听听齐康论劾他些什么了。于是,郭朴把齐康的奏疏,缓缓地读了一遍。

我边细细地听着,边梳理归纳,齐康论劾徐阶的,三件事:一说他当年反对立裕王为储君;一说他以遗诏谤诋先帝,诡随于生前,而诋訾于身后,非为人臣之道;一说他儿子在外多干请,有不法。

“齐御史所劾,皆暧昧之事。”徐阶听完齐康的弹章,冷冷一笑,说,“其中所论建储一事,系老夫阻挠,尤为妄诞。昔老夫在礼部,曾四次上疏,请立东宫,及入内阁,先帝确曾问及传位事,因当时恐起他衅,是故不敢赞成,但恳恳为先帝陈裕王之仁孝。文牍俱在,可查对之。至于谓老夫父子请托,则各部院当事之人,皆可询问,何时何事曾经请托?”说着,徐阶转向郭朴,问:“安阳公历任刑部、吏部尚书,我父子可曾请托于你?”

郭朴摇摇头。

“老夫蒙恩叨逾,已极履满盈,此人所戒者。”徐阶感叹着,边说,边站起身来,“老夫这就上疏求退,以谢齐御史!”

“这……”李春芳看看高拱,又对着徐阶的背影,以求助的语调叫道:“元翁!这……阁务……”

徐阶头也不回:“老夫乃被论之人,理当回避,阁务,按制,当由李石麓李阁老署理。”

“春芳不敢!”李春芳一脸苦楚,“元翁,万万不可卸仔肩啊!”

“非放归徐某无以息争,”徐阶说,“老夫只好隐去,以谢齐御史!”徐阶又重复了一遍。

我和李春芳急忙起身,追到门外。

“元翁!”李春芳焦急地说,“元翁尚且……阁务,春芳如何推进?”

“元翁,这齐康虽是新郑的门生,然则,以学生观之,论劾元翁之事,新郑并不知之。”我跟在徐阶的身后说。

“老夫这就上疏,请皇上放老夫归乡。”徐阶扭过脸来,看着我和李春芳,“不必再送,速回阁办事。”

“把齐康给我叫来!快去!”文渊阁里,传来高拱的声音。他正大声对文吏说话。

须臾,齐康低着头进了文渊阁。

“你枉做了我的学生!”高拱劈头盖脸训斥齐康,“谁让你干的?”

“学生身为御史,论劾大臣,乃本分,也是职责。”齐康争辩说,“职责所在,良心驱使,与他人无涉。”

“唉——”高拱长叹一声,“如此,岂不让皇上为难?”

“何难之有?”齐康梗着脖子说,“这等恶臣,罢斥了去!不去,无以行新政、开新局!”

“齐御史!未免轻狂了吧?”我以呵斥的语气说,“你想想看,你是玄翁的门生,外人会如何看?科道中那些人,对玄翁本已结怨,论劾不止;你这样做,他们定然妄言玄翁结党,起而攻讦;宋之党争,复见于今日矣!”

“倘如此,皇上该如何措置?”高拱忧急交加,“快去,去向元翁请罪!”

“玄翁,那也不必了。”我阻止说,“齐御史听了你的话去请罪,那别人更会说玄翁指使了。居正自当在元翁面前,替玄翁辩白。”

“唉!”高拱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齐康走人。

齐康垂头丧气而去。

第二天,阁臣刚到文渊阁,茶尚未喝上一口,一个文吏匆匆忙忙闯了进来。

“何事惊慌?”高拱呵斥道。

文吏一脸惊惶失措状:“都察院首门台阶下,齐康齐御史刚要进衙门,被一群同僚拦住,质问他为何论劾元翁、受何人指使?一群人围住齐御史,指指点点,骂声不绝,还有的往他脸上吐口水!”

“这,这……”李春芳一脸无奈,看看高拱,又看看我,一副手足无措的可怜状。

“成何体统!”我怒气冲冲地说,“快去,就说阁老们闻听此事,震惊不已,让他们自重,全言官之体。”

“时下是什么风俗?”郭朴一拍几案说,“指斥皇上,论劾大臣,不绝如缕;谁也不能说个‘不’字!可是,何以论劾元翁,就像犯了众怒了呢?岂非咄咄怪事!”

“玄翁,要息事宁人啊,不然如何收场?”我看着高拱说。

“拟旨!”高拱对李春芳说,“切责齐康妄言,降二级,调外任。”

“论劾你高新郑者,纯属妄言诋诬,从未有一句责备的话;何以论劾元翁者,也不管是不是事出有因,就切责其妄言,还要降级调外任?”郭朴忿忿不平地说。

“高某不足惜!”高拱感叹说,“要为皇上计。皇上初继大统,正是臣工同心同德共辅新政之机,似此交互论劾不止,伊于胡底?后人对我皇上,会如何评说?”

可是,事情并没有因为处分齐康而了结。徐阶求退的讯息一传出,举朝哗然!六科给事中、十三道都察御史,由欧阳一敬带头,交章弹劾齐康。

严厉处分齐康、恳言慰留徐阶,都没有使事态稍有好转。徐阶一连上了三道辞呈,坚决求退。

“元翁这是反制之策啊!”看到徐阶第三次求退的奏疏,郭朴感慨说。

“反制之策?”我轻声重复了一句。

“元翁摆出了这样的阵式,无非是向皇上和百官表明,朝廷中有新郑则无华亭,有华亭则必去新郑。”郭朴又一声长叹,“何必如此?又安能如此?”

“高某走开好了!免得让皇上为难!”高拱仰天长叹,“高某何罪之有,如此逼迫不已!”

“不得了啦!”这天晚上,已是亥时,我正预备睡觉,李幼滋急匆匆跑来,口中连连说着,“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何事?”我从内室走出来,沉着脸问。

“海猴子一出面,果然群起效尤!”李幼滋喘着粗气说,“海猴子可谓一石激千浪啊!”

李幼滋这个人,喜欢给人起诨号,他说的海猴子,我猜测可能说的是海瑞。因为海瑞刚刚上了一道弹章,参劾齐康,攻击高拱,替徐阶辩护。说徐阶事先帝,无能改先帝神仙、土木之误,畏威保位,诚亦有之,然自执政以来,忧勤国事,休休有容,亦足可称道。齐康甘为高拱鹰犬,搏噬善类,罪大于高拱!

但我想知道李幼滋何以给海瑞起了个猴子的诨号,于是便嗔怪说:“义河,你就喜欢给人封诨号,让人不知所云。”

“咳,不就是海汝贤吗!他长得精瘦,像个猴子!”李幼滋喝口茶,一抹嘴,“不过,叫他猴子,可不全是因为他的长相!这个人,上窜下跳的,一个举人,已经当上大理寺的堂上官了,就是和他同科中举、其后又中了进士的,有几个比得上他!他要不上窜下跳,按部就班,能当上个县丞就算好的了!”

我笑了笑:“义河是妒忌海汝贤了吧?人家那不叫上窜下跳,是拿命换来的!”

“他?就他?得逞于一时罢了!早晚要栽跟头的!”李幼滋撇了撇嘴,“不说他了。太岳,不得了啦!部院衙门都要上阵了,要求罢斥高胡子!”

“有这等事?”我大吃一惊,“不会吧?”

“千真万确!”李幼滋自信地说,“欧阳一敬一帮人串联,各部院都以堂上官率部属上公本,就连那个山西佬吏部尚书杨博也答应了。”

“六部并都察院都以堂上官率部属上公本弹劾高新郑?”我问。

“是啊!哦对了,刑部……刑部有些例外。”李幼滋放下茶碗说,“太岳知道吗?刑部的左侍郎是高胡子的同年,右侍郎是高胡子的同乡,他们都要求刑部上公本,就是尚书葛守礼不肯,说‘人之所见不同,有者自有,无自自无,不可强求’,公本上不了,那两位侍郎预备上白头疏。还是一个部院都不少!”

“喔呀!似此举动,国朝开国以来,闻所未闻啊!”我感叹说,“像英宗、武宗朝,宦官当权,奸臣当国,也没有见部院齐齐出面抗争参劾,何以对高新郑这样一位堂堂正正的大臣,会出此狠招?”

“墙倒众人推,此之谓也!”李幼滋幸灾乐祸地说,“谁让高胡子不知施恩,把人得罪了个遍呢!”

吏部曾奏请李幼滋升任国子监司业,遭到高拱的反对,不得不改任尚宝司丞这个闲差。说起来,内阁研议吏部、兵部的奏章,均属机密,可是几乎无密可保,凡关涉到选政的,总会被当事人知道。李幼滋更是很快就得知了事情的原委,这让他对高拱耿耿于怀,明知我和高拱交厚,李幼滋也毫不隐讳他对高拱的恶感。

但是,李幼滋的话,却引起了我的深思。高拱秉持忘我无己,结果不知道布恩,也不思虑会不会招怨,凡是他认为于国于民有利的,就说、就做。公开主张纳科道于京察,就把言官得罪了;极力主张用人论政绩不论出身,进士出身者内心必大起反感,而朝廷上下凡属主官,皆进士出身者占据;又开口除弊、闭口兴利,说什么法与时迁、更法以趋时,祖宗成宪似乎不放在他的眼里!不惟如此,一旦真的忘我无己,就不思防人,更不会任智术、用权谋,别人稍一用术,他也就跌入圈套了!想到这里,我倒吸了口凉气,口中喃喃:“像高拱这样,奉行无己、至诚,恐无立足之地矣!”

“太岳说的什么?”李幼滋没有听到我的话,便问。

“喔,我是说,太不可思议了。部院堂上官率部属参劾一个大臣,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活该!”李幼滋恨恨然,“高胡子薄情寡义,就该早败!”

“薄情寡义?”我惊诧不已,“义河所谓何来?”

“那王思质是他高胡子的同年吧?王元美为父讼冤,即使不看同年之谊,又碍他高胡子什么事?他高胡子何必反对?”

“新郑不是反对给思质公昭雪,他是说处事要一个公字,要昭雪都昭雪,不可独独给思质公一个人昭雪。传来传去,成了新郑阻挠给思质公昭雪了。”我解释说。

“结果一样的,反正此事搁置了。那王元美还能不怨之入骨?”李幼滋眉毛一挑,说,“王元美何许人也?他的狐朋狗友那么多,得罪他一个,就是一大帮啊!”

“喔!”我沉吟着。

“还有,”李幼滋继续说,“那个齐康,是他高胡子的门生,站出来替他鸣不平,他却首先提议处分齐康,那以后谁还敢跟他高胡子走啊?”

“看看,义河,这就不对了吧,人家不袒护门生,也成弊病了?”我指着李幼滋说,“何况,新郑是为大局计、为皇上计,牺牲门生,平息纷争。”

“反正大家都说,跟着高胡子,没有好果子吃!”李幼滋缩了缩脖子,“所以,高胡子那么多门生故旧,都袖手旁观,甚或还加薪添火,刑部那两个侍郎,不就是例子?”

“新郑是一个公字,那些怨他的人,是一个私字!”我替高拱辩护说。

“未见得!”李幼滋不以为然地说,“《嘉靖遗诏》深得人心,朝野为之加额,甚或为之涕零,他高胡子却独异其趣!岂不大失人心、激起公愤?”

“喔呀!”我暗吃一惊,不觉恍然大悟:徐阶当时明知道排斥高拱于拟遗诏之外会引发高拱的激烈反弹,何以毅然决然行之,原来,这是徐阶的一个手腕,也可以说是一个圈套。《嘉靖遗诏》的发布,已经彻底洗刷了徐阶所有的历史污点,徐阶当年顺承先帝的所作所为,都可以解释为是为了有朝一日握权处势,从而实施拨乱反正的良苦用心;谁拿《嘉靖遗诏》指责徐阶,无疑是甘犯众怒,引火烧身!所以,徐阶不怕高拱反弹;甚至说,他期待着高拱反弹!

见我紧锁眉头,沉吟不语,李幼滋叫着我的号,说:“太岳,我知道你和高胡子交厚,我劝你别和这种人近乎!”他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喔呀,对了,那天太岳让我找齐康,是不是……”李幼滋看着我,咧着嘴,嘻嘻笑了起来。

“义河,你想到哪里去了!这话,以后绝不能再出口!”我脸一沉,“我是替高新郑鸣不平!至于出现当下的后果,我可未曾料到!”

“齐心协力把高胡子赶走算了!”李幼滋劝我说,“高胡子一走,元翁还不就指望太岳你了吗?”

“义河!”我呵斥说,“怎么能这么说?”顿了顿,转而以忧虑的语气说,“义河恐有所不知,皇上对新郑眷倚之深,非常情所能衡之啊!新郑已然递过十二道辞呈了,皇上慰勉有加,就是不放他走。需知,能动摇大臣者,只有皇上一人,倘若皇上就是不松口,这垛墙,任凭众人来推,还是推不倒!”

“当今皇上不是先帝。”李幼滋说,“不然也不会有今日这等局面。”说着,李幼滋站起身,走到门口,又转过脸来,幸灾乐祸地说,“明日早朝,等着看好戏吧!”

第二天一大早,晨曦初露,文武百官都兴致勃勃来到了左顺门,等待着早朝。这天的早朝,格外引人注目。连续免朝了一个月后,在科道无休止的谏诤下,皇上终于不得不出来主持朝会。内阁里的两位辅臣——徐阶和高拱,都因被参劾而递交了辞呈,皇上该如何措置呢?高拱和徐阶,又如何收场呢?所以,百官或者忧心忡忡,或者幸灾乐祸,都神情凝重地前来上朝。

时下,我站在朝班里,等待着“大戏”的上演。

朝仪甫毕,代理首辅李春芳刚要奏事,突然,兵科给事中欧阳一敬大步出班,声泪俱下地高声喊道:“陛下,朝廷出了奸人,臣请剑以诛之!”

欧阳一敬一声高叫,惊得百官目瞪口呆。朝会上顿时一片哗然。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拢到了欧阳一敬的身上。只见他跪在朝班中间的过道上,又重复了一遍:“陛下,朝廷出了奸人,臣请剑以诛之!”

“谁是奸人?”皇上问了一声。

“大学士高拱!”欧阳一敬大声回答。

皇上愣了一下。

“陛下,”李春芳声音颤抖地说,“吏部尚书杨博、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及六官之长,各率其属上疏,及台省属官,交章论奏,凡二十八疏,论劾大学士高拱,言不可一日使其处朝廷。臣以为,皇上宜亟赐高拱归,以全大臣之体。”

朝班里,又是一片哗然!

皇上皱了皱眉头,未发一语,一甩袖袍,转身离去了。

“嗡嗡”声中,百官散朝了。一路走去,三三两两议论着,感叹着,久久不愿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