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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位 郭宝平 2051 字 27天前

国朝自太祖高皇帝废丞相,体制与秦汉唐宋已大不同。然则,皇帝兼理宰相之事,毕竟力所不逮,内阁遂由文学顾问班子,渐有驾乎六部之上的趋势。尤其是嘉靖朝,首辅俨然有宰相之尊。但是,内阁依然不是朝廷法定的单独机构,大学士名义上也是翰林院的职官。作为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和内阁首辅也可说是首席大学士的往来,就显得名正言顺,不必避嫌了。当然,倘若掌院学士和内阁首辅势同水火,那就另当别论。目前,内阁首辅是徐阶,而翰林院掌院学士是我,朝野共知,我们乃师生之谊,往来自然更加频繁。

可是,今次到徐阶的直庐,一路上心里忐忑,脸上直冒虚汗,甚是不自在。

徐阶依然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的忧虑、烦恼,似乎并不因为对海瑞上疏的调息成功而稍有舒缓。见我进来,徐阶从宽大的几案上抬起头,仰靠在椅背上,宽厚一笑:“喔,这个时节来,想必叔大有要事就商?”

已经是掌灯时分了,我故意选择这个时节来,就是想把要说的话说完,迅即离开,徐阶如此一问,我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徐阶见我欲言又止,起身带我到了密室,吩咐书办倒上茶水,屏退了左右,笑了笑,说:“叔大来得正好,这个时节无来谒者,有件事,正可与叔大静静商榷。”

我端起茶碗,慢慢呷着茶水,掩盖自己的不安,思忖着该如何开口说出找徐阶要办的事。

“唉——”徐阶叹口气,说,“目下内阁名为三人,李、袁二公以制青词、助修玄为职,无暇顾及政务,独累老夫一人,不堪重负久矣,终究不是办法。叔大以为,若增补阁臣,谁人可当之?”

听到徐阶和我商榷的,竟然是关涉入阁拜相的大事,我精神为之大振,瞬间就恢复了往日的镇静:“师相以此机要大事垂询学生,学生诚惶诚恐,亦倍感师相对学生推心置腹、信任异常,学生敢不略进微言!不知师相有何画策?”

徐阶笑道:“老夫私愿,自然是属意于叔大。然则叔大资望,目下的地位,尚未水到渠成,稍安勿躁,等待时机而已。余者老夫亦无预备人选。目下以资望兼及惯例,则高拱、陈以勤、郭朴三人,不过……”徐阶不再继续说下去了,似乎是担心会误导我,“以叔大之见呢?”

“目下举朝公卿大僚,若说能登政府者,非新郑莫属!”我口气肯定地说。

我说的新郑,就是高拱。

高拱由翰林院编修任裕王讲官,在裕邸九年,后推升国子监祭酒、翰林院掌院学士、吏部侍郎,目下是礼部尚书。他整天都在拼命地忙碌着,整顿礼部的官常,革除衙门的陋习,使得礼部职掌的方方面面都有了明显起色。“要拨乱反正!”他说,“要只争朝夕!”他慨然。礼部上下,都知道这两句话是新任尚书的口头禅。

徐阶听到我说出“非新郑莫属”几个字,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旋即又露出了微笑,用慈祥而又犀利的目光直视着我。

“嘉靖朝,礼部尚书按例是阁臣的首选。”我阐述自己的理由,“况新郑才干超群,务实能干,在吏部做侍郎,即有‘吏事精核,每出一语,奸吏股栗,俗弊以清’之评;推升礼部,虽为时不长,然科场诸弊,百五十年所不能正者,革之殆尽。对此,朝野有目共睹。”当然,我还保留了一点,倘若徐阶有异议,则届时再说。

“新郑的才干、政绩,固然人所共知,然则……”徐阶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然则,对新郑之为官,朝中也啧有烦言。”

这个情况,我是知道的。在萎靡的官场,高拱整顿官常、革除陋习,已经很让一些人不习惯了,高拱还每每把拨乱反正、兴革改制挂在嘴上、付诸行动,行事风格颇是强势。在吏部做侍郎时,按照以往的常例,侍郎作为尚书的佐贰、员外郎作为郎中的助理,对选官之事,均不与闻。高拱不以为然,公开质问说:“员外同司、侍郎同部,奏本皆列名,而事则不许其知,何居?”他要求文选司郎中,选官之事,司内必与员外郎商榷、部内则必请侍郎与闻。郎中顶撞说:“无此规矩。”高拱回敬说:“自我始,即有了规矩。”正是高拱这样的强势风格,才会以侍郎的身份,使得“奸吏股栗、俗弊以清”。到了礼部,高拱终于成为主官,近乎把礼部多年来的职守,全盘拨乱反正。在本朝,因圣上崇道修玄,礼部即以助修玄、扬道教为首务;高拱则以革除科场、学校之弊端为急务,要求礼部上下全力以赴,克期完成。这不能不引起朝野的议论。

徐阶这个时节说出这样的话,虽然是事实,并非纯粹的个人好恶使然,然则足以证明他对高拱入阁,似乎深存疑虑。

以我的揣测,对要不要荐高拱入阁,徐阶是矛盾的。从内阁辅臣的情形看,需要高拱这样有才干而又务实的人;但是,高拱太强势了,徐阶可能在担心,他是不是驾驭得住。况且,分明可以觉察出,高拱所津津乐道的只争朝夕、拨乱反正、兴革改制,与徐阶的求稳至静的施政理念,是很不合拍的。

所以,徐阶说出朝中对高拱啧有烦言的话,我不便为高拱辩解,随声附和道:“新郑确有操切之误,师相老成谋国,非学生所能企及。”

徐阶沉默了。我们不约而同地端起茶碗慢慢呷着。

“况且,本朝论相,”徐阶放下茶碗,叹口气说,“尚有一特别要件,想来叔大当知之。”

我点头,口中喃喃:“君王论相唯青词。”

写青词,尽管荒唐怪诞,然则却并非谁都有资格写的。我固然为严嵩、徐阶捉刀代笔写了不少青词,但是那都是以他们的名义呈报御前的。不过,按理礼部尚书不仅有资格,而且写青词恰恰就是他“义不容辞”的职任。可是,高拱上任后,忙着整顿学校,革除科场弊端,无暇也不屑于写青词。一个没有写过青词的人,能不能足登政府、晋身辅臣,谁也没有把握。

或许,这也是徐阶听到“非新郑莫属”这几个字后皱眉头的原因之一?

必须打消徐阶的所有顾虑和幻想了。于是,我不疾不徐,说:“师相,学生在裕邸叨陪末座,耳闻目睹者,乃裕王殿下对新郑的厚谊深情,绝非一般。新郑在裕邸九年,讲授经筵,敷陈剀切,谨慎用事,裕王深受教益,视其为师为友,倚为心腹。新郑离开裕邸后,裕王赐厚金相赠,哽咽不能别。此后,新郑虽去讲幄,但裕王府中事无大小,必令中使往问。有一次,我在裕邸亲见裕王手书‘怀贤’二字,后来听说是送给新郑的。殿下对新郑的眷恋、推崇,真是言语所无以表达者。此一情节,师相想来也早有所闻。目下圣上唯有裕王殿下一子,作为殿下最信任的老师,入政府乃是他的本分,只是早晚而已。当此……”我意识到后面的话有大不敬之嫌,急忙打住,含含混混滑了过去,“……之际,师相延揽新郑入阁,则新郑必心存感激,对师相执弟子礼矣!至于青词一节,一俟师相做出决断,则学生自有办法过此一关。”

徐阶“呵呵”一笑:“在老夫看来,叔大远非新郑所能及也!可惜啊,新郑长叔大一纪,登科早六年,资历所在,不得不先进一步。然老夫断言,早晚会有一天,叔大功名,必在新郑之上!”

从徐阶的表情看,实际上他早已考虑到延揽高拱入阁,乃大势所趋,只是他尚有疑虑,也有关节尚需打通。尽管如此,他对我的一番陈情,还是甚为欣赏,居然说出了张居正在高拱之上的话,而且语气那样肯定,这让我既兴奋又惶恐,忙起身施礼:“师相谬奖矣!倘说学生博取一寸的功名,也多亏师相甄陶援拔。”

徐阶摆摆手,示意我坐下:“既然叔大胸有成竹,可以找到打开关节的法子,那老夫当速速呈札,荐新郑入阁。”说罢,他诡秘一笑,又说,“其实,老夫早有谋划,新郑入阁,遗缺就由侍郎吕调阳接替;而侍郎遗缺,就由叔大补之。待叔大有了礼部侍郎的身份,老夫再择机荐叔大接踵而至!”

我既惊且喜。惊的是,徐阶的画策,与我不谋而合,仿佛他猜透了我的内心。我之所以毫不犹豫地说出“非新郑莫属”的话,固然是因为摆在桌面上的那些原因,但也有私愿上的考量。无论如何,我不可能超迈高拱先于他入阁,继之入阁正是我的愿望。一旦高拱入阁,则礼部堂上官势必补缺,那么以我目下翰林院掌院学士的身份,是有优势的;而一旦具有了礼部侍郎的身份,那么进入内阁就具备了资格。这一点,徐阶已然筹策在胸了。因此,免不得心里一阵狂喜,但表面上平静异常,又一次起身向徐阶施礼,用激动的语调说:“师相于居正,有再造之恩矣!然居正资望不足以服众,倘因超常拔擢居正而至师相政声令名有损,则居正罪莫大焉!”

“哈哈哈,”徐阶开怀大笑,“叔大不责老夫蔽贤之过,老夫于愿已足!”

我显得有些局促。看来徐阶是明察秋毫的。我曾经有过的怀才不遇的惆怅、怨怒,虽然自觉不曾在徐阶面前有丝毫的流露,可是还是被他觉察到了。

“学生历练不足,学浅才疏,无以体认师相心机于万一,有深愧焉!无师相之知遇援拔,不唯无今日之居正,亦无他日之居正矣!”我再一次起身,郑重地走到徐阶的面前,深深鞠躬。

此时,对徐阶我充满了感激,再造之恩的说法、深愧的表白,都是发自肺腑。尽管在甫入官场时曾经急不可耐,但实际上,我的仕途可以称得上一帆风顺了。中进士点翰林,就为以后入阁拜相提供了前提;授编修,就有了日后的国子监司业;有了这个经历,就是培植了在儒林的名望地位,以后的升迁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紧接着,徐阶又让我辅助高拱,参与《永乐大典》的重修;甚至把重修《承天大志》的事,也让我去办,以便于找到推升的机缘而又让朝野无话可说。因此,在翰林院的同年大都还任编修之职时,我已经由右谕德升任翰林院的掌院学士了,适才徐阶又说出了荐我补礼部侍郎遗缺的算计。再加上徐阶荐我出任裕王讲官,获得了未来帝王之师的身份,则登政府、坐揆席,也就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了。回想起来,每次的升迁,都是为下次的拔擢埋下伏笔,铺好台阶。表面上看,每次的升迁都是清秩词职,与权力无缘,我曾经因此而生出怀才不遇的怨怒,此刻,我终于明白了,隐藏在背后的,是一条直通内阁的捷径。这都是徐阶精心谋划的结果。一旦体认了徐阶的良苦用心,感激之情便油然而生。

徐阶满足地笑了笑,说:“好了,老夫要就商叔大的事情,已然完结,叔大此来有何事商榷,说说吧!”

“这……”我欠了欠身,支吾道,“是这样的……”

“喔,叔大有难言之隐?”徐阶可能感到奇怪,一向侃侃而谈的张居正,何以支支吾吾起来?

边支吾中,边快速地思谋因应,我还是决定先不说那件事,于是便笑了笑,说:“学生此番谒见,亦是想建言师相延揽新郑入阁的,师相亦正有此意,既已垂询商榷完毕,学生也就告辞了。”说着,我起身鞠躬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