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虹楼坐落于四马路会乐里口,位于英租界。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就是为了避免沈杏山起疑心,让他错以为是英法两租界的捕头会面。也不知沈杏山是真的上当了,还是他的“大八股党”已经作鸟兽散,到了约定的时间,他居然孤身赴宴,而黄金荣这边却是摩拳擦掌。
沈杏山真的过气了,居然穿着长衫,脚踏拖鞋,就像从卧室走到厅堂一样悠闲地迈着步子走来。反观黄金荣这边,左侧有杜月笙和金廷荪,这是动脑子的;右边是顾掌生和马祥生,这两人的力气足以扛得起一头蛮牛,来了就是准备动手的。
“小八股党”虽然骁勇凶悍,但还不够资格陪伴老板。此时,他们扮作形形色色人等,腰藏斧头、短枪,分散于倚虹楼四周。一旦听到楼上有动静,就立即冲进去,进行大砍大杀。
如此杀气腾腾的阵势,给了黄金荣重新评估自己的机会。他不无惊讶地发现,自己这边兄弟众多,真是人才济济,可见我在这上海滩上是相当有地位、有排场的。妈的,老子这么厉害,他沈杏山居然不说自动、自发地把烟土保护权拱手让给我,真是太不识相了。
黄金荣心里有气,对沈杏山说话就自然而然地粗声大气起来,就像在黄公馆里随意斥责手下人一样。他的气势助长了经理人金廷荪的嚣张气焰,于是这个最不能打的家伙第一个冲了出来。
金廷荪说:“沈老板,听说英租界要禁烟,大小烟土行不是搬家便是关门。要搬,自然该到法租界来。英界各位朋友,吃牢这炷财香也该吃够了。300年风水轮流转,侬可以把个保护的差使,挑挑我们来做。”
金廷荪这番话,很有点盛气凌人的味道。如果是杜月笙先开口,肯定会引着沈杏山说话,问他英租界禁烟的情形下“大八股党”何以自处。一旦把沈杏山引到无可选择的语境里,就夺得了道义权,事情基本上算是成功了。
按说,金廷荪也应该有这套本事,否则他凭什么做个成功的经理人?
后来的历史证明,这种话说来简单,但金廷荪真的不会。不止他不会,就连在道上浸**日久的黄金荣也不会。此时黄金荣和金廷荪一个德行,发现自己这边人多势众,满脑子只恨沈杏山不乖乖把财路奉上,根本就没考虑过巧妙说话,顿时气势汹汹起来。
沈杏山见金廷荪一个小小的赌场老板说话竟如此不留余地,一上来就指责他垄断财香,敌意强烈。按道理,这时候黄金荣应该站起来,狠狠地给金廷荪一个耳光,骂一句:“轮得到你说话吗?”可是黄金荣居然不加以制止,而且对方几个人都在用愤怒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
沈杏山心里惨叫一声:完了,这根本不是什么老友叙阔,这他妈的是鸿门宴啊。搞不好,自己的性命就要搭在这倚虹楼了。
但沈杏山终非泛泛之辈,想当年他单枪匹马闯上海,身上只带了两块大洋,还有一块是不能花的哑板。就凭了1块大洋,他赤手空拳,打出今日的天下,什么场面没见过?又何惧今天这个小风小浪?当下只听他哈哈一笑:“你们不晓得咯,英国佬那货不是东西得很,所谓禁烟之事,哪年不说?哪年不提?不过说说罢了,都是应付公事,当不了真的。”
沈杏山说的是实情,他比任何人更了解英国佬。他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带过,顿时将黄金荣、杜月笙全噎了回去,但没噎住金廷荪。
金廷荪步步紧逼道:“假使真要实行了呢?”
沈杏山懒沓沓地说了一句:“那到时候再说吧。”
这句话,把金廷荪都给噎了回去。不提防粗人顾掌生却冒了出来——这就是人多的好处,总有个人会适时地接上一句,让己方顺利抢到道义制高点。
顾掌生说:“现在就是时候。”
顾掌生这句话十足的耍横逞无赖。他充其量不过是黄金荣手下的跟班,竟然如此对沈杏山说话。沈杏山连瞟都不瞟他一眼,冷声回道:“八字还没一撇呢,要你们猴急个什么?”
这句话扔出来,杜月笙在心里击节赞赏。这句话,带着帮中爷叔对小辈的鄙夷、不屑与轻蔑,亲昵中又不失严厉,提醒了他们辈分尊卑,又暗示了道义规则。这句话听起来虽轻,却比千钧还要重。
在这句话面前,杜月笙、金廷荪、顾掌生、马祥生没有丝毫抗拒能力,他们只能把目光转向黄金荣。
手下攻势受挫,只能看老板的了。
黄金荣沉吟半晌,慢慢开口了。他说:“杏山,我们是老朋友了,所以我今天单请你来商议,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英租界禁烟,势在必行,几家大烟土行都在做搬场的打算。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是自家弟兄,你们肯早点把保护权让过来,我派人给那些烟土行寻房子。至于将来怎么样拆账,全好商量。我晓得你们打出这个局面来不容易,顶好不要糊里糊涂地收了场。”
这番话说出来,杜月笙当时就震惊了。
这实际上是杜月笙第一次见到黄金荣出手,此前他在黄公馆被林桂生视为心腹。黄老板暴露在他眼前的,尽是些极端龌龊的小心眼,妒贤嫉能、暗中使坏,类似的事情一多,黄金荣的形象就越来越猥琐,杜月笙的潜意识中已经不认为黄老板有什么本事。
但黄金荣说出这一番话,杜月笙立即领教到什么叫老谋深算。
黄金荣这番话,表面上不温不火、和颜悦色,但杀气腾腾、步步紧逼。他语气真诚、表现善良,但字字句句把沈杏山往必须让出烟土保护权的死路上逼。都已经把沈杏山逼得没有了退路,他还要装得慈眉善目、满怀悲悯。
这番话堪称绵里藏针的典范。它适用于对手的情绪极端化状态,得意忘形的人听了,会被逼得狗急跳墙;狗急跳墙的人听了,只有直接跳黄浦江了。
这段话的精妙之处,在于4点:
一是态度要真诚,要有情怀,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有了真诚的情怀,你就占了天大的理。
二是极端化对方的处境,把有可能发生的事都当成真事,渲染危机。如黄金荣声称英租界禁烟势在必行,辖内烟土行必将搬场,就是这么个意思。
三是极端化自己的想法,把自己的想法混同于现实,诸如黄金荣所谓在法租界替烟土行买房之类,都是没影子的事,但被他一说,好像真的已经做了,黄金荣就占领了道义的制高点。
四是以势压人,明明自己和对方平起平坐,却非要故意贬斥对方,显示自己高高在上的气势。比如黄金荣的最后一句话:“我晓得你们打出这个局面来不容易,顶好不要糊里糊涂地收了场。”这是长辈教训晚辈,意在激怒沈杏山,让他反应错乱。
黄金荣这一手,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捕房审案时对嫌疑人常用的伎俩。按理来说,沈杏山也是玩这套的高手,但这种高手是摆弄别人的高手,一旦自己入局,其表现仍如正常人一样,难免恼羞成怒。
当时沈杏山就炸了,脱口吼道:“金荣哥,你的手段我真佩服,你吃捕房的饭,做的是没有本钱的买卖,手下又有这许多三头六臂的人物,你何必要我们让出什么保护权呢?鸦片进口就在吴淞口,要不,干脆点,你喊人搭了兵舰,统统去接过来吧。”
沈杏山的回答,也十分可圈可点。可问题是,在话术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势力背景。黄金荣这边人多势众,说什么都有道理;沈杏山势单力孤,怎么说都是理亏。
沈杏山的话直接剥掉了黄金荣的脸皮,黄金荣恼羞成怒,猛地站起来,抡起大巴掌,就听“啪”的一声,沈杏山的脸上已然多了5个大指印。
好好说着话,突然动手打人,黄金荣这一步走错了。但错是相对的,一旦有更大的错发生,前面的小错就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有可能是公正的了。
马祥生、顾掌生两名打手大吼一声,霍地站了起来,猛虎一样向沈杏山扑过去,大打出手。
与马祥生、顾掌生的暴打相比,黄金荣打的那记耳光,霎时间变得温柔而善良、厚道而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