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邱行湘:“我们写文史资料,只能当运动员,不能当裁判……功过是非自然有人评说。”(1 / 1)

简报上也登载了邱行湘的发言。不过他参加的不是全国政协大会,而是江苏省政协大会。他发言的标题是:《关于建议出版〈抗日战争亲历记〉的建议》。主要内容是:国民党将领的回忆录《淮海战役亲历记》《辽沈战役亲历记》和《平津战役亲历记》已经出版,为人民解放战争的研究,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史料。但是,对于国民党将领而言,这毕竟只是他们戎马生涯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就是参加抗日战争。如果能够出版《抗日战争亲历记》,那么,中国当代军事史就完整了,国民党将领的功过是非,也就能够得到相对公正的评价了。

让邱行湘甚感欣慰的是,他的建议居然与杨伯涛在全国政协大会上的建议不谋而合。而且,大会闭幕不久,他就接到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的通知,要他去北京参加专题研讨会。会上,他碰到黄维。黄维是出版《抗日战争亲历记》的支持者,为了写好淞沪会战,他还专门去了上海,到了当年与日本军队激战了两天两夜的沪西罗店。从上海返回北京,路过南京的时候,他下了火车,迫不及待地告诉邱行湘他在罗店所看见的情景:“我去拜望了当地那些古稀之年的老百姓,他们当然不认得我,我自我介绍说我叫黄维。他们一下子把我围住了,一位盲人长者拄着拐棍挤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你就是六十七师黄师长么,你在我们村口打日本那阵,我眼睛可没有瞎啊!你是卖了力气的,已经尽到最大努力了。所以你走以后,虽然我们遭了殃,但是我们不怪你……’”邱行湘记得,黄维话没说完,声音就哽咽了,直到离开南京,与邱行湘握别的时候,眼圈都是红的。黄维说:“我回到北京就动笔,不把罗店之战写出来,既对不住自己,更对不住老百姓!”

果然,研讨会上,黄维报出了自己的选题,即沪西罗店之战。除此之外,还有李宗仁的台儿庄大战,杜聿明的昆仑关大战(由黄济人代笔),宋希濂的庙行镇之役,郑庭笈的忻口之役,杨伯涛的石下江之役,邱行湘的武阳之役……邱行湘见到杨伯涛的时候,转交了邱维达的一封信。邱维达是当年王耀武的第四方面军参谋长,以后当过国民党第七十四军军长、起义后在南京军事学院任教,与黄剑夫同在地形教研室,转业后曾在江苏省政协工作,现为南京市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邱行湘的妻子张玉珍,便是他介绍的。

杨伯涛拆开信。信里这样写道:

未知你还记得否,王耀武有没有用电话通知你部,在石下江放开一个口子,把被包围的日军放走一部,以便早日结束战役?此中情况我是知道很详细的,我在电话中不知打了多少官司,因为当时我是绝对反对的。何应钦在电话里对我说,蒋要开三中全会,要他飞赴重庆向大会报告湘西大捷的好消息。如果战局不结束,报告出去,报上一登,战争还在那里打。岂不是一场滑稽戏吗?王耀武在给我的电话里也提了蒋、何的意图。我说瓮中之鳖,为什么要放走它呢?牺牲人力物力那么大,不是前功尽弃吗?听说结果还是王耀武向胡琏通了电话,放开一个二百米的口子,让敌人逃走一大部分……

杨伯涛是当年第十八军十一师师长,邱维达在信中谈到的这件事情,正是他在撰写石下江之役时绕不过的弯子。他自然记得,硝烟弥漫的石下江战场上,集团冲锋前几分钟,一个头缠绷带的营长走到他跟前:“师座,芷江不是你的老家吗?等仗打完了,我们到府上好好热闹一场如何?”杨伯涛道:“一言为定,到那时我亲手为你们杀猪宰羊!”二十分钟过去了,十一师拿下了石下江,可是杨伯涛却永远失去了这个营长。而正是在石下江,他接到军长胡琏的命令,放走了凶残的日军,包括一个师团长。

杨伯涛还记得,刚进功德林的时候,因为淮海战场上黄维贻误了战机,所以他对黄维说,你是共产党的功臣,国民党的罪人;因为抗日战场上王耀武放走了日军,所以他对王耀武说,你是日本人的功臣,中国人的罪人。时至今日,半个世纪过去了,杨伯涛回过头来看历史的时候,他同意了当年黄维和王耀武的说法:“我是奉蒋介石的命令,你是奉我的命令,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我们需要承担什么责任呢?”杨伯涛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邱行湘,邱行湘却摇了摇头:“我们写文史资料,包括写回忆录,只能当运动员,不能当裁判。过去那些写法,以及你这个想法,我觉得都进入了误区,不符合周总理要大家写亲身经历的本意。人在做,天在看,功过是非自然有人评说的。你说呢?”

杨伯涛没有答话。同意这个观点的是赖钟声。上次邱行湘来京,他去了山东老家;这次邱行湘来京,他不能再错过几十年复得一见的机会了。所以邱行湘来京的当晚,这位中学物理教师便一头闯进“老长官”下榻的房间。说来奇怪,也许是距离历史越来越远的缘故,他们的重逢,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肝肠寸断、抱头痛哭。他们各自平静得恍若一汪湖水,只有当邱行湘看见因病半身不遂的赖钟声手拄拐杖、走路走得摇摇晃晃的一刹那,他的心里才掀起几丝涟漪。

寒暄过后,在谈到邱行湘“功过是非自然有人评说”的看法时,赖钟声同意了“老长官”的观点。他说,因为如此,他从不后悔当年的投笔从戎,从不后悔入伍参加青年军,从不后悔洛阳战役惨遭失败,唯有的遗憾,便是在物理这个自然学科的研究中,没有取得像杨振宁那样引人瞩目的成就。邱行湘被赖钟声的淡定感动了,他取下衣袋上那支在洛阳核心阵地作战室使用过的派克钢笔,双手递到赖钟声手里:“今生有缘,做个纪念吧!”赖钟声也带来了礼物,一件新买的女式裘皮大衣。“请转交夫人。”赖钟声说,“青年军整编二〇六师的官兵在北京尚存三十几人,他们认识你,你不认识他们,所以就不见面了。就是见了面,除了倒倒苦水,也没什么好说的。大衣是大家凑钱买的,生死一场,略表心意而已!”赖钟声走了,听着他缓慢的拐杖触地的声音,望着他佝偻的摇摇晃晃的背影,邱行湘禁不住仰面朝天,长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