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希濂仍在美国。他原本在纽约参加完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成立大会后,就准备返回中国,结果刚到旧金山,便得知台湾方面针对这个促进会,在台北成立了“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大同盟”,并在美国各大城市设立了分支机构。这样一来,宋希濂就不便离开了,作为促进会的首席顾问,他不能临阵脱逃,一走了之。
两年住下来,宋希濂结交了不少朋友。用他的话说,他们当中,既有上、中、下,也有左、中、右,俨然一个华人的小社会。小社会里有大话题,那就是海峡两岸虽一水之隔,却造成几百万人的骨肉分离,他们既无见面的机会,又无通信的途径,这种人为的悲剧,还不知要上演到何年何月。比起他们来,宋希濂无疑是幸运的,虽然来美国之前,他也饱尝过离愁别恨的滋味。推已及人,他觉得可以利用美国这个跳板,做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了。台湾方面经常有人来旧金山,当他得知台北的老朋友黄少谷、袁守谦、黄杰三人,现在都是国民党中央常委,进入了当局最高决策机构的时候,他给他们写了一封信。
信中说:“我离北京前,有不少人兼程赶来看我,求为之探询亲人下落。高堂白发倚门而望者有之;别时红颜少妇,今已两鬓斑白者有之;别时婴儿,至今不识父母面貌者有之。涕泣而道,闻之感动,人非木石,能不动容?”宋希濂以个人的名义,向他们提出三点建议,即于金门、厦门之间,隔日开航邮船一次;信件以互通音讯为主,不得涉及政治宣传等问题;双方警务机构有检查信件之权。宋希濂希望黄少谷等三人能将他的意见提交国民党中常委讨论,并建议依此办法实行半年,如一切顺利,可进一步商讨亲人互访的问题。宋希濂手搭凉棚,等待着他们的回信,可是等了两年,依然是泥牛入海无消息。
宋希濂等到的,却是赵紫阳总理访美,中国驻美大使馆邀请他去华盛顿参加招待会。招待会上,他碰见了两个黄埔一期的同学蔡文治和李默庵。他们从台湾移居美国,已在华盛顿生活了二十年。适逢侯镜如也在华盛顿,这位国民党起义将领、国务院参事室参事赴美探亲结束,翌日就要返回北京。“机会难得,机会难得!”蔡文治感叹万端,“真是没有想到,有生之年,异国他乡,我们四个老同学还能聚在一起!”宋希濂激动不已:“事既如此,我们何不利用这个机会,做一件难得的事情。”李默庵开口大笑:“我们同学中间,就数你的脑袋灵光。说说看,你想做什么事情?”“这件事情我想了很长时间。”宋希濂不紧不慢地说,“台湾今日之政要,有很多是我们黄埔同学,大陆解放军的高级将领,也有不少是我们黄埔同学,所以在台湾孤悬海外,中国尚未统一的背景下,组织一个‘黄埔同学联谊会’,我以为是十分必要十分重要的!”
宋希濂的建议,当即得到三位老同学的响应。趁热打铁,他们当晚即起草了一个宣言,四人共同签名后,交由新华社华盛顿记者,在国内国外的报纸上发表了。宣言较长,《参考消息》进行了这样的选载:
先总理孙中山先生创办黄埔军校,以蒋公介石为校长,廖公仲恺为党代表,周公恩来为政治部主任,以军校同学为军中骨干,建立革命军。我们的同学都是国民党员或共产党员,大家团结一致,扫除全国军阀,继而参与抗日战争,击败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从此中华民族巍然屹立,成为世界上伟大民族之一。军校同学应秉承孙中山先生遗志,继续发扬黄埔精神,为促进祖国统一而奋斗。
宣言见报不久,宋希濂没有想到,旧金山与洛杉矶同时冒出两个“黄埔同学会”,而且协同过去成立的“荣光联谊会”,开始了向“黄埔同学联谊会”的围剿。宋希濂从纽约赶到华盛顿,与蔡文治、李默庵商量对策,又与北京的侯镜如通了电话,最后达成一致意见:枝节不争,原则不让。既然对方的谩骂已经超出忍耐的底线,那么必须进行反击,揭露对方的用心,驳斥对方的谬误。四人依然联名,发表了题为《台湾与大陆必须和平统一》的声明
这个洋洋数千言的声明是宋希濂起草的。对于“你们是孙总理的叛徒”的攻击,他极有诚意地回顾了历史:“1923年,孙总理在广州会议上说:‘中国人民对连续不断的内战,深恶痛绝。’因此,他在民国之年让临时大总统职予袁世凯,自愿为铁路建设督办。1924年,孙总理只身北上,不顾个人安危,去北京与段祺瑞寻求和平……”有鉴于此,宋希濂的结论是:“我们不是孙总理的叛徒,我们是孙总理的信徒。”对于对方其余的攻击,他开诚布公地表明了立场:“我们不是任何党派的统战工具。我们已是衰老之年,对于国共双方毫无所求。我们一切出于爱国热忱,希望在这言论自由的国家,不要借口反对‘统战’,压制爱国人士发表爱国言论。古今中外,任何一个国家的党派,对于国家的前途,都会有不同的政见。这种政见应该是善意的,而非恶意的。那种主张分裂、号召内战的政见,必将遭到人民的唾弃!”
东奔西走,忙这忙那,宋希濂终于有了闲暇的时候。北京期间,他写了二十多万字的文史资料,发表过的,没有发表过的,他统统带来美国,看能否通过整理,形成一部自传。那日,自传刚刚杀青,正当他考虑书名的时候,外孙女送来一份《北美日报》。不看则罢,一看居然有一篇写他的文章。作者是他不曾谋面但久闻大名的台湾作家李敖,标题叫作《鹰犬将军》。文章这样写道:
国民党《中央日报》骂宋希濂“黄埔败类”、“中共鹰犬”,但我们查遍宋希濂的记录,却满地都是“黄埔之光”。他四十三岁以前的青春,都在为国民党做鹰做犬,做忠鹰忠犬,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他五十三岁以前的生命,又在为曾做鹰犬而付代价,陷身大狱、劳改终年。为什么他在五十三岁出狱后开始转向?开始“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为什么到了美国不投奔自由、不颐养天年、不少说几句,还要鹰犬成性,一而已矣,继之以再?这是需要寻求答案的……
看到这里,宋希濂桌子一拍,他的答案找到了:书名就叫《鹰犬将军》,交由北京的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