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汉府街五十一号院内的这副对联,一贴就是三年。虽然因为红纸褪色的缘故,邱行湘重写了几次,但是由于丝毫没有改动先前的文字以及字体,所以谁也没有注意。直到不速之客沈醉的到来,才出现由这副对联引起的显然带着感伤情绪的话题。
沈醉坐在沙发上,透过眼镜,向主人投来一束发亮的目光。邱行湘满以为沈醉会称赞他的漂亮的妻子,却不料客人称赞的是贴在他门上的那手到家的魏碑体毛笔字。沈醉重重地吸了两口香烟,有意让吐出的白色的烟雾遮住自己现在开始发红的脸面,向邱行湘诉说了他如何饱蘸墨汁,为自己写下耻辱:沈醉自幼喜好书法,尔后在母亲的指教下,专攻板桥体,虽然是中途辍学、投笔从戎,却亦是日臻得法,渐有名气。沈醉在出任国民党重庆警察局侦缉大队长时,已有人向他索讨字墨,在升任国民党保密局云南站站长时,更有人请他恩赐真迹,而且沈醉手书的全部横幅和条幅,又绝大多数高悬在人来客往的店堂之壁,所以沈醉常常春风得意,即使在囹圄之中,亦常常引以为慰。可是直到他在获赦以后,方才知道他的书法的真正价值!一位当年的酒家老板劝告他,今后有时间可以多多练习毛笔字,过去请他题字补壁,实在是为了防止警察特务们惹是生非,不得已借借沈醉的大名维持全家的生计。自此以后,沈醉从来不用毛笔写字。有次参加一位死者的追悼会,非得用毛笔签到,他竟如同蘸着别人的鲜血,为自己写下罪恶。现在眼见着邱行湘挥毫写下的心曲,沈醉自然是百感交集。大概是出于一种自我的戏谑,他苦笑着说:“行湘兄现在是‘真理在握’,我那时却是‘权力在手’啊!”满座高朋开始默默无语,继而明白了他所讲的含意,顿时掌声迭起。
邱行湘和张玉珍在两居室的住宅里,接待着前来南京参观访问的全国政协文史专员以及他们的眷属们。杜聿明的谦和、宋希濂的舒心、范汉杰的幽默、王耀武的谨慎、周振强的粗犷、杜建时的文静、廖耀湘的开朗、康泽的深沉、杨伯涛的豪爽、董益三的诚恳,连同溥仪的腼腆、溥杰的热情,交织在压缩在这几十立方米的空间,组合成汉府街这家院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浓烈的空气。邱行湘大口大口地呼吸,大步大步地来去,现在,他在人们中间站定,以东道主的身份,主持着一个即将开始的迎宾典礼。宋希濂此时站起身来,按照旧式官场的规矩,首先把自己新婚的妻子易吟先介绍给主人,然后拉着邱行湘的手绕场一周:“这是杜建时的妻子、这是董益三的妻子……”邱行湘检阅着一对对新婚夫妇,忘了点头,忘了致意,甚至忘了放在肚子里的那篇动人的欢迎词,因为他在看见郑庭笈夫妇的一刹那,蓦地想起一件发生在功德林的往事。
那是在国民党战犯的对立情绪几乎不可压抑的时候。由于他们在各自战败之后,眷属也各自逃到海外,音讯杳然,生死未知,于是常常有人挤在胡同的角落里,咬牙切齿地发出诅咒:“共产党害得我们妻离子散!”以后随着交罪运动的开展,特别是郑庭笈在发言中提出了“国民党害得人民家破人亡”的全新命题和全面论证之后,战犯们的情绪得到中和性的缓和,甚至有人对自己眷属的厄运,表示了“罪有应得”的态度。可是事隔不久,郑庭笈的情绪突然一落千丈——北京中级人民法院送来了他的妻子冯莉娟的离婚申请书。他在功德林会客室的吊灯下签了字,却在胡同角落里对他的黄埔五期同学邱行湘发出欲哭无泪的哀息:“共产党好是好,就是害得我……”
邱行湘由于当时没有妻子的缘故,产生不了相应的情绪,当他有了妻子的时候,便生活在难解难分的胶着状态里。不过他懂得痛苦,也懂得幸福;懂得仇恨,也懂得感激。他一手握住郑庭笈,一手握住冯莉娟,迫不及待地追问着来自北京的客人,究竟是谁把他们连在了一起!
回答邱行湘的,是一个比他的欢迎词动人得多的故事。
郑庭笈在辽西战役被俘以后,他的妻子冯莉娟从南京回到他的老家海南岛。1953年,郑庭笈尚在黑龙江绥化解放军官教导团改造的时候,冯莉娟专程由海南岛去看他。绥化归来,路经北京,冯莉娟竟在街头碰见了张琴。张琴是原国民党五十二军军长黄翔之妻。黄翔在国民党第五军(军长杜聿明)任参谋长的时候,郑庭笈在第五军荣誉第一师(师长郑洞国)任团长,黄妻张氏与郑妻冯氏那时有着姊妹之谊。故人重逢,感叹之余,张琴把冯莉娟带回家去。水利部参事黄翔通过水利部部长傅作义,将冯莉娟偕同子女迁入北京,安排住在自己家里。以后为了在参加工作时不受到某些方面的限制,冯莉娟在1958年与郑庭笈办了离婚手续。这段琐碎的往事,周恩来听得很仔细,他在中南海西花厅接见首批获赦人员时,对郑庭笈说:“你们应当复婚。”这段琐碎的往事,周恩来竟没有忘记,他在颐和园万寿山与首批获赦在京人员合影时,问郑庭笈:“你们复婚了吗?”
从离婚到复婚,这当中存在一个感情的距离。可是由于郑庭笈和冯莉娟之间站着一位世界上最富有感情的人的缘故,他们的距离缩短了。
郑庭笈出任全国政协文史专员后,文史资料办公室把冯莉娟调来当打字员。不过,她不必坐在大庭广众之中的办公室,办公室的打字机特意搬进了她的住宅,而奉命取送材料、三天两头出入她房子里的人,正是郑庭笈……
邱行湘湿润的目光,从郑庭笈夫妇身上转移到杜聿明夫妇身上。他不知道生活在太平洋彼岸的曹秀清,是什么风把她吹到共产党的大陆上的。他只知道,杜聿明被俘不久,她从上海赶到南京,由于蒋介石避而不见,大闹过“总统府”:而杜聿明获赦以后,她从美国飞回中国,很快收到周恩来的请柬,走进了人民大会堂。邱行湘目睹着人们新旧社会不同经历的对比,分享着人们破镜重圆的欢乐,不由得把同情的目光放在沈醉身上。是的,沈醉的追求未能如愿以偿。虽然他在获释的第二天就给香港方面拍去电报,而且专程赶到广州迎候雪雪归来,但是,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她最终未能跨过罗湖桥。对于沈醉来说,他当然痛苦,他曾经在暮色中的珠江岸边掉过泪水,然而,他没有失望,他站在生活的桥上听见流水哗哗作响。他坐在沙发上透过晨雾,透过眼镜,向南京的林荫大道投去一束发亮的目光……邱行湘突然想起沈醉关于贴在门上的对联横额的建议,一个经过生活的提示而诞生的修改方案,也就突然出现在心底。于是,他在他的欢迎词中,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思: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是爱国民主人士到手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