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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长江大桥上,文强脱口而出“我身不觉在霄汉,睹此宏图暗叫惊”;邱行湘心中默诵“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地狱之鬼自然翘首天国之神,痛苦之心自然向往幸福之身。可是国民党战犯怎样升腾到一个具有高度的精神境界,从心底发出对往事的诅咒和对现实的赞叹,甚而至于文强脱口而出“我身不觉在霄汉,睹此宏图暗叫惊”的佳句,那是他们到达武汉以后的事了。

武汉长江大桥通车的前一天,国民党将军们捷足先登,在大桥建设指挥部负责人的陪同下,参观了中国第一座长江大桥。

邱行湘对于建桥,有着特殊的兴趣——当年他曾指挥建造过湖北清江大桥。那是1940年,邱行湘随陈诚驻恩施。恩施城东北环水,自古以摆渡交通,与堂而皇之的国民党战区和省会所在地的声誉颇不相称。陈诚的长官部原设在城内文庙,他的省府设在城东土桥坝,陈诚隔着清江来回办公,摆渡前后,尚须举步。自日军飞机大肆轰炸以后,长官部迁至南郊谭家坝。由于两署分散愈发不便,长官部终迁土桥坝,与省府合并办公。鉴此,陈诚决计在恩施的清江水面建一座大桥,令邱行湘为大桥工程指挥官,派工兵协助国民党政府建设厅营造。邱行湘率领部队前往深山老林伐木,指挥部队将一般人力拿不出来的巨型木材运到清江之畔,两个团的兵力花了将近一年时间,方才备足用木,而士兵折腰断肢伤残死亡者已达百人以上。来自湖北各地的近万民工,又整整花了一年时间,最终落成这座长不到一百五十米、宽不到十米的清江大桥。这就是国民党建设“新湖北”的丰功伟绩。陈诚在盛大的通车典礼上,满面春风;典礼总司仪邱行湘站在陈诚身旁,洋洋自得。

现在,十七年之后,邱行湘站在孙副处长身旁,站在长江大桥桥头堡上,目睹着共产党的崭新的工程。在他的脑海里,湖北土地上的新旧两座大桥并排出现在水面上,一座是那样渺小,一座是这样伟大。他没有从兴业之艰的角度去权衡两座大桥的价值,而是把长江大桥的磅礴气势与共产党的宏伟事业联系在了一起。

邱行湘想得很远。说来奇怪,他在长春参观之时,没有想到当年的满炭大楼上,他和蒋经国曾经有过一段患难之交;他在天津参观之时,没有想到当年的登瀛楼雅座里,杜建时曾经为他设下一桌洗尘之席……可是他刚刚在长江大桥上面走完十步,就想起在外敌入侵的时日里,日本军队怎样炸毁了钱塘江大桥,在内战末期的战场上,国民党军队怎样炸毁了淮河大桥……他想得很远,他想起了一个寿终正寝的世界。

邱行湘又想得很近。说来奇怪,他在鞍山钢铁公司参观之时,看见万吨钢材,没有想到它将用作铸造一座大厦的骨架;他在北京四季青农业合作社参观之时,看见万亩良田,没有想到它将用作安放一座大厦的基石……可是他刚刚在长江大桥上面走完七步,就想起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党政军三位一体,如眼前三镇毗连,无产阶级专政国家里的工农联盟,如目下两江交汇……他想得很近,他想起了一个青春永驻的世界。

一座长江大桥,联结着历史和现实,大桥底下浩浩****的江水,最形象地象征着当今时代的潮流。从历史的旋涡中挣扎上岸的国民党将军们,此时虽然径行在大桥之上,但是他们摆脱不了现实的潮流的冲击。他们的衣袋里,整整齐齐地折放着那张“参观保证”,上面分明写着“不触景生情”。然而,生活既然逼迫他们背叛了过去的一切,违背一句过早许诺的言语又有什么要紧。他们每个人的心中,正奔腾着一条长江。

邱行湘站在大桥中部,羞色褪去,红晕升起,登高望远,宠辱皆忘,如同当年洋洋得意。他微闭双目,任江风尽情吹拂,心里不禁默诵起苏东坡的名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