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李仙洲成为蜚声功德林的电影“观后”专栏作家,自称“不要三从,要四德(得)”(1 / 1)

一张纸可以把两个人连在一起,两张纸可以把四个人连在一起,要把八条胡同的人们都连在一起,其实只消一块青砖墙壁。但是,自从《新生园地》创刊以来,至今还没有出现过李仙洲的名字。

这当然事出有因。

李仙洲是个孤独者。他走到哪里,哪里只能出现他的影子。就是走到他的黄埔一期同学面前,比方说看宋希濂下棋,看杜聿明裁衣,他也绝不笑它几声,说它几句。久而久之,他在人们的印象中,成了一个可怜的哑巴老头子。和所有的哑巴一样,李仙洲的话埋在心里头。就在《新生园地》创刊不久,某次看完电影回来,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一段话。大意是:国民党军队和共产党军队打仗,是人和人打仗。既然如此,为什么银幕上的国民党军官一个个不是像猪就是像猴?国民党军队和共产党军队打仗,就是日本投降后也打了三年之久。既然如此,为什么银幕上的共产党军队,一次冲锋就可以结束战斗?李仙洲的笔记本本来放在枕头下面,结果被他的组长送到孙副处长的案头。当孙副处长亲手交回笔记本,然后走出丙字胡同的时候,李仙洲第一次想说话,却又偏偏说不出口。他简直没有想到,管理处负责人竟建议他把“电影观后”送到《新生园地》发表,而且,“今后还可以继续写写看完电影的感想”。

以上两点意见,李仙洲都照办了。他在办第一件事的时候,想到了他的组长。办第二件事的时候,想到了孙副处长。

功德林平均每周放一次电影,李仙洲则平均每周写一篇“观后”。文章褒贬是否恰当,我们不去管它,反正他在文艺专栏里不仅独占一隅,而且独树一帜,成为功德林蜚声文坛的专栏作家。文强在李仙洲自诩的三德(得)——吃得、睡得、拉得——之后,又加上一德,称之为“写得”。这位令人嫉妒的哑巴老头子则大笑不已,连连点头说:“我不要三从,我要四德(得)!”

《新生园地》把国民党将军们集合在八角楼下,有没有一个时刻,戊字胡同里会出现他们携手并肩的队列?

有的,由进取心产生的快乐与痛苦,常常突出地显露在某一个具体的天日当中。就拿过年来说吧。每到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功德林的生活都要发生若干微妙的变化。明显的特征是,战犯们都穿着异常干净的衣服,活动在先前的领域里。只不过这时坐着的人不多,他们喜欢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不厌其烦地擦肩而过,点头致意。尽管他们明明知道,哪怕是最讲究、最时髦的穿戴,在朝夕相处的人的眼里,并不能产生多大的魅力,绝不可能像乡下人在大年初一那样,通过穿红挂绿的衣着,到拥挤的集市上去挣得自己的体面。然而他们毕竟愿意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他们谁都知道,但是谁也不告诉谁。倘若有人提议,与其沉浸在思念的苦海,倒不如登上寄托的陆地,那么,立刻有一支来自八条胡同的人马,神速地集结在戊字胡同走廊西侧,为着整个功德林,为着全体国民党将军,精心制作一套最昂贵的新衣。

这年春节的《新生园地》是这样诞生的。

第一个手握画笔的是郭一予。他号称“六一居士”:先后毕业于黄埔一期、航校一期、高教班一期、庐山训练团一期、中央训练团一期、陆大特别班一期。但是,这并不是他手握画笔的资历。毛泽东当年任湖南第一师范附属小学主事时,他任这所学校的图画教师。所以,在今日之功德林,他出任了《新生园地》美术编辑。

现在要夺过画笔的是邱行湘和文强。他们事前已有商量,所以理由完全一致:“你画插图的机会多着呢,让我们这次练练笔吧。”郭一予没有同意:“过年不比平日,要是画得不好,大家会骂我的。”

此时走来了庞镜塘:“面得好不好是一回事,应该让他们表表自己的心意。”郭一子同意了。庞镜塘没有离去:“我来画刊头,我已经构思几天了。”郭一子坚决反对:“你画?你画的要得个屁!”邱行湘和文强一起道:“要不要得,可以先让他试一试。”

争执之中,宋希濂来了。他的话不多,就像信号弹较之手榴弹用场为少一样、他总是在发起行动的时刻发挥学习委员会委员的威力。他指定郭一予搞花边,杜聿明搞剪贴,曹天戈写标题。

成功了的刊头是这样一幅图画:一匹枣红色的奔马,马上坐着一个穿草绿色军装的人民解放军战士,战士高举着红旗,红旗上写着“毛主席万岁”五个黄字。刊头的左边是一幅国画,这是文强画的红梅,刊头的右边也是一幅国画,那是邱行湘画的牡丹……

印度婆罗门教认为,一个人体内有一个灵魂,在躯体死去时,它就像鸟出笼那样,飞进一个新的生命,或在天堂,或在地狱,或在这个地球上。功德林的生活的图画,显然违背了这个古老的教义,取而代之的是,在一个躯体并未死去时,将这个躯体的灵魂与这个躯体的本身不知不觉地分开,置放到这个地球的另一个地方,比方说,心在壁头上——就像我们在《新生园地》两侧看见的由红纸剪成的象征着心脏的桃尖图形一样,而人在土地上——就像昔日的战场已经种上庄稼,今日的荒地正需要耕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