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集中以前,功德林只有黄维留着胡须。大集中以后,功德林出现了一支胡须队伍。来自武汉的刘嘉树、张淦、莫德宏等人,以清一色的胡须与黄维为伍;来自济南的庞镜塘,亦以总共不到三十六根的胡须进入“美髯公”之林。
胡须本来可以增添将军的威风,可是在这里,胡须基本上失去了装饰的意义。如果说它并不是多余的,那么它的作用不在外表而在内心。
大集中的时候,庞镜塘伸出手来与旧友相见,可是他的旧友却缩回手去问一声:“你是谁?”庞镜塘捋着胡须自通大名之后,笑着补上一句:“和过去一模一样的庞镜塘。”旧友们劝他把胡须剃了算了——照规矩犯人是要剃光头的——能够留下头发就算不错了,何必得寸进尺?庞镜塘摇着双手道:“不能剃,不能剃!”他在公开场合解释说,他怀念他的妻子(庞妻在台湾任国民党“国大”代表、立法委员),发誓不见妻子不剃须;他在私下场合吐露说,他的胡须是吃国民党的饭长出来的,无事捋捋胡须,亦可聊以**。
庞镜塘留胡须的用意,虽然是他以后自己大胆暴露出来的,但是当时已引起他人的警惕。宋希濂分析说,开初他仅以为胡须意味颓唐,现在看来情况比预料的严重十倍:胡须是联结国民党的纽带,是对抗共产党改造的长矛上的红缨。辛亥革命之所以要剪掉辫子,就在于去除旧时代的赘疣。因此,宋希濂认为,国民党战犯在脱胎换骨之前,必须先把皮肉打扫干净
宋希濂在功德林发起了一个斗胡须运动。斗争的目标当然不只是庞镜塘的那把胡须。实际上庞镜塘的胡须并不多,而且剃得最快,所以人们认为他的胡须仅仅是宋希濂手中的导火线。这根导火线究竟系在谁的胡须上,目下人们尚不得知。
刘嘉树这段时间没有心思打桥牌。他的胡须无疑增加了他头部的重量。此时他正用双手托住脑袋横躺在大通铺上。他先想起一幕:1949年毛泽东发表《关于时局的声明》和蒋介石发表求和声明以后,长沙绥靖公署主任兼湖南省政府主席程潜召集幕僚商谈和平起义,作为长沙绥靖公署参谋长的刘嘉树首先质问程潜:“颂公(程潜的号为颂云),你究竟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程潜回答道:“我生是国民党的人,死是国民党的鬼。把我烧成灰,我还是国民党!”刘嘉树然后说:“我也是国民党,我决不向共产党投降!”他后想起另一幕:迨蒋介石通电下野、李宗仁代理总统以后,程潜的态度很快就变了。他一方面在《湖南日报》上公开对国民党提出警告:“纯重自我,不顾大众的行为,不仅徒劳。而且千夫所指,势必自焚!”一方面私下对刘嘉树等幕僚说:“我们应该有一个代替国民党的组织,才能号召群众应付时变。”……刘嘉树此时把枕头垫高一点儿,暗自思忖道,为了应付时变,程潜可以不顾自己国民党元老的脸面,本人又何必怜惜自己的那把胡须呢?!大丈夫能屈能伸,长胡须可有可无。就这样,为了应付燃眉之急,刘嘉树从大通铺上一跃而起,先将胡须断然刮完,后将头发全然剃光。
黄维的须发又长又黑。医书云:“发是血之余。”黄维一变病夫为健将,他不能不为他那心脏之外的躯壳——保卫灵魂的碉堡——的强大的抗力,常常发出由衷的掩蔽在胡须里的微笑。黄维曾像农民关注禾苗一样关注着自己胡须的生长,可是自从他那块军人的土地上,硝烟散去,仙雾飘来,不偏不倚落下一部永动机之后,他就不愿意为浇灌胡须而耗费汗水和心血了。捋捋胡须,现在已经变为黄维的业余爱好。就在庞镜塘、刘嘉树、张淦、莫德宏等人剃掉胡须之后,在众人眼看着宋希濂的导火线即将引向黄维的腮部之时,黄维又在走廊里来回走动了两个小时。他没有听见导火线燃烧的声音,他听见了“黄维永动机”在正常运转中突然卡壳的声音。在已经完成的那份关于原理的说明书中,黄维觉得Q=0的理由并没有完全说明。是哪一方面出了毛病,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就在黄维跌入这种一时无法结束的困惑的思考之中时,宋希濂指名点姓一声大喝,使黄维在新的发现面前站住了。他听说女工的长辫子常常被绞进齿轮里去而影响机器正常运转,那么他是不是在克服摩擦力方面欠缺思考呢?黄维思考的结论,永远是他行动的纲领。他发现他的长胡须业已成为女工的长辫子,于是毅然忍痛割爱,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那一把一尺五寸长的胡须,连同系在上面的那一条一尺五寸宽的思路。
其实,当年的国民党战场是宽广的,所以功德林将军们的思路也应该是宽广的。只要不戴上有色眼镜(胡须剃不剃倒无所谓)去参加昔日战场的巡礼,他们尽可以从1894年的兴中会、1905年的同盟会、1912年的国民党、1914年的中华革命党、1924年改组后的国民党,到第一次国共合作、第二次国共合作,以及三年内战中的国民党,作一次有章节的思索。
当然,在逾越心理鸿沟的战场上,他们也可能遇见似乎不可逾越的山冈——在进入国民党抗战战场的时候,虽然没有人愿意再留长胡须,但是也没有人愿意从这个山冈侧面迂回过去——譬如他们在交罪时,三年内战之页,落笔为“本犯”;八年抗战之页,落笔为“本人”。
如果说,国民党战犯现在集结在一座有待开发的山冈之下,那么,他们将会看到一柄共产党特有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开山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