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善说·性恶说·白板说

池田

顾先生在书信中向我们提出了这样一个重要的问题：“综合地看教育发展，教育也绝不是仅有积极的方面。教育有时不是涵养热爱儿童之心，而是在培养争夺心和掠夺心。孟子持性善说，荀子持性恶说，但究竟哪个是正确的呢？”

人的本性是什么呢？弱肉强食的自然淘汰机制适不适合人类社会？这些不仅关乎教育，也是关系到人类社会根本的重要问题。

尤其是性善说和性恶说，自古以来不仅在东方进行了各种论证，在西方也是一大议题。我曾与历史学家汤因比博士和贵国的国学家季羡林博士谈过这个话题。[12]

我想起性善论者卢梭的洞察，他说：“出自造物主之手的东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变坏了。”[13]我亦想起性恶论者霍布斯的人性观：万人对万人的斗争。[14]

这一问题又引发许多问题，是个既古老又新鲜的命题。这里我想回归基本，先整理一下孟子的性善说。孟子用巧妙的比喻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15]并继续论证说救助面临危险的婴儿是所有人共同的心理。

他接着论述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16]这真是非常明快的逻辑。

但是，孟子的意思并不是那种乐天的想法，即并不认为因为人有天生的“善”，所以做什么都可以，只需坐待善的萌发即可。

滕文公向孟子请教治世之道，孟子为他讲了农业和租税的重要性以后，这样说道：“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17]孟子一语中的地指出了人要行人伦之道，教育是不可或缺的。

那么，荀子又是怎样想的呢？“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荀子所说的“恶”是指对衣食住的追求，也就是人的本能，继而，荀子断言道：“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18]

人生来不过是被本能所操纵的愚者，人将随环境和教育等后天因素而变化，为了强化本能或抑制本能，就应学习传统言教的“礼”。荀子的逻辑就是这样展开的。

虽然在处于“自然状态”的人如何发现本性这一点上孟子与荀子的思想是不同的，但是在涵养与陶冶人性需要广义上的“教育”这一点上两者则是一致的。也就是，教育才能使人变得更像人。

顾

池田先生提到人性论问题。这个问题从古代一直争论到现代，众说纷纭。中国大致可以分为三派：一派是性善派，以孟子为代表；一派是性恶派，以荀子为代表；还有一派是不善不恶派，以告子[19]为代表。

大家都知道，孟子是主张性善的，认为仁、义、礼、智都是人天生的，是人的本性。

荀子则对孟子的见解不以为然，认为人的本性是恶的，“今人之性，生而好利焉”。他说：“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义者，圣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学、不可事之在天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也就是说性是天生的素质，是一种人的本能，“不可学、不可事”。但是他认为人是可以教育的，“伪”就是人为的意思，就是指经过教育以后的品质。所以他又说：“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成圣人之名。”[20]也就是说本性是人的原始的材质，教育（他称为“伪”）是后天的加工，两者合起来才能成为圣人。

池田

您深入浅出地解释了先哲们对人性的看法，以及他们对理想人生的追求。被称作“性恶派”的荀子也是考虑人是要通过教育而成为好人。

佛教思想中也有这种教育观点，贵国天台大师智顗写的《摩诃止观》所提出的十界论（十界互具论）就给了我们重要的启示。

天台大师详细地观照了从人的生命所发现的心的作用，并进行了体系化的论述。从人的生命中，既可以发现仁和慈悲所代表的善心，也可以发现被争夺和贪欲所支配的恶心。

天台大师将这种心的作用分为了十大类，即每个人的生命境界从邪恶之心开始，随着境界的提高而逐渐达到善心的终极状态。具体而言是这样的（为解释的方便，多少有些概念化）。

第一即嗔恚与怨念所引起的“地狱界”，第二是由贪欲引起的“饿鬼界”，第三是执着于本能的“畜生界”，第四是被激怒而争夺的“修罗界”。这四种是邪恶之心的作用。

第五是良心、理性和伦理性所引发的“人间界”。如果环境条件非常好，欲望也得到满足，则是第六充满喜悦的“天界”。但是，佛教认为，在“天界”的顶点潜藏着“他化自在天”（即第六界的魔王）的魔性作用，如傲慢的掌权者为了保身，以操纵和破坏他人生命为乐，就成了憎恨正义与善意的利己主义的俘虏。

一般人的生命就在这六道中轮回。但人的欲望满足最终是无常的。执着于“常”就产生苦恼。达到看透无常、超越无常的境界则进入第七层次的“声闻界”和第八层次的“缘觉界”。

“声闻界”和“缘觉界”与学术家、教育家、艺术家所具有的反思性的智慧是相通的。这“二乘界”（即“声闻界”和“缘觉界”）的智慧作用也是人的生命中所具有的。

第九是“菩萨界”，这种生命境界与中国精神的精髓“仁”是相通的，它具有丰富的善性，是为己为他共创幸福的作用。

最后是“佛界”，它具有悟到生命实相的智慧，包含了生生流动的九界，与大宇宙成为一体。

天台宗的生命论认为，教育就是培育和强化“人界”“天界”“二乘界”和“菩萨界”所发动的善心，抑制从地狱界至修罗界的恶心的作用，弃恶扬善，并运用于人生。

顾

还有一派认为人性无所谓善恶。以告子为代表。告子以水为喻说：“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之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与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21]

但孟子却反驳这种论点，说：“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但孟子的这些反驳没有说服力，水向下流与水向何方流是两个不同的问题。

西方也有对人的本性的议论。夸美纽斯、卢梭主张自然教育论，认为教育要遵循自然，也可算作性善说。基督教主张原罪说，认为人生下来就是有罪的，一生都要赎罪，可以算作性恶说。洛克[22]主张白板说，认为儿童生来如一张白纸，是不是可以算作人性无所谓善恶这一派了？佛教可以算作一种性善的学说，不仅认为人的本性是善的，而且劝说大家行善。本来印度佛教是主张要长期修炼才能成佛，但到了中国的禅宗佛教，就认为人只要有善行，就能立地成佛。

但是正如池田先生所说的，无论哪一派，都认为人是要接受教育的，只有接受了教育，人才能从一般的动物中区别出来，成为真正的人、社会的人。所以教育理论界认为教育是人社会化的过程，是立德树人的过程。

所有生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正是因为有这种本能，所以生物才不断进化。人当然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但人与其他生物的不同在于人有思想、有理智。人在群体的社会生活中养成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的天性。趋利避害，但不能损人利己。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就是人类在长期群体生活中养成的天性。但人受后天环境、教育的影响很大。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是说环境的影响。教育的影响就更大了。因为教育是有目的、有意识的活动。社会上之所以有好人、坏人，都是环境教育的结果。

所以我认为，人本没有性善性恶的区别，关键在于后天的教育。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当儿童贪图好吃的、好玩时，成人就要教育他们，让他们认识到人类社会生活有着共同的准则，并遵守这些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