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4月5日,麻栗坡烈士陵园。
长长的石阶似乎看不到头,高高的翠柏如宝塔一样庄严肃穆。 李思明和小刀带着无尽的怀念走进烈士陵园,他们的脚步沉着有力,仿佛如正在操练的士兵一样,一往无前地向着目标进发。 是的,他们曾是一个兵,往日军队生涯的点点滴滴仿佛如滔滔江水一般,飞快地涌上他们的心头,让他们不能自持,而他们的脸上却是无尽的悲伤与怀念。
彩云之南,一片繁花似锦,本该是一个让人欢呼雀跃的季节,但此时此地却是大地含悲,天地间飘荡着悲伤与怀念。 仍是那一片葱葱郁郁,那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一如既往地显示着它深邃辽阔的一面。 高大的乔木如哨兵般挺立在陵园的周围,越发比李思明记忆中的更加高大,四周巍峨的青山像历史老人见证着历史的长河。 在这群山环抱中,在这南疆浓浓绿荫的的笼罩下,四十多个墓碑默默无言。
几度夕阳红,青山依旧在。
南国的硝烟渐已消散,去年海上的28分钟短暂战斗也早已经消逝,淡得让人很快忘记。 越南人越来越感到他们不仅在军事上和国际外交上的双重失败,而且他们还丧失了宝贵的十年时间。 这一年,无论是北方巨龙还是南方那个夜郎自大者都已经不愿再打下去了,即使还有零星的边境冲突已经无关大局。
而共和国许多年轻地军人们已经永远地倒下了,他们是唯一的悲剧者。 李思明一遍又一遍地抚摸逝者的墓碑上的文字。 念叨着每一个人的外号,回忆着每一个人生前的音容笑貌。 那些往日的点点滴滴从来就不像今天这样,让他历历在目,就像在昨天才发生过一样。 那一座座坟丘如逝者生前一样排着整齐地队伍,等待着他们曾经的领导者来检阅。
李思明庄严地举起了右手,表明他曾经也是战士,并向他亲爱地战友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思明感到羞愧。 他又一次想起了孙昌的儿子孙大军曾经问过的问题。 他应该感到羞愧,他从来就没将自己的心思全部放在军队。 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执着于自己的理想和事业,认为科技事业才是自己的全部,才是最值得自己奉献的。 为此他殚精竭虑,无时无刻不在为着理想主义而努力着,
他很忙,时间很宝贵。 他曾经无数次地这样为自己开脱。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所做的,还远远不够,他一手资助的老兵基金会,看上去是如此的高尚和慷慨,但是却永远没有比亲自来这个神圣的地方看一眼要更可敬得多。
而今天这个日子,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了8年之久。
李思明和小刀两人默默地将烟盒撕开。 给每位亲爱的战友们点着,取出烈酒洒在这片热土之上,让烈酒的芬芳在空气中飘荡。 他们俩人默默地做着这一切,没有任何言语,那泪水却从两个男人的心底涌出,任凭两串泪痕沿着脸膛直流而下。
终于。 两人无法自持,立在战友们地墓前,却高昂起他们的头颅,对着广阔的蓝天像个孩童一样放声大哭。
守墓的老者,上前替他们将带来的鲜花分散到每位逝者的坟前。
那些同样是来祭奠自己战友地军官,从不远处走了过来,默默地向这些素不相识的逝者敬上一个庄严的军礼。
有远道而来的逝者家属前来探望自己的亲人,从他们身边路过,看到此情此景,悄悄地转过身去。 抹了抹湿润的脸颊。 为陌生人送上自己的慰藉的眼神,却感受着同样的悲哀与心痛。
一队八九岁的红领巾在老师地带领下。 走近身前,送上花圈,在旭日光辉地沐浴之中,列队齐整地敬了个少先队队礼。 往日纯真活泼地脸,此时充满着庄严和神圣。
战争结束了,硝烟已经散尽,战士的心已经冷却。 热血时代已经远去,人们更加关心地是物价、工资和生活,也许不久的将来,这里将被人忘却,正如我们忘记过去的一切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身外之事一样再正常不过。 再后来,我们偶尔谈起这些事情,就像谈一件闲闻逸事一样轻松平常。 也许,这终究是个告别的年代,几乎所有人义无反顾地抛弃了旧有的生活秩序,就连英雄本身,也因为太重的神话色彩让人无法留恋。 但我们还会珍藏曾经有过的感动,那些七十年代的符号,八十年代的精神偶像,像一幅幅沾染过时代芬芳的老照片,褪去了崇高,却依然是真实无比。
李思明的思绪却飞到了遥远的黑龙江,那里早已不是“北大荒”,而是“北大仓”,李思明无数的前辈和同辈,曾经在那里挥洒着汗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将不毛之地建成共和国的粮仓。 而那里,同样躺着一群李思明熟识的年轻人。 李思明又一次深深地愧疚着、追忆着。
素不相识的军官们走上前来,敬了个军礼,很用力地握了握两人的手,然后纷纷转身离开。 没有说一句话,更没有客套,他们跟李思明都不认识,但是曾经的共同经历,让他们用这无言的方式表达着相同的感情,一颗战士的心,是他们维系这种肢体语言的纽带,他们彼此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同样的东西。
两人来到陵园管理处,找到负责人,提出捐助陵园保护资金的要求。
“这个……太多了吧?”几位负责人看着两人送上的一张面额五十万的支票,不敢相信。 这支票必须到深圳才能用得上。
“没什么。 我们都远在外地。 很少有机会过来看一看,我们希望这些钱都能用在陵园建设与保护上,作为一个老兵,捐点钱也是应该地!”李思明道。
“那太感谢你们了,老兵!”负责人握住李思明的手道,“以前也有人捐款,却从没这么过。 为了慎重起见。 麻烦两位老兵跟我们见见上级领导?不然,我们也不敢收这么多钱!”
“那好吧!”李思明答道。 他们要是随随便便地收了钱。 李思明还有些不放心。
李思明和小刀两人拜会了相关领导,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小刀以老兵基金会的名义和陵园管理处达成协议,保证持续捐助,以表老兵们的心意。
我们是老兵,李思明和小刀两人骄傲地这么自称,多么骄傲的自称啊。 陵园管理的上级也没有理由拒绝两位老兵和他们身后更多地老兵,这是件好事,将基金会大大地夸奖了一番,并保证一定会妥善地使用。
还是走吧。 李思明和小刀两人看了最后一眼,也转身离开,投入滚滚红尘和繁华的大千世界。 这里只是他们内心地情感寄托之处,是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放声痛哭的地方,是他们缅怀往日峥嵘岁月。 并感叹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地方,却不是他们应该长久停留的地方。
那繁华的人间世界,那钢筋混凝土组成地都市森林,才是他们生活、工作和追求所谓理想的地方。 在这宁静得有些冷清的地方,陪伴战友们的只有这巍峨的青山和这片红色的热土,而生者却往往是单方面来这里向逝者索要往日的精神和慰藉。
“我们是狼牙的战士。 来自东北大雪原,奋战南国密林中,只要军号一声响,流血牺牲不算啥……”
李思明似乎听到有人在用生命地力量高唱着这首歌,起初是一个人在吟唱,然后是两个人,最后是一群人,歌声也变得高亢嘹亮起来,那歌声似乎在群山之间回荡着,并在他的心灵深处共鸣着。 每一个音符都让他的心在颤抖。 仿佛古代的骑兵等待着战鼓的敲响时的兴奋与激昂。
“小刀,你听。 有人在唱《狼牙之歌》!”李思明侧耳倾听着,问道。
“不会吧?”小刀怀疑道,他仔细地倾听了一番,确定这是李思明地幻觉,却说道,“也许是吧!”
“本来就是嘛!”李思明斩钉截铁地确认道,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小刀却没有反驳,两人并排地往外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李思明回到深圳后,有好几天都没有打起精神来,他还长久地怀念与追忆着,似乎还在他的战士们中间。 杨月十分担心。
“没什么,只是想起许多往事,有些伤感而已!”李思明自嘲道,“大概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吧!”
李思明是一个乐观的人,生活上的苦难和个人的磨难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让他消沉过。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总是一个战士。 一个战士的情怀,总是坚强不屈的,面对生活总是微笑地面对,而悲伤总是在风雨之后,用自己赤诚之心悄悄地抚平自己受伤的心灵。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李思明对理想也总是充满着斗志,他要像战士一样向着敌人一次又一次发起冲锋。 或是正面冲锋,或是迂回包抄,他从没忘记自己有一颗战士地心。
走过**四射地七十年代,又走过不乏热血沸腾的八十年代,这当中有苦闷、磨难、贫穷、欢乐、悲伤、牺牲与荣耀,转眼间李思明已经三十多岁了——这正是一个男人事业步入正轨地年纪,也许会在大多数人还一事无成的时候,个别人就已经站在众人仰视的高峰。
在八十年代就要结束的时候,在另一个十年即将到来的时候,李思明的心中还珍藏着对往日无尽的怀念,更多的却是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与希望。
一个时代宣告结束,另一个大时代接踵而至,一个属于李思明一个人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