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正在等电梯,迎面碰上了从电梯里出来的张总,我不久前认识的朋友。他话不多,但说出的每一句都挺逗。他几乎不笑,而我分明从他绷得紧紧的脸上捕捉到隐藏在每一条皱纹里的笑意。张总长得有点像电影《甲午风云》里的邓世昌,一说话那底蕴十足、音域又厚又宽的男低音更让人把他和邓世昌联系起来。当时他让我猜他的职业,我说你是个企业家。他皱纹里的笑意更浓了,说小姐的眼睛还挺厉害嘛!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谁也没有想起来再联系。萍水相逢嘛!
不料,却在这瞬间就会错过的电梯间相遇,看来还是缘分。我问他是不是来办事?他说不,我在这儿工作。而我记得他公司在颐和园附近,怎么一个月不见他公司和我一栋楼了?张总笑着说他现在是一家新加坡独资公司的总经理。这么快就从内资民营企业家变成外资公司老总了?这身份也转换得太快了!我用惊异的目光笑望着他。他邀请我去他新办公室看看,我好奇地答应了。
他的办公室很大很气派。一张黑色的老板台放在靠窗的位置,旁边有一张型号小一点的,显然是为秘书准备的。
我好奇地问:请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自己的公司做老板做得好好的又来给人当打工仔?
我的话问得有些直率,但事实如此。即便是老总,只要是外方聘用也都是打工仔。依我对张总的观察,他不是给人当打工仔的人,他是那种历经人世沧桑,完全靠自己的奋斗,一步步走上事业顶峰的男人。他曾在内蒙古大草原打拼了整十年。在这十年里,他的灵魂受到了大自然的洗礼。他原来像天空的一片浮云,是十年草原的劲风把他变成了厚实的土地。他先后做过几个亏损企业的厂长、经理,并使这些企业转亏为盈。然后,他南下深圳、珠海,创办了自己的企业。后来他回到北京,选择了一个不被人重视的项目——专营旧汽车零配件。他的生意做得很好,公司也可谓财源滚滚。这种境遇下的他,犯得着去写字楼里做一个打工仔吗?
你说得对,他说:我不会去做一个打工仔。在这个公司,虽然我受雇于新加坡老板,每月拿他的工资,但我们是朋友关系,我们五五分利。
他告诉我,那个新加坡老板非常谨慎。虽然很想在中国做生意,但苦于在国内没有可靠的关系,对中国市场不了解,眼看着周围的很多朋友这一二十年进中国挣了很多的钱,眼看中国市场越来越成熟,再不进来分一杯羹,更没有机会进入了。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张总,希望通过他进入汽车行业。张总提出私人汽车在中国汽车市场依然有极大的潜力,以及从事其他贸易的可行性和现实性。他建议,在以汽车进出口贸易为主的前提下,根据市场需求,选择一两个项目,这是打开中国市场的第一步。新加坡老板非常兴奋,当即请求与张总合作,在北京成立独资公司。张总沉思良久,表示同意。因为对张总来说,有财力雄厚的新加坡老板的支持,对他的企业走向国际化也是有利的,于是双方当即达成协议。
这么说你是一个担着一个高级打工仔头衔的老板,我说。
可以这么说吧。张总说,所以我需要适合我的雇员。
你要什么样的雇员?我问。
一个我信得过、老实本分的、能帮我看住这个“摊”的。他指指这间大屋子说,我得跑业务,不能天天待在这里,所以我需要的是一个能耐得住寂寞的人。你做过猎头,这方面的朋友认识的也多,给我介绍一个吧。
但事情仿佛没有那么简单。
通过猎头朋友我给张总介绍过去两个人,都是天分高、学历高的硕士研究生。但不知怎么他竟然都没看中。
我又给他介绍了两个漂亮、活动能力很强的女孩,他也直皱眉。
最后我又让一个看起来很老实、绝对一板一眼的大男孩去面试,他又说这孩子太木。
我对他说,张总,我怕了你了,你自个儿找人吧。无奈,他再三请求,我只好笑着说那你等着吧。其实我心里对他想要什么样的人已经含糊了。
就在这时,我遇到了郑方。
那天,为张总的事,我又来见一个猎头公司的朋友。朋友突然被叫去开会,我在办公室等他。
朋友刚走一会儿,一个高大的自称是郑方的大男孩过来找我的朋友。
我一打量,郑方长得可真不像他的名字,叫郑(正)圆可能和他的外表更吻合。他圆圆的大脑袋,圆圆的身体,要不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他该成大圆球了!
见我朋友不在,郑方就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等。
这一等就是一个半小时,我开始有些焦躁了,正琢磨是不是给朋友发个短信就离开了。
转眼望一望坐在一边的那个郑方,被“晾”这么久,居然依旧如此耐心、平和地端坐着。望着他此刻的沉着、稳重和一脸的淡然处之,说他三十多岁毫不为过。我开始和他搭讪,好奇地问他专业,他说学外语及贸易。我突然想起张总。直觉告诉我,郑方就是张总要找的人。只可惜他不是学汽车专业的。我告诉他张总的需求,说出了我的遗憾。郑方淡淡一笑说,我在珠海做的正是汽车生意。我从小喜欢汽车,恐怕没有我不懂的汽车。我大喜过望,连忙打电话给张总。
次日,当我打电话给张总时,接电话的人却说我是郑方,我已经上班了,谢谢你的推荐。我说太好了,祝你好运。
很长一段时间,我忘了郑方,也忘了张总。
有一天,郑方突然来电话让我去他们公司坐坐。我下楼,推开了他们公司的门。
一进张总办公室,我看见郑方把自己深深地陷进有着高高椅背的老板椅里。屋里没开灯,显得很幽暗,安静得有点儿死气沉沉的。
张先生呢?我问。不常来,他说,每天,这屋子里就我一个人。做什么呢?我问。接电话发传真,郑方轻描淡写地说。你天天关在这屋子里,不觉得寂寞?我问。不觉得,挺好。郑方毫不含糊地回答。
我不禁对这个男孩子刮目相看。在外企工作时间久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大凡郑方这样的男孩,一个个都闹着要去外面跑业务,连一些女孩子做秘书做久了,也闹着要调出公司。他们都把日复一日的接电话、发传真看成最低级最不屑一干的活,看成是自己要在外国公司发展不得不过的一道关。而这个郑方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心。相反,他好像很享受这份工作。
我说出了我的疑惑。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这一点也不奇怪,我进外企的目的和别人不一样。我问他哪儿不一样。他说大部分人进外企是为了挣钱,而我是想找一份稳定。
一个正值热血沸腾年龄的男孩,说出这种只有饱经沧桑的人才会说出的话,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你不想下海?我问。
下海不是非要跳下去游泳。他说,借助一条船我一样能抵达彼岸。这不比游泳更安全?公司就是我的船,公司到了我也到了。
精辟。我说,可是你真的愿意这么天天一个人守着这个冷冷清清的办公室?真的愿意做这些本该办事员做的事情?
没什么不愿意的。他说,对我来讲工作没有大小之分。其实每一个大项目也都是由一个个细小的工作组成的。我为每一笔大生意所做的准备是生意成功的前提。我觉得一个人不仅大事要能做,小事也要能做,不然自己就把自己的手脚束缚住了。
半个月后,张总请我吃饭,饭桌上,张总连声说郑方这孩子真不错。聪明、能干,含而不露。他表面温和,慢条斯理,但仿佛永远成竹在胸。张总说郑方是那种你只需要告诉他你要什么、不需多说一句他准能准确无误地把你要的东西弄好的人。
张总跟我说起一件事。一日,张总突发奇想,想在办公室挂一张大作战地图。说郑方你去想办法买一张。说完张总就出去了。郑方打了几个电话,了解到商店里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大的中国和世界地图。你猜最后怎么着?张总说,他竟然从总参搞来了这两张挂满一面墙的地图。从这件小事,我觉得这孩子素质比较好。
其实,我知道这孩子很有个性,就和他的名字一样有棱有角。但他在这棱角外面圈上了一个圆。你知道上次你介绍的那两个硕士我为什么没有要?他们的棱角太明显,太有个性了。这样的人,你无法驾驭他们。而任何一个老板都不会去用一个自己没办法控制和驾驭的人,哪怕这个人能力再强,学问再高。人不能没有个性,但不能锋芒外露。郑方这孩子就不错,他的个性被他罩在了温和谦逊的外衣里。我知道他很有能力,有个性,但他听从指挥。我可以让他去做大事,也可以让他去做细碎的小事。我喜欢他。你帮我找了个好帮手,所以我今天要谢你。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成了好朋友,不时插空就下去坐坐。我发现,这一老一小搭档得越来越默契。更逗的是这两个人都是高高大大、魁魁梧梧的,经常张总前面走,郑方后面跟着。张总开始天天带着他出去谈业务,把办公室交给了一个也是由我新介绍去的二十多岁的男孩。
再单独见到郑方,我说祝贺你。他一脸漠然说,为什么祝贺。我说你当业务经理了。他微微一笑,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说,这算什么?
接着他告诉了我一段故事让我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他说,在珠海,我做生意发了大财。一度我曾拥有一幢楼房,一辆六十多万的轿车。但商海艰辛,而我涉世不深,又锋芒外露,刚愎自用,结果被朋友骗,一夜间失去了一切。回北京时连波音飞机都坐不起,只能坐联航的小飞机。到了北京打不起“的”,最后坐公交车回了家。
郑方依然是一脸平淡地说,要学做生意,先要学做人。这便是我经过珠海一场大起大落后得出的结论,这也是许多外企里和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至今尚未悟到的道理。
所以,他说,我坦坦然然地直面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