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文学圣女——曼殊斐尔(1 / 1)

1922年7月中旬的一天晚上,志摩如约前往伦敦的汉姆斯特德去会见英国著名小说家曼殊斐尔(Katherine Mansfield)。那天下着雨,他独自走在昏暗积水的街道上,连问带找,终于寻到了曼殊斐尔寄居的公寓:彭德街10号。

志摩最先认识的是曼珠斐尔的丈夫麦雷(John Middleton Murray),他是伦敦《Atheneaum》杂志的总主笔,诗人,著名评论家,也是曼殊斐尔一生最后十余年间最亲密的伴侣。

几天前,志摩和麦雷在伦敦嘈杂的A?B?C茶店里,讨论起英国和法国文坛的现状,志摩顺便提到近几年中国的文艺复兴,在小说创作上受俄国作家的影响最深。没想到麦雷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因为他们夫妇最崇拜俄国的几位文学大师,他自己特别研究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写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批评研究》。曼殊斐尔可称得上是契诃夫的私淑弟子了,她终生钦佩契诃夫,是这位俄国大师教她用最精练的笔墨去描绘周围的生活和人。夫妇俩常在一起抱憾英国人始终不关注俄国文学,所以英国小说在艺术表现上还脱不掉维多利亚时期的俗气。志摩趁便问起曼殊斐尔的近况,麦雷说还过得去,所以这次敢从瑞士来伦敦住两个星期。麦雷留下地址,邀请志摩星期四晚上到他的寓所来。

曼殊斐尔生于新西兰的惠灵顿,是位银行家的三女儿。青年时就读伦敦皇家学院,开始学习写作。她爱好音乐,大提琴拉得相当出色,还曾在十八岁时进入惠灵顿皇家音乐学院学习。她最终走上了文学的道路,也把音乐的韵律美带进了她的小说。她的生活很不幸,第一次婚姻是失败的。她在德国生下的婴儿又不幸失踪。她后来在英国认识了麦雷,两人情投意合,生活在一起。但她的身体太虚弱了,禁不得伦敦雾迷雨苦的天气,感染上了肺结核,医生甚至说她不过两三年的寿限。麦雷为在有限的光阴与安琪儿似的爱妻相伴,宁肯放弃了自己的一部分事业,与妻子常住国外寻求健康。曼殊斐尔十分珍惜这无多的生命时光,她要像夏夜榆林中的鹃鸟,呕出缕缕的心血来谱成无双的情曲,就算唱到血枯音嘶,也不忘尽情多为自然界添几分美韵,牺牲了自己,也要给苦闷的人间带去几分艺术化的精神安慰。

志摩读过曼殊斐尔用心血凝成的两本小说集《幸福》(Bliss)和《花园茶会》(Garden Party),单凭这两部书里的二三十篇小说,就为曼殊斐尔赢得了英国文坛的稳固地位。因为她的小说不是一般的小说,而是纯粹的文学,真的艺术。她从事创作,不为暂时博得大众的欢迎,而只想留下几小块时光掩不暗的纯晶,哪怕只得到少数知音的赞赏便足矣!

志摩喜欢曼殊斐尔散文化抒情、诗意的笔调,文字色彩又是那么的素雅恬淡,她笔下的许多文字简直就是一首首优美的散文诗。志摩佩服她敏慧、活泼的才思,她总能以敏锐的观察、细腻的感受,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刻画人物的灵魂。

志摩怀着对曼殊斐尔的景仰与期望按响了彭德街10号的门铃。出来开门的是麦雷,他见志摩一副狼狈的样子,手里拿着雨具,还抱着几卷画轴,忙把他让了进来。志摩坐在狭长的房里,并没见到个人影,他原想曼殊斐尔会笑吟吟地从壁炉前的沙发上站起来和他握手问安。他环视四周,只见鹅黄色恬静的灯光,壁上炉架上杂色的画架与画件,炉前围列着几张有彩色画套的沙发。

麦雷陪志摩闲聊着,谈的是东方的观音和基督教的圣母,进而说到圣母形象似乎是所有宗教里不可少的象征。这时,门开了,进来一位年轻女子含笑站在门口。志摩心里一惊,难道她就是曼殊斐尔,一头的褐色鬈发,几乎遮住了圆圆的小脸,眼睛活泼地转动着,嘴也生得俏皮,配着一身鲜艳的衣装,漆鞋,绿丝长袜,银红绸的上衣,绛紫色的丝绒裙,亭亭得像一株临风的郁金香。麦雷介绍说,这位小姐是房子的主人、画家,壁上挂的画,大都出自她之手。

紧接着,又接连进来三位朋友,其中一位志摩在傅来义家见过。他们都是来看望曼殊斐尔的。麦雷说今天天气不好,她就不下楼了,请他们上去看她,并叮咛别谈太久,不要让她感到疲倦。说完,麦雷又向志摩谈起中国的书画,志摩刚好就把随身带来的画轴打开给麦雷看,一幅是赵之谦的《草书法画梅》,一幅是王觉斯的草书,一幅是梁山舟的行书。志摩随着开启画轴,简单讲了些书法大意。

这时,志摩心里已颇感失望,冒雨前来拜望心仪已久的曼殊斐尔,偏偏她不下楼,实在是运气不好,人家老朋友上得楼去,我一个外国生客,想是没这福分了。他一看表,已经十点半,只得起身告辞。走出房门,他一边穿雨衣,一边与麦雷话别:“我很抱歉,打扰了您一晚,我本来希望见见曼殊斐尔女士,可惜她不能下楼。”不想麦雷诚恳地说:“如果您不介意,不妨上楼一见。”志摩喜出望外,立即脱下雨衣,跟着麦雷一步一步走上楼。

楼上这间房不大,单一张大床就几乎占了房的大半。墙壁是用画纸裱糊过的,挂着几幅想必是女主人画的油画。志摩与曼殊斐尔坐到床左贴壁的蓝丝绒沙发榻上。他从曼殊斐尔娟秀清丽的容貌和轻灵飘逸的气质,领略到一种最纯粹的美感,难以用言语传说。

曼殊斐尔穿着锃亮的漆皮鞋,闪色的绿丝袜,红丝绒的转裙,嫩黄薄绸的上衣,领口是尖开的,胸前挂着一串细珍珠,袖口只齐肘弯。志摩完全被她的美质震惊了,她那眉目口鼻的清秀明净,让你觉得仿佛面对自然界的杰作,无论秋水洗净的湖山,霞彩纷披的夕照,还是南洋莹澈的星空,都无法与其相比,那不是单一的美,而是整体的美,纯粹的美和完全的美。这种美无法加以分析,只可感不可说。志摩仿佛瞬间即在伟大深刻地刺激中经历了无限的欢喜,在崇高的人格中解化了自己的性灵。曼殊斐尔像印度最纯澈的碧玉似的容貌,充满了灵魂的妙眼神光,最和软的春风似的娴静神态,就让你觉得那是个透明体,只惊讶于它粹极的灵彻性,却看不见一丝杂质。这清极超俗的美,比得上阿尔卑斯山岭万古不融的白雪。

对志摩来说,曼殊斐尔的声音之美,又是一个奇迹。那一个个音符从她脆弱的声带里颤动出来,让你觉得像听音乐似的。而且,它在你尘间凡俗的耳边,启示出一种神奇的异境,仿佛蔚蓝的天空中一颗一颗的明星先后涌现。这仙乐似的音浪,不仅引起你听觉的美感,竟似通到你的心灵最深处,抚摩你蕴而不宣的苦痛,温和你半冷半僵的希望,洗涤你窒碍性灵的俗累,增加你精神快乐的情调,就像凑在你灵魂的耳畔私语你平日所冥想不到的仙界的消息。

曼殊斐尔告诉志摩,她刚从瑞士回来,在那里和罗素夫妇的寓所住得很近,常在一起聊天,谈到东方的艺术。她喜欢中国的诗歌,特别爱读魏雷翻译的唐诗,那样的艺术在西方真是一个意外的发现。最近劳威尔(Amy Lowell)所译的中国古诗却很使她失望,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徐先生,您翻译过诗歌没有?您应当试试,中国诗只有中国人能译出神韵。您也写小说吗?俄国作家除了契诃夫,还有谁在中国最有影响?”曼殊斐尔轻柔地问。

“很遗憾,我没译过古诗,那需要超卓的才情和出色的英文。可惜我都不够。不过,如果您喜欢,我回去后可以试着选译几首寄给您。我自己想写小说,但还没开始。俄国作家中,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中国现代文学都有很大影响。”志摩恭敬地答道。

“您喜欢读哪几家的小说?”

“我喜欢哈代和康拉德。”

“那是真正的美的文学。”她的眉梢耸了一耸笑道,“您回国后打算做什么?我希望您千万别搞政治。”她收起笑容严肃地说,“现代政治的世界,不论哪一国,都是一乱堆的残暴和罪恶。还是让文学来纯化您的心灵。您喜欢我的小说吗?”她的语调又缓和下来。

“那是太纯粹的美的艺术,恐怕一般人反而不认识。”志摩动情地说。

“当然,这就对了,我们决不流俗。”

“我想以后若有机会,把您的小说译成中文出版,愿先征得您的同意。”

“那当然可以,只怕不值得您劳神费力。”

志摩看出曼殊斐尔有了一丝倦意,起身打算告辞。曼殊斐尔依然显得兴致很高,她说希望志摩再来欧洲时,到瑞士美丽的琴妮湖畔去找她,她最喜欢玩赏风景。志摩满口答应了,与她握别时连声说:“瑞士见。”

“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竟成了他们的永诀。1923年1月9日,曼殊斐尔于法国枫丹白露去世,年仅35岁。3月11日,志摩怀着无限的哀思写下《哀曼殊斐尔》一诗,寄托自己真心爱慕的衷情和悼亡的思绪: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坠落。

……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

……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梦觉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同情是掼不破的纯晶,

爱是实现生命之惟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

凝练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

感动你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志摩是信仰感情的人,他在诗的第一节借“子规啼血”的典故,渲染悲切的气氛。紧接着写到古罗马郊外那座静偃诗骸的墓园,感情的灵性附丽在喧嚣的青林边,幽思绵绵,哀思泉涌,慨叹明灯似的理想,五色的彩虹,为何不永驻天边。情动于中,志摩潸然泪下,泪花里浮现起相见的情景已如朝露,却又想见这颗美丽的灵魂笑归仙宫。他记起与曼殊斐尔相约,待重返欧洲,到瑞士再见于琴妮湖之边。但此时,他只有怅望青天,泪下点点。悲切的怀念一层层加深,哀怨的追思一缕缕浓重。最后三节诗里,志摩道出了自己对生命的体察、启悟和一种神秘的思考,耐人沉思寻味。他无非想说明,生与恋,爱与死,是生命的一切意义所在。他把爱视为实现生命的惟一途径,把死亡看成凝练神明的归巢。志摩只有把悲思化作两行清泪向风中遥送,斯冀渗润那宁谧安魂的墓园。

这首诗似一杯苦涩的甘醇,淡淡的忧伤,浓浓的眷恋,流溢出浪漫的感伤,表现志摩对曼殊斐尔的深深的敬仰和爱慕。志摩并没在诗中直抒悲痛,而是通过描绘一种迷离的情景,塑造一种虚幻的形象,创造一种朦胧的意境,传达一种深沉的思考。缠绵悱恻的哀思全在如泣如诉的抒情里了。

美感的记忆,是人生最可珍视的财富。志摩与曼殊斐尔会见,那瞬间产生的纯粹的美感,使他经历了一次灵魂的蜕变与涅槃。她那清风鸟鸣般的话语,她那灵姿仙态的美质,她那对纯美艺术追求的精神,她那意蕴精深的作品的光彩,永远融入了志摩的血脉。曼殊斐尔是他进入艺术天国的一把钥匙,是他灵府里的又一部宝藏。

曼殊斐尔逝世的第二年,志摩和陈西滢的《曼殊斐儿小说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1927年,志摩又自己翻译了《曼殊斐尔小说集》,篇目由原来的两篇,增加到八篇。这是他对曼殊斐尔的最好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