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不仅仅是一个女子学校。”米莉安说道,一条腿在卡车窗口晃来晃去,脚趾不断反复调整副驾驶那一侧的后视镜,“但是学校里面的女孩都是坏女孩。”
路易斯发出低沉的咕哝声。他们窝在砂糖汽车旅馆过去的那些天里,他的反应一直都是这样。他们守候在那里,等着凯蒂回他的电话。凯蒂并没有让他们失望,学校一开学,她就回到了考尔德科特,并且万分渴望见到米莉安。
除了发出那冷漠穴居人的声音,路易斯没有多说什么。
米莉安填补了沉默。
“听着。”她说道,信封摊开放在膝盖上。她念道:“有些女孩受益于一个新的开始。新的开始,那就是资本,顺便说一句,当没必要的资本介入时,你知道什么是重要的吗?一个远离家人和朋友的新的开始。
“你怎么知道一个女孩会从考尔德科特学校的新的开始中受益?好,问卷调查时间。请问您的女儿:是否有蔑视社会规范的行为举止?是否觉得那些社会规范并不适用于她?是否会在没有警告的情况下变得愤怒并且做出反抗?是否会肆意**?肆意**,这真是一个伟大的词。如果它真的如此糟糕,他们不应该让这听起来如此有趣。这听起来像一个开胃菜。“馄饨杂烩”【1】,听起来像是这个老兄在和他的汤**,仅仅需要去城镇就可以享有‘她’。当然,他烫伤了他的性腺,但这是青涩禁果的代价。我说得对不对?”
路易斯凝视着前方的道路,就像一个冷面的独眼巨人。
她这段时间故意挑拨得太厉害了。路易斯的妻子是一个压迫点,而她不仅仅是点到即止,还是用一个大锤去猛击了一下。
“不管了。无论如何,”她继续阅读那封邮件,“他们列举了一些障碍,他们试图帮助‘遏制’——另一个伟大的词,‘遏制’。一个杂种狗的尾巴。呵呵。总之,他们列举了,让我们来看看,抑郁,躁狂抑郁症,两极型异常,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焦虑,对立性反抗疾患——管他妈是什么,边缘型人格失常——”
“对立性反抗疾患。”这险些吓到了她,这是这么久以来路易斯第一次对她说话超过三个字,“就是一个人无法与权威和谐相处的表现。不愿被告知该怎么做。愤怒、愤恨、好辩,通常处于某种麻烦之中。经常做与命令相违背的事情,只是因为这是他们的本性。”
“唉。”米莉安皱了皱她的鼻子,“我觉得那些孩子在身边肯定很有趣,像和一只猫出去玩耍一样。”
这时她发现路易斯看着她。那唯一的眼睛汇聚出一缕强烈集中的激光束审视着她,将她四分五裂,然后检查残骸。
“怎么了?”她问道。
“没什么。”他继续扭回去开车。
“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没有。”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现在知道了。
“是吗?”
“我没有对立性反抗疾患。”低沉的咕哝声。
“我没有。这真是一次疯狂的对话。我曾经是一个好女孩,而且我有一半的时间被白痴和疯子包围也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处事。这就是一个独立的女人应该做的。对不对?”她面露不悦之色,“只要保持你那一只眼睛看着路。”
然后,为了惹怒他,她摇下车窗,突然拿出一个无滤嘴香烟含在嘴里,并给烟点了火。噗,噗,噗。她将一股致癌分子吹出窗外。
她从她舌尖取出一点烟丝,弹出窗外,就像他们经过了一个高速公路标志一样。
锡林斯格罗夫,5英里
森伯里,7英里
她的喉咙仿佛被一块硬结堵住了,这个硬结就像是一撮钙化了的头发,“我们到了宾夕法尼亚。”
“我们穿过费城的时候你睡着了。”
萨斯奎汉纳河流域。三个县。围河而建。
河水正在涨潮,米莉安。
但并不是这样,或者说不只是这样。
如果他们是在锡林斯格罗夫附近,那么就意味着现在,在这个非常时刻,他们距离她生长的地方只有三十分钟的车程了。在那里,她高中的男友用一把猎枪掀掉了自己的天灵盖;在那里,她男友的妈妈用一把雪铲将她打得半死,她的孩子死于腹中;在那里,她自己的妈还活在那里。
自从米莉安逃跑的那天开始,她就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了。迄今为止,将近十年了。
也许她已经死了,米莉安心想。自从她发现她有能力看到人们如何死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触碰过她的母亲。因为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就已经狂奔着离家出走了。
鬼魂,不安和难过,让她的内心五味杂陈。
用尽全力以及强硬的心理指引,才能压抑住她内心的那些躁动。
她清了清嗓子,“凯蒂小姐拿到我的附文清单了吗?”
路易斯嘟哝着,一个非常肯定的声音。米莉安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他们曾在金考公司【2】将米莉安手写的摇滚明星式的要求清单发传真给了学校里的那个老师。
“好吧。”她说,“好,太好了。那我们去学校吧。”
她将没有抽完的烟头弹出窗外,只是因为它的味道没有那么好了。
插曲
那通电话
雨滴垂落在电话亭上。
米莉安,正值十六岁的少女,把电话听筒贴在耳边。她的下巴瑟瑟发抖。
等待音响个不停。她不希望任何人接电话。快转到留言机,她心想。仿佛在做祷告,念咒一般。快转到留言机,快转到留言机,快转到留言机。这些话音在她头顶上空的空间回**,它开始听起来有些荒谬了。
咔嗒。
“米莉安?”她妈妈的声音,微小且胆怯。她从不胆怯的,这就像她有什么被人偷走了一般。也许真的如此。
“孩子死了,妈妈。”
“我知道,我知道。”她当然知道,她当时也在医院,“上帝会好好照顾他的。”
“妈妈——”
“你在哪儿?”
“上帝不可能真实存在的。”米莉安说,喉咙生涩,眼睛浮肿。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感觉如同一颗破裂成一半的牙齿,神经末梢暴露在外。
“你不许那样说。快回家来,回到妈妈身边。”
“我不可以。现在出了一些问题。”有些事情她不明白。宝宝在她肚子里死了,但有些东西仍然存在。一些小幽灵,一些小恶魔,脆弱得像一只幼鸟的骨架。它改变了她。把她变成了一块多愁善感的海绵,一块吸收毒药的海绵,一块如纱布吸取血液那样汲取死亡的海绵。
她不明白——每次有人触碰她,护士、医生、医院外的保安,她都会看到最可怕的事情,他们死去的通灵场景,以及时间。这不可能是真的。
然而感觉却如此逼真。
还有更多证据证明她失去了理智。这就像飞蛾——触摸飞蛾,粉末从它的翅膀脱落,一旦粉末脱落,飞蛾便再也不能展翅飞翔。
粉末,她想着,从她的翅膀脱落了。
“只要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就来帮你。”
“我要走了。”
“拜托,米莉安。上帝会保护我们。他会帮助我们渡过这个难关的。”
“这个,这个?这一切证明他只是一个……一个睡前故事,妈妈。为了让你感觉好一点……”她想告诉妈妈,她是多么地害怕,她只是一片苦涩的药,一只卑鄙的小啮齿动物,但她无法组织语言。她想咆哮、抱怨妈妈从没好好对待过她,所以她才那么不小心怀了孕。但这意味着,现在宝宝死去了,生活将重新回到过去,遭到摒弃、蒙受羞辱,以及让她如同置身于太过刺眼的聚光灯之下的上帝之爱。现在,米莉安再次恸哭。她不敢相信,她还有更多的眼泪、唾液和鼻涕,但现在都如洪水猛至,如同不可阻挡的悲伤之痛再次像一个大锤一般锤击她的胸腔。她痛得直不起腰。“我不会,我不回去了,我不会再回去了。”
“米莉安,我会做得更好。”
然后她说了最后一句话:“没有。你不会的,因为我不会给你机会。”她猛地将电话挂掉。她倚在电话亭内的墙上,慢慢滑落到橡胶垫上,抱着双臂蹲成一团,旁边是烟头,糖果包装纸,还有死去的飞蛾。
她在那儿一直待到凌晨。
【1】 原文中“wanton”(肆意的、荒唐的)一词与“wonton”(馄饨)一词发音相近。
【2】 金考公司(Kinkos),世界上最大的快印连锁企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