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卡拉通过普发公民权的方式,断送了古罗马帝国上下阶层流动性。千万不能小看这个上下阶层的流动性,对于一个大帝国政治的重要作用,它是让上层社会获得荣誉感、下层社会获得奔头的一个重要的黏结剂。在这方面,我们中国人就非常优秀,我们的老祖宗发明了一个最优秀的保持流动性的制度——科举制。
隋文帝杨坚创办这项制度,一直到1905年才废除,中间一千多年,真正考取科举的人并不多,一共才十万进士,但是这项制度绑定的人那可就多了去了,可以说这一千多年间,所有的士大夫,所有会舞文弄墨的人都被科举制绑定在书斋,皓首穷经,都是为了这个前方微末的希望,用生命去攀爬。但只要你考,就意味着你有可能,你有奔头,你就是社会的安定因素。怕的是没奔头,没奔头可不就成了不安定因素吗?
所以唐太宗有一次在举办科举的时候,站在城门楼子上一看,天下的举子都到长安来应试,唐太宗非常得意地说,哈哈,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什么意思?上了我的当了。即使是在唐代,当时科举制还不是特别发达,但是在上层社会,科举带来的那种荣耀也是一种文化风尚。当了进士之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那是何等的荣耀!
武则天时代有一个宰相叫薛元超,这个人其实自己就是一个贵族,十几岁就袭爵了,然后又来当了宰相,一直干到退休,他居然说了这么一段话:我这一生有三大憾事:第一,不曾娶五姓之女为妻,五姓就是当时的五个高门大族。第二,我不曾监修国史;第三是最遗憾的,我没有考一个进士。可见在唐代的中期科举已经有这样的文化魅力。
这套制度运行到后期的时候你发现,简直是奇葩一朵,天下英雄真的尽入彀中啊。给大家举两个例子,乾隆皇帝登基六十周年的时候,也就是1795年,他就说,哎呀,我们来考察一下,调查一下,全国有多少老人家还在参加科举啊,咱们赏点什么呀,怎么愿意上我们家当?
一调查发现,七十岁以上还在考科举的,122人。这还不吓人,八十岁以上还在考科举的,而且把三场都坚持下来了,就是乡试、会试都干完了,跑到北京还恨不得参加殿试的那种进士,居然有92个人!八十老翁,豁出命去,到生命的风烛残年,还在被这套制度绑定。
在这一年之前的将近一百年,在1699年,也就是康熙年间,有一个广东顺德人,叫黄章。这老人家九十九岁还下考场,而且自己不能提灯笼了,让自己的曾孙子提着一个灯笼,灯笼写着四个大字,“百岁官场”。旁人就说,哎呀,老人家,你了不起啊,你这个人生真是辉煌。他说,这算什么呀?这不是才乡试吗?三年后我还参加会试,我人生的顶点是我一百零二岁才达到的。一时传为美谈。
可是这美谈之后,也够辛酸的,一个人的生命就被这套制度严格绑定了。所以唐朝就有人写了一首诗,“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科举虽残忍,但是它的好处就是让这个社会每一个人都看到奔头,看到希望。
所以到了1905年的时候,朝野上下、中外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一定要把这个万恶的科举制度给废掉,我们全中华民族齐心合力奔向现代化教育制度。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这项制度被从中华帝国的肌体当中抽离之后,带来了一个意外结果,就是上下阶层之间的流动性突然被崩断了。
原来中国的底层社会、乡村社会,是谁来治理?士绅、乡绅,乡绅的来源是什么人?就是奔忙在科举制度道路上的那些人,有的还没有考取进士,没有当成官,当举人老爷,在乡下因为有奔头,他就不会胡来。有的是当完了官,老了,告老还乡,化作春泥更护花,回到乡里,老员外德高望重,他也不会胡来。虽然也有个别败类,但是主流是好的,因为他们被一个荣誉体系绑架,所以他在乡间主持公道,来维护乡间的伦理秩序,这个乡间就是一个良性系统。
可是等科举制度废掉,乡间的读书人也没有上升之阶了,那怎么办?那就比谁有钱,比谁有力量,谁家儿子多,打架打得过邻居,就变成了土豪劣绅。所以1927年毛泽东在写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时候就发现,当时已经土豪劣绅遍地了,因为那一帮老士绅已经死绝了,剩下的就是那些什么都不在乎,没有任何荣誉感、也没有奔头的有力之士,在农村讲“拳头大的是哥哥”这套逻辑。
所以一个社会,尤其是一个大帝国,上下阶层的流动性是多么重要。不说中国了,我们回来说古罗马史,七十三年杀了二十二个皇帝,再上任的这个皇帝叫戴克里先,也就是后期罗马帝国鼎鼎大名的戴克里先大帝。他其实也不是什么贵族,他老爹是一个农民,但是个苦出身,他有一股子狠劲,所以他上台之后,就有了“三招之乱”。
第一招,叫以乱治乱。你不是遍地烽火吗,到处叛乱吗?那这么着吧,咱们国家分了吧,所以东西罗马帝国就由他开始,把帝国一分为二,然后皇帝咱们也别一个人当,咱们弄四个人,两个正皇帝,两个副皇帝,我是老大,然后你们都得听我的,但是你们分头带领军队,各处弹压各种叛乱。基本上用的是这一招。
听着这已经不是什么正常的政体,跟土匪窝子有点像了。但没办法呀,因为各地的骚乱、各地的不安定因素都开始从底层泛起,他必须用皇帝带领军队,直接就地镇压叛乱这种方式来处理国政,这叫以乱治乱。
第二招,叫以躲治乱。皇帝不都是让禁卫军给弄死的吗?我才不要禁卫军呢,我才不跟你打交道呢,他躲起来了。那他怎么控制这个国家呢?他从东方帝国学了一招,蓄养宦官,就是阉人。要知道宦官这个群体有一个好处,首先他是一个家奴,我在,你就跟权力在一起,你就有荣耀,你出去吆五喝六;我不在,谁会用别人的家奴呢?我死就是你死了,所以你必定忠心耿耿。所以戴克里先就用了这一招,躲起来,用宦官号令天下,这也是一大发明。
第三大发明,就叫以危治乱。什么意思呢?戴克里先说,过去罗马皇帝那个玩法不能玩,你看看人家东边,你看人家中国,你看看人家波斯,那东方的君主人家多好。那古罗马的皇帝叫皇帝,实际上这是今天翻译的问题,我们没有更好的词来翻译,叫皇帝,其实他本质上是第一公民。头上戴一个皇冠,其实就是拿树枝编一个条,那叫公民冠,你只不过是第一公民而已,只是一个荣衔,没有东方君主式的那种君权神授式的威权。戴克里先说这不行,我得来东方式的那样,所以把皇冠也换了,袍子也换了,你也不能称我为第一公民了,你得称我为主上等等,这都是戴克里先干的。
古罗马皇帝这个词,其实是被我们两种文化的翻译系统搞乱了的一个概念。在戴克里先之前,古罗马皇帝真的只是第一公民,要知道即使一直到罗马帝国灭亡,从法理上讲,以及当事人的认知,这个国家的主权仍然是在民而不在君。
所以古罗马的简称是罗马元老院和公民,这里面没有皇帝什么事。皇帝只是一个大家拥戴出来或者选出来,来承担特定责任的职务,你可不能说这个家产就是我的,不像刘邦,刘邦晚年跟他老爹说你看我挣下这份家业,跟我哥哥比怎么样啊?这是中国式的皇权概念。
古罗马不是这样,主权是在民的,而且皇帝也不好当。有一个著名的皇帝叫哈德良,也就是刚才提到的五贤君之一。这哥们儿有一次到澡堂洗澡,是的,皇帝到公共澡堂洗澡,脱光了跟大家一起搓澡。他就发现有一个人在墙上蹭,一看这不是打仗的时候我那个卫队长吗?百人队的那个队长。哈德良说你怎么自己在那墙上蹭啊?你找个奴隶来帮你搓澡呗。那人说奴隶?我穷呗,我混得不好呗,你现在当皇上,对吧?哈德良说这样不好,我送你一个奴隶吧,于是就送了一个奴隶给他。
第二天哈德良再跑到澡堂子洗澡,发现一百多人在墙上蹭,都是他原来的部属,说你也送我一个奴隶呗。你看,过去古罗马帝国的皇帝跟他的臣下是这种关系。
还有个例子,有一次哈德良在街上走,有一个女人喊住他,说哈德良我找你有事,我要跟你伸冤,要诉苦。哈德良说,过一阵再说,我要开会去,太忙,太忙。女人就在身后喊,我跟你伸冤,你都不搭理我,那你还有什么资格当我的皇帝啊?哈德良一听,也是啊,马上转身,真就耐心地听完了这个女人的诉苦。
你不要以为这是传说,就是这样。因为你如果没有一个好名声,老百姓为什么要拥戴你啊?主权在民嘛。这是那个时候的皇帝。
可是到了戴克里先这个时候,整个皇权的性质为之一变,从此一种东方君主式的,以威权号令天下的这种君主的面目龇出了獠牙。所以戴克里先大帝基本上是用这种狠,用更强的控制来掌控这个帝国。但是效果怎么样呢?等戴克里先退休,然后死掉之后,四个皇帝打成一团,绞肉机又开始插上电运作了,这个帝国又开始濒临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