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德安,熊子真重上望夫山,在双峰寺里安心读书,潜心著述。1918年冬,他将自己从1916年以来的二十五则笔记,汇编成册,取名《熊子真心书》,进行自费印刷。这部书是熊子真思想转变的重要标志。过去,他积极革命,那是对社会进行的一种表层的政治关怀;如今,他开始转向深层的道德关怀。在《熊子真心书》中,他对辛亥革命后的政治乱象进行了深刻反思,发现了民族道德价值的旁落。
尽管《熊子真心书》只是一本自费书,但是为之作序的可是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这个人就是蔡元培。那么,在学术界默默无闻的熊子真是如何请到学界泰斗、北大校长蔡元培作序的呢?
当时,熊子真将《熊子真心书》编辑成册后,正好朋友胡佩九来看望他。看过书稿,胡佩九建议熊子真去请一位在学界有名望的人作序,可以提升书的品位。熊子真觉得这个建议好,立马想到了蔡元培,他认为蔡元培的声望和人品都是完全值得信赖的,于是鼓起勇气,将书稿寄给了蔡元培。
蔡元培,浙江绍兴山阴县人,是中国近代革命家、教育家、政治家,也是中国近代民族学研究的先驱,曾任中华民国首任教育总长,1916年开始担任北京大学校长,革新北大,开“学术”与“自由”之风。他曾明确地指出:“大学为纯粹研究学问之机关,不可视为养成资格之所,亦不可视为贩卖知识之所。学者当有研究学问之兴趣,尤当养成学问家之人格。”1918年1月中旬,蔡元培在北京大学创办进德会,提倡“进德”,以之与社会浊流作斗争,影响很大。当时还在广州的熊子真曾积极响应,向进德会捐赠了一批图书,正是那时同蔡元培先生有过书信往来。
蔡元培先生可谓名副其实的“学界泰斗,人世楷模”,收到熊子真的书稿后,并没有因为作者毫无名气而有丝毫怠慢。在认真阅读完书稿后,他欣然提笔作序,写道:“今观熊子之学,贯通百家,融合儒佛。其究也,乃欲以老氏清净寡欲之旨,养其至大至刚之气。富哉言乎!遵斯道也以行,本淡泊明志之操,收宁静致远之效,庶几横流可挽,而大道亦无事他求矣。”给予熊子真很高评价。
能够得到蔡元培作序,熊子真无疑是幸运的。这份幸运既反映出蔡元培先生不遗余力奖掖后学的伟大胸怀,也反映出熊子真识人眼光的敏锐和独到。如果当初熊子真选中的不是蔡元培而是另外一人,那么,最终的结果可能就不会这么幸运了!想想看,像蔡元培先生这般无私伟大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究竟会有几个?
对于熊子真来说,这个序言极为重要!它不仅极大地增强了熊子真钻研学术的自信心,也在学界为他赢得了极大声誉。如果说,熊子真是一块金子,那么,蔡元培就是那个把金子从泥土中挖出,并小心翼翼为之揩去泥土的淘金人。
1919年5月,由于北洋军阀的黑暗统治,中国工人阶级的壮大,新文化运动促进思想解放,十月革命给中国人民送来了马克思主义,再加上欧洲巴黎和会的外交失败,“二十一条”的签订,终于引发了轰轰烈烈的“五四”爱国运动。“五四”运动进一步提高了中国人民反帝反封建的决心和觉悟,促进了全国人民对改造中国问题的反思和探索,也促进了新思潮的蓬勃兴起,特别是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为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奠定了基础。
在这种背景下,熊子真离开德安,经朋友介绍,应聘到天津南开学校担任国文老师。南开学校是一所著名的私立学校,于1904年由著名爱国教育家张伯苓先生创办,以校风优良、名师荟萃、人才辈出而闻名于世。梁启超曾说过:“假使全国学校悉如南开,则诚中国之大幸。”
对于熊子真来说,当教师已经不是什么难事,在黄冈和德安的时候,他都是享誉四方的教书先生。所以,在南开学校,他的教学效果也很不错,赢得了学生的喜爱和同事的认可。不过,作为国文教师,熊子真却和教理化的老师孙颖川有着共同的话题,经常凑在一块,讨论中国文化,比如就“中国何以向来无科学思想、民主思想”这个话题,他们俩就曾经进行过非常深入的探讨,最后,他们达成一致意见,认为是由于两千多年来封建专制的毒害,最终禁锢了人民的学术思想。
在教书和探讨学术之余,熊子真依然保持着广泛阅读的习惯。有一天,他在学校阅览室里翻看过期杂志时,无意中读到了一篇文章,结果,这篇文章再一次改变了他的人生走向。那是一篇什么文章呢?
原来,在1916年出版的《东方杂志》十三卷第五至八期上,连载了一篇署名为梁漱溟的长篇文章《究元决疑论》,指名道姓地批评熊子真发表在当年《庸言》上的那组文章,说熊子真“愚昧无知”,根本不解佛教真谛。
一向狂放的熊子真一口气读完这篇点名骂自己的文章,竟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这个叫梁漱溟的人值得结交。这就好比一个武功大师,忽然有一天碰到了另一位武功大师,油然而生惺惺相惜之感。
那天,熊子真从图书馆回到宿舍,饭都顾不上吃,趴在桌子上给梁漱溟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表示要与梁漱溟进行当面切磋。信寄出不久,熊子真就收到梁漱溟的回信,表示欢迎熊子真能到北京一晤。
转眼到了暑假,熊子真从天津专程跑到北京,在广济寺内见到了借居在那里的梁漱溟。熊子真本以为,从《究元决疑论》所反映出来的气质品质和学术涵养来看,这个指名道姓骂过自己的人,起码应该是个四五十岁的大学教授才对,可是,等见面一看,不禁大跌眼镜。梁漱溟哪里是什么四五十岁的老头,分明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文弱的二十六七岁的小青年。而当时熊子真已经35岁。更令熊子真感叹的是,经过一番交谈,他发现眼前这个小弟弟不仅学养深厚,还是一个有着丰富经历的牛人。
熊子真的感觉是对的。梁漱溟1893年10月生于北京的“世代诗礼仁宦”家庭,他曾一度崇信康有为、梁启超的改良主义思想,在辛亥革命时期转而参加了同盟会京津支部。他也曾热衷于社会主义,著《社会主义粹言》小册子,宣传废除私有财产制。20岁起,他潜心于佛学研究,几度自杀未成,后逐步转向儒学。梁漱溟说:“我愿终身为华夏民族社会尽力,并愿使自己成为社会所永久信赖的一个人。”1916年,他发表《究元决疑论》,引起学界关注,被蔡元培聘请到北京大学任教,讲授印度哲学。1918年11月,他在北大出版部出版了《印度哲学概论》。1919年1月,他在北大发起组织哲学研究会。“五四”运动爆发后,他在《国民公报》发表《论学生事件》。总之,年纪轻轻的梁漱溟已在学界颇有名气了。
与梁漱溟见面后,熊子真就佛学问题与他进行了充分讨论,有些问题还争论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不过,这不仅没有妨碍彼此的交往,反而促进了彼此尊重,最终成为了好朋友。这多少有点像庄子与惠施交往的故事,尽管庄子和惠施彼此观点相左,却是一对谁也离不了谁的朋友。
“子真兄,我们争来争去也没什么结果,关键有些基本的东西你尚未弄清楚,所以,我建议你赶紧拜一个人为师。”梁漱溟说,“此人佛学造诣极深。”
“他是谁?”熊子真忙问,“此人难道比你还厉害吗?”
“当然比我厉害。”梁漱溟笑道,“此人就是大师欧阳竟无。”
“他在哪里?”熊子真急切地问。
梁漱溟顿了顿,缓缓地说:“你可以到南京金陵刻经处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