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初匆匆交代了知秋几句,便迫不及待地朝着前厅而去。
景正并没有身着官袍,而是穿了一身常服,坐在沈府的大厅中,看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沈若初见到他,正要开口,才刚叫出了一个“景”字便被他急忙抬起的手势制止了。
他没有直接通报自己的身份,就是不想见除了沈若初以外的其他人。
倘若沈志彬知道他来,那怕是无论如何也要露面打个招呼的吧。
沈若初很快会意,将未出口的称呼咽了回去改了口。
“景叔,您来了。”
尽管有些别扭,但为了不让厅里正在伺候的下人生出疑虑,沈若初还是勉强地将这声“叔”叫出了口。
然后,她十分自然地在景正的对面坐下,并对刚为她和景正倒满了茶的丫鬟吩咐道:“我刚才从尹姨娘院子里过来,她似乎正在找你,你去看看。”
尹姨娘向来聪明,无需提前知会也能随机应变帮她对付过去的。
丫鬟果然放下茶壶出去了。
沈若初这才看向景正。
“景大人此刻前来,想必是有话要对若初说?”
景正下午的表现实在令人生疑,一想到阿斯尔族人的遇害或许和他有关系,沈若初就很难对他再尊敬如初。
景正看看沈若初,欲言又止,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沈若初没太多耐心给他。
她脸冷了下来,站起了身。
“若是景大人还没想好要说什么,那便恕若初不远送了。”
她用了此前景正对她的逐客令,并非是在以牙还牙,而是实在很难释怀她的臆想中,景正的所作所为。
景正有些急了,跟着站起身来,叫住了她。
“沈姑娘!”
沈若初回眸看他,见这位比她父亲年轻不了多少的三品大臣竟似乎红了眼一般,心中终究有所不忍,重新坐了回去。
“沈姑娘,我是想问你,你今日为何会突然问起有关西羌的事?”
此事已经过去了三年。
这三年里,没人敢在朝上也没人在他的面前提及此事。
即便他整夜难以入眠,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无数的冤魂向他扑来,让他魂飞魄散,可醒来之后,身边却还是无人能诉说他的心事。
沈若初已经猜到,无论景正是否是那场阴谋的编织者和开幕者,他都一定知道这件事的许多内情。
而他今日来,或许正是要告诉她这些内情的。
想到这里,沈若初对景正的态度总算略微缓和了一些,却绝对算不上柔和。
“景大人,我想即便是按照先来后到的规矩,也该是您先回答我的一些问题才是。”
毕竟最先发问者,是她。
景正愣了一下,苦笑一声,“你说得对,你有什么想问的,你先问。”
沈若初也不含糊,径直开口道:“我听说,当年皇上之所以会疑心西羌,是因为大人的一封奏疏。”
景正的脸白了。
沈若初知道自己击中了他心底最隐秘也最虚弱的东西。
景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着沈若初答道:“没错,是我奏报西羌的朝贡有问题,并称其或许有不臣之心。”
沈若初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那敢问景大人,事实果真是如此?”
景正再度陷入沉默。
良久,他终于面容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算是什么答案?
沈若初并没有咄咄逼人地追问下去,而是静静地等着他平复情绪。
景正似乎纠结了好一阵子,总算平静了一些。
再对上沈若初的双眸时,景正有片刻的恍惚。
这双眸子,如此清亮,仿佛拥有着一种天然的、与生俱来的能力,可以让人在接触到它的一瞬间,便获得内心的些许安宁。
这个姑娘,有些特别。
“既然沈姑娘毫不避讳,那我今日也就直抒胸臆了。”
这些话憋在景正心中已经太久太久了,他一直不知道该找谁说又能找谁说,可是如果一直不说,这块心病就会在他心里越积越重。
“当年那封声称西羌朝贡有问题的奏折的确是我起草的。可是最后呈至御前的那一封,却并非是我亲手书写。”
景正时至今日仍然放不下的就是这一封出自于他的本意但措辞却被人改了一些的奏折。
“当年,当我核实确认了西羌进贡的贡物确实有问题之后,心中是有不悦,也有对这西羌一族所作所为的不满。但当时在我脑海中从未出现过‘不臣之心’四个字,在我最初起草的那封奏折里,用的词是不敬君上。”
不敬,和不臣,看似一字之差,实际上天差地别。
不敬至多只是态度傲慢。
不臣,则是要以实际行动造反。
景正起草奏折的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一封奏折竟会使得后面的失态发展越来越失控,乃至最后竟然真闹出一个西羌谋反的大案来。
西羌上千条性命,在一夕之间便化作了一个个亡魂。
得知此事的时候,刑部有关于西羌谋反之事早已盖棺定论封卷存档了。
景正起初也信了马谓的说法,认为西羌一族招来灭顶之灾全是由于他们真的起了谋反之心,才会连皇上派去捉拿的钦差都敢动手。
尽管偶尔他也会有所怀疑,却终究因为内心刻意的回避和不愿深究而把自己糊弄了过去。
直到半年之后,他有一次无意间在教坊司遇见了一名当初曾随同西羌部落进贡者一同前来安京进贡的姑娘。
那姑娘据说是老部落长的外孙女,叫做安因。
鬼使神差地,景正点了安因作陪。
席间,他提到了当年的朝贡。
安因骤然发怒,疾言厉色,口口声声坚称当初的朝贡没有任何问题,是大朔的蛀虫从中贪腐嫁祸西羌。
说完,安因更是怒不可遏,拔出头上的素钗便要刺向景正。
好在安因自入教坊司以来便因为不服管教一直受到教坊司嬷嬷的监视,危急之际教坊司的人冲进来拦下了安因,救下了景正。
安因被三四个人按住手脚,口中的诅咒却一刻也没有停歇。
景正看着她目眦欲裂的模样,想起初次见她时,她永远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对安京城中的一切都十分好奇,还将交接贡物的他称作“大叔”。
而这一切的改变,很可能都是因为那一封奏折。
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大人方才说,最后呈至御前的奏折并非大人执笔,那么,究竟是谁,写了这封奏折?”
沈若初的声音将景正唤回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