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那颗亮晶晶的星星下,就是碧绿芳香、清澈见底的阿鲁坤都伦河吧?(1 / 1)

由于连日劳累和政局的急剧变化,不等索尼打听两白旗的动静回来,皇后的身体就支持不住,病倒在飞龙阁里。庄妃和苏麻喇姑急忙把皇后搀扶到中宫。太医傅胤祖看病、煎药、侍候皇后服药之后,已经是八月十日子时了。

庄妃侍候皇后卧炕歇息,嘱咐执事太监,凡一般事务不许打扰皇后,直接向永福宫禀报。她还询问了崇政殿的祭祀和有关清宁宫的一些具体事务,然后返回永福宫。

庄妃刚走到关雎宫前,淑妃从衍庆宫急匆匆走出叫住了她,神情紧张地要她到衍庆宫坐坐。她虽然觉得浑身无力,非常疲劳,但为了安慰淑妃,还是点头答应了。

走进衍庆宫,她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汉族女子站在门边向她请安。

庄妃不认识这个女子啊!

淑妃说道:

“她叫婉儿。”

庄妃有些疑惑了。

婉儿,河北保定府辛各庄一个农家女儿。父亲叫辛克勤,母亲鲍氏,哥哥叫辛怀俭,比她大三岁。五年前八月的一个晚上,也是八月中秋的前几天,父亲干什么去了,她不知道。在入夜的时候,风凉了,地也凉了,月亮从村外的树林后边升起来,她与哥哥爬上房顶,躺在凉席上,等待着父亲回来。她和哥哥说着,笑着,数着天上的星星。星星亮晶晶、密麻麻的,多极了,她一遍又一遍地数,总是数不清,数不完。哥哥说她笨,她哭了。妈妈爬上屋顶,给她送来红枣,责怪哥哥欺负妹妹。哥哥把满盆的红枣都给了她,哄她,逗她,夸她。哥哥还轻轻地打了自个几个耳光,说是给她赔情,她笑了。红枣真甜啊,她吃了一个又一个,让甜水从嘴角流出来,馋哥哥,气哥哥呀……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呼喊声从村外树林里传来,满洲兵来了!村里响起了瘆人的叫声、吓死人的哭声和满洲兵的喊声、狂笑声。妈妈背着她、拉着哥哥下了屋顶,跑到门外。村子起火了,满街是死人。一群马队冲来,妈妈倒在乱马蹄下,哥哥不见了,一个高大的满洲兵,一把抓住她的衣襟,把她抡在马鞍上。她吓得昏了过去……哭啊,叫啊,走啊,几个月后,她被带进了睿亲王府。

淑妃看着庄妃疑惑的样子,急忙说道:

“婉儿是其丽格的侍女,是前几年睿亲王从中原掠来的。”

庄妃听到是睿亲王府的侍女,连日的倦意立即消失了。

淑妃入宫以来,一直没有生育,她很苦恼,皇太极也十分着急。按照古老的传说,没有开怀的女人,如果收养一个孩子,就会生育的。皇宫里也没有摆脱这种俗习。崇德三年(1638 年),皇太极命淑妃将陪嫁的蒙古侍女其丽格收为养女。因为其丽格在长相、性格、喜好方面都极似淑妃,所以,皇后、庄妃、贵妃都很喜欢她。崇德六年(1641 年),其丽格十七岁,出落得体态丰满,艳丽多姿。在一次凤凰楼开会时,被睿亲王多尔衮看见,便乞求皇太极赐婚于他。皇太极允诺,几天之后,其丽格便成了多尔衮的福晋。谁知不到一年时间,其丽格竟被折腾得面容消瘦,红淡花萎。加之皇太极在松锦大战后连连犯病,多尔衮再也不理睬其丽格了。

淑妃看到庄妃有些惊愕的神色,急忙说道:

“婉儿,这是庄妃,你自己说吧!”

婉儿向庄妃跪倒:

“我家福晋,要我禀奏娘娘,我家王爷派人去了广宁城。”

“什么时候?”庄妃震惊地问。

“入夜酉时。”

“你知道有什么事情吗?”

“伊罗根对我说,睿亲王给了他一件重要差事,限他明天中午以前到达广宁城。还说,就是跑死马,也不怪他。”

“什么重要的差遣?”

“说是送一封信给正白旗固山额真阿山将军。”

庄妃的心突然乱了。要阿山干什么呢?她的耳边像是响起了暴雨般的马蹄声。为了弄清这件事,她严厉地追问道:

“伊罗根是谁?”

“是我家王爷的护卫头目。”

“他为什么对你说?”

“这……”婉儿有些胆怯了。

庄妃用严厉的目光逼着她。淑妃急忙督促婉儿:

“婉儿,你放心地说,庄妃为你做主。”

“这……伊罗根对我好。他说,这趟差遣关联着性命。睿亲王告诉他,如果把信丢失,决不宽恕!”

婉儿说着,解开外衣,拿出一条精致的紧腰宽带,上面有鲜血浸染的痕迹。她含着眼泪说:

“这是他离开时留给我的。”

满族古老的风俗,锦带常常是男女间定情之物。庄妃接过,看着腰带上的血痕,看着婉儿眼里的泪花,心头涌起了一种说不清的感情,鼻子也有些发酸。她把腰带还给婉儿,对淑妃说道:

“现在外面都是两黄旗的士卒,请你派人带上清宁宫的腰牌,送婉儿回去。”她顺手把婉儿搀起,叮嘱地说:

“给你主子其丽格带好,我和淑妃都很想她。”说完,走出衍庆宫,快步走进自己的宫闱。

苏麻喇姑也从肃亲王府的侍女那里得到消息,低声对庄妃说道:

“肃亲王豪格派正蓝旗护军统领伊成格也出了城。”

庄妃没有回答,一头倒在炕上,双手抓住自己乌黑油亮的发丝,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苏麻喇姑急忙走到炕边:

“不舒服吗?”

“泡一壶浓茶来!”

苏麻喇姑端来浓茶,庄妃仍然闭着眼睛,对苏麻喇姑说:

“传令马厩,备十匹快马,给‘杭爱’加三升豌豆,饮一桶奶汤。”

苏麻喇姑惊异了,但又不敢询问,迟疑了一会儿,走出了永福宫。

庄妃从炕上爬起,理了理乱发,坐在桌案边,取出纸笔,为摆脱自己眼前的困境,也为大清的前途,她写下了关键性的一笔。

这封信是写给她的父亲——蒙古科尔沁贝勒寨桑的。这是她思虑已久的一着,也是皇太极留下珍珠鹿皮绣花荷包的全部含意。现在,凤凰楼会议的争斗,两黄旗的公开表态,多尔衮的争夺皇位,伊罗根去了广宁城,豪格的活动……就像一排排恶浪向她扑打而来,她只好求助于父亲了。

她在信中写道:

“当天平失去平衡的时候,只有外来的力量,才能使它恢复平稳。当秋千在横杆下飞**的时候,只有外来的力量,才能使它停止摆动。科尔沁是蒙古各部的马头,科尔沁铁骑是大清冲锋陷阵的盟友。诸王贝勒也许在看到他们争夺皇位的结果只能是众叛亲离,共同毁灭的时候,才会放弃煮豆燃豆萁而同舟共济!”

她在信中,提到父亲在蒙古各部中的威望。父亲的威望不是皇太极给的,而是在长年的征战中形成的。努尔哈赤因父亲的威望而联姻,当然,父亲也因为联姻而提高了威望。为了排除父亲的犹豫不决,她写道:

“科尔沁贝勒寨桑一家,有三个女儿住进清宁宫,父亲有权讲出自己应当讲的话。如果父亲能够登高一呼,阿巴垓郡王额齐格诺颜和阿巴垓塔布囊博茅塞楚祜尔,都会立即响应的。因为他们也有女儿居于麟趾宫和衍庆官啊!”

在信中,她请求父亲以援助塔山、连山之师抵抗明将吴三桂为理由,亲率一支精骑,直插广宁城东沙河东岸,驻军于广宁城外。这样一来,聪明的睿亲王多尔衮总不能无动于衷吧!她含泪写道:

“科尔沁贝勒一家的三个女儿,用青春、生命为博尔济吉特氏家族换得了权力、地位和财产,难道博尔济吉特氏家族就不能为他的三个女儿,付出几石马料和几副马掌吗?”

最后,她蘸满墨汁,发出揪心的乞求:

“父亲啊,你把自己的女儿送进了大清的皇宫,你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女儿在绝望中死亡啊!”

在紧张气氛中提出的问题,总是突出关键的;在精力专注中思索的答案,总是简单明了的;在困难中喊出的声音,总是情真意切的。当苏麻喇姑传令备马回来,庄妃已经写好了书信。

庄妃端起茶壶,为苏麻喇姑斟了一杯茶,放在桌上,要苏麻喇姑坐在她的对面。苏麻喇姑觉得奇异,也觉得心里热乎乎的。这样的情景,在孩子的时候有过,在科尔沁草原时有过,但自从进入清宁宫后,早已消逝了。她坐在椅子上,看着神情凝重的庄妃:这两天,瘦多了,脸上已失去了红润,但一双眼睛显得更晶莹,更明亮,更有神采了。她等待庄妃说话。

庄妃凝视着面前的苏麻喇姑,一种悲切凄惨的笑浮在脸上,眼睛里含着闪亮欲滴的泪花。是啊,此时只有这个陪嫁的侍女仍然忠心耿耿地跟着自己。十七年的妃子生活,改变了原来的一切,留下的也许只有这一点点科尔沁草原的情意了。她把信交给这个贴心的姐妹,要苏麻喇姑仔细地看了两遍,又要苏麻喇姑背诵了一下信的主要内容,然后把信封好,亲自缝进苏麻喇姑的内衣口袋里。

“我离不开这里,只得辛苦你了。”

“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走。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那……‘杭爱’留下!”

“不!‘杭爱’你骑!让蒙丽花跟着你,她武艺不错,也是个帮手。再挑选四个武艺高强的内兵,一人双骑。这儿离科尔沁王府塔尔禅四百八十里,明天中午能赶到吗?”

“能。”

“记住,如果路上有人堵截,你让蒙丽花她们五个人应付,你骑上‘杭爱’急速飞奔。这信,就是咱们的命啊!”

“记住了。”

庄妃从墙上取下自己的宝剑,交给苏麻喇姑:

“明天,八月十日,后天,八月十一日,是皇上的三日大祭,朝鲜世子、大君,蒙古各部藩王都会来的。我们的命运,也许决定于后天。”

“后天天亮以前,我一定把寨桑王爷的答复带回清宁宫。”

庄妃取出自己的红缎镶金斗篷,交给苏麻喇姑:

“这个给蒙丽花披上,夜里凉了,路上你多照应她。”

苏麻喇姑接过。

庄妃举起手臂,用力褪下手腕上的玉镯:

“把这带给王爷,就说,皇后和我,还有我那死去的姐姐,都在盼望听到他的声音。”

苏麻喇姑接过玉镯,眼泪也流了出来。她怕庄妃看见,低头转身,奔出了永福宫。

庄妃静静地站在永福宫门前的台阶上,听着崇政殿前的马蹄声远去。夜真静啊!她仰望星空,繁星点点,夜空无垠……

“那颗亮晶晶的星星下,就是碧绿芳香、清澈见底的阿鲁坤都伦河吧?”

执事太监出现在她的面前:

“禀奏庄妃,礼亲王来到飞龙阁,说两黄旗护卫和两白旗护卫在礼亲王府门前械斗厮杀,伤亡多人,特连夜请见皇后。”

庄妃知道,与亲王贝勒们的直接交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