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亲王代善来到崇政殿,并不是存心要损耗皇太极濒于枯竭的精力。在大清门外,皇太极威风凛凛,没有一丝病态,使他害怕起来。他追悔自己今夜的孟浪,追悔在郑亲王府的葡萄架下与济尔哈朗的一席谈话。回到府邸之后,这个追悔使他无法入睡。他回想今晚济尔哈朗说的话,忽然觉得每一句话几乎都是模棱两可的,特别是最后几句对多尔衮名字的敲点,完全是对自己的一种试探。他的身上“嗖”的一下冒出了冷汗,急忙从坑上爬起来,悔恨不迭地用手敲打自己的头,连声叫苦:“糊涂!糊涂!”如果济尔哈朗连夜禀奏皇太极,把自己的话和盘托出,这不就是谋反作乱吗?他在惊恐与慌乱中来到了崇政殿。
在崇政殿等候召见的时间里,经过反复的思虑,他觉得,只有在明天午前的临朝议事中,寸步不离皇太极,不让济尔哈朗单独接近皇太极,自己就安全了。自己是大贝勒、是兄长,又是今天宴赏会的负责人,身世给了自己这个条件,历史给了自己这个权力,时机给了自己可以占用皇太极这段时间的缘分。等到明天午时宴赏大会的钟声敲响,皇太极就会陷入热闹的、应接不暇的、烦琐的朝拜礼仪之中。这―天就会平安地度过了。
那么,后天呢?
“后天嘛,看事情的变化再说吧!”
天亮了。启心郎索尼走进崇政殿,把礼亲王代善请进中宫外面的神堂里。
和代善一样,多尔衮、多铎也没有安闲地等待。在大清门外见到皇太极之后,他俩避开鲁莽的阿济格,悄悄地走进了豫亲王多铎的府邸。多铎是努尔哈赤的第十五个儿子,今年才二十九岁。他吩咐侍女备酒备菜,就与多尔衮走进了他的书房。
豫亲王府,坐落在皇宫御膳房北面墙外的街巷里,也是由五重建筑组成。由于旁边是踞于高台之上的巍峨皇宫,它的气派就显得有些逊色了。
多铎的书房不大,但书籍不少,除窗子和门占据的一面墙外,其他三面墙都是书架,堆满了书。这些书都是入边寇明时,在掠夺中搞到的,有的书缺篇少页,有的书还留有战火烧烤的痕迹。豫亲王多铎爱书,并且认真读书,这在大清初期,在诸王贝勒中是很少有的。多尔衮站在书架前看了一遍,有关中原历朝历代的朝制、法典、刑律方面的书籍确实不少,特别是那套崭新的《永乐大典》,几乎堆满了整整一面墙。多尔衮知道,多铎就是依靠这些书,在掌管礼部的十多年间,为大清确立了比较完备的朝制,赢得了皇太极的赞赏,也把皇太极推上了独一无二的君主地位。他从书架上顺手抽出一套书,打开一看,是一部《史记》,正要翻开看看,侍女把酒菜端了进来。
多铎斟满酒,放在多尔衮面前,有些泄气地说道:
“哥,你说对了,皇太极又逢凶化吉了!”
多尔衮喝了一杯酒,笑着问道:
“你还看见了啥?”
“威风凛凛,盛气凌人。”
“还有呢?”
“腰刀,弓箭,战袍,斗篷,真像出征打仗的样子!看来,我们还得等待。”多铎说着为多尔衮斟满了酒,自己也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多尔衮举起酒杯,但没有喝。
“多铎,你说,他的刀鞘打开过没有?他的箭囊里有几支箭?他的战袍上有汗渍吗?”
多铎愣住了。他根本没有注意这些。
“你再想想,他既然满身戎装,为什么不骑马?马车一路颠颠簸簸的,他好受?”
多铎佩服多尔衮的细心,微微点头。
“你注意没有?他披的斗篷上连个皱褶也没有,说明是下车前才披上的。”
多铎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你看见没有?他跃下马车向我们走来的时候,用力推开了庄妃搀扶的手……”
“那是为啥?”多铎急急地问。
多尔衮饮了口酒,放下酒杯,狠狠地说:
“他是强打精神做样子给我们看。这个老奸巨猾的狐狸!”
多铎完全明白了。睿亲王啊,真不愧是聪明之王,智慧之王!
“哥,难道我们不能也做个样子给他看吗?”
多尔衮拿起酒壶,连饮三杯,眼睛里闪着凶狠的光芒:
“多铎,你看了不少书,知道中原历代帝王的不少事情。你说,皇帝最需要的是什么?”
多铎认真思索着:
权势?皇帝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土地?皇帝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银两?皇帝有。朕即天下。美人?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皇帝什么都有了,还需要什么呢?他抬头看了一下多尔衮。多尔衮用不满的目光盯着他,训斥地说道:
“书呆子,书叫你读‘死’了!”
多铎的思索离开了读过的书本,一下子反而明白了,像发现一个秘密一样大声喊道:
“皇帝们到了晚年,都需要吹捧,抬轿啊!”
多尔衮阴险地笑着说:
“皇太极也是这样。权势?他凌驾于诸王贝勒之上,成了大清十全十美的神。土地?山海关外的田野,草原,山林,不都是他的!银两?父亲在位时,是八份均分,如今,八份加起来,也不及他的一个零头。美人吗?皇后,庄妃,宸妃,贵妃,淑妃,还有那些侧妃、庶妃,哪一个不似天仙,都叫他一个人享用了。妈的!他需要吹捧,我们就死命地吹!他需要抬轿,我们就高高地抬!”
多铎走近书架,迅速抽出几十本书,在桌上一扔:
“哥,这里都有。什么‘英明’呀,‘圣武’呀,‘尧仁舜德’呀,‘应天倡义’呀,‘怀仁怀义’呀……这样吹捧的话,有的是,历朝历代,虽然名堂很多,其实都是变来变去骗皇帝玩儿的。”
多尔衮端起酒壶,为多铎斟了一杯:
“你掌管礼部,这个由你干。从现在起,你从这些书里多找几句,吹他,捧他,抬他!不光我们吹,让将领们都吹!明天的宴赏会,要吹得红火,吹得热闹,吹得他昏头涨脑!记住,最重要的是,明天多找几个人给他‘敬酒’。”
“敬酒?”多铎不解了。
“酒能消愁!你忘了,三贝勒莽古尔泰就是在酒后倒下的。”
多铎明白了。
在清宁宫中宫外面的神堂里,皇太极坐在南窗下的黄绫棉垫上,听着礼亲王代善关于今天宴赏会安排情况的禀报。
皇太极因为身体很弱,昨天夜里又没有很好睡觉,在代善来到之前,他听从了皇后的劝阻,已经决定不参加今天的宴赏会了。他召代善进宫,是要让礼亲王代他操劳,并代他向阿巴泰赐赏。但是,当听到朝鲜国王已派使臣携带贡品来到盛京,蒙古各部藩王也带着大臣、子女前来,他们都请求会见时,他的“决定”动摇了。他在想,如果朝鲜国王和蒙古各部藩王,知道自己抱病卧炕,他们会怎么想呢……
是啊!他是大清皇帝,他总是把自己的一举一动和大清的事业连在一起考虑啊!
正在皇太极犹豫的时候,豫亲王多铎走了进来。他恭敬地向皇太极行了抱见礼,向代善请了安,然后像小弟弟一样站在一边,谦恭地向皇太极禀奏道:
“禀报皇上,七哥阿巴泰正在屋里痛哭呢!”
皇太极听了,心里有些不快。代善急忙问道:
“为了什么事?”
多铎故作情深地说道:
“七哥阿巴泰边哭边说,皇上对他像父亲一样亲,像母亲一样爱,他前几年没有为皇上尽心尽力,实在对不住皇上。去年皇上力排众议,信任他,他曾对天发誓,要为皇上争气。离开盛京八个月,这次回来,还没有见到皇上,心里憋得慌啊……”
代善听了,觉得好笑:
“这个阿巴泰呀,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不定性!”
皇太极也笑了:
“这就是阿巴泰呀!他原本就是个透明的玉石人。这次伐明,他没有使朕失望!”
饶余贝勒阿巴泰,是努尔哈赤的第七个儿子,今年五十四岁。他性格坦直,没有心计,武艺精,会打仗,但平日懒散,纪律性差,好酒贪杯,嘴上无门,经常小错不断。所以,几十年来,晋升很慢。连比他年龄小的济尔哈朗、多尔衮、多铎、阿济格、德格类、硕托,都领了全旗,有的还成了和硕亲王,入了八分,他仍在贝勒的位置上一直未动。因此,他心里不痛快,到处讲怪话,什么宴会也不参加;有时,牵着马不骑,独自一个人在浑河岸边的树林溜达,有时躺在沙滩上,眼睛瞪着蓝天,自言自语地说:“还不如死了好呢!”但打起仗来,他照样冲杀拼搏,从不避危就安、弄奸耍滑。去年秋天练兵的时候,他竟然装起病来。一天早晨,皇太极去校场巡视,发现他蹲在校场墙角抽着旱烟。皇太极追问,他说手痛不能执弓。皇太极叫他当场试射,他射出三箭,全部脱靶。皇太极大怒:“你这个样子,还能带出精兵!”下令夺去贝勒爵位。他急了,说他的病是心里不痛快故意装的。皇太极令他再射,结果,三箭都中红心。皇太极从“死兵”中选出十人,要他比武,他一杆长矛对十把腰刀,顷刻之间,十个“死兵”都被他打倒在地。皇太极大喜。去年十月,命他为奉命大将军率师伐明。当时,诸王贝勒反对,认为阿巴泰不定性,不可重用。皇太极力排众议,并把自己掌管的镶黄旗交给他。
阿巴泰率师伐明的八个月中,皇太极一直惦念着他,怕他失败而回,更怕自己的权威受到戏弄。今年五月,当阿巴泰以全胜之师凯旋时,皇太极立即令济尔哈朗和多尔衮郊迎三十里。
今天的宴赏会是为阿巴泰开的,也是为皇太极开的。他在自我陶醉中改变了原来的主意,对站在一旁的多铎说道:
“告诉阿巴泰,朕要亲自主持今天的宴赏会,要亲自为他赐赏!”
在代善惊慌恐惧的防御和多尔衮居心险恶的进攻中,皇太极的生命接近了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