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过了一个安静的冬夜之后,我醒来时感觉有什么人在问我问题,而在睡梦中,我曾试图回答却又回答不上来,——什么——如何——何时——何处?可这会儿外面是黎明中的大自然,万物正蓬勃生长,她平静满足的面孔从我的大窗户里望进来,她的嘴唇上并没有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我醒来看到了大自然和日光,这就是问题的答案。雪厚厚地盖着大地,上面点缀着年幼的松树,而我的木屋所在的小山坡似乎在说:“前进!”大自然并不发问,也不回答我们人类的问题。似乎它早下了决心。“啊,王子,我们以钦羡的目光望着,把这宇宙奇妙而变幻的景象传到我们的灵魂之中。黑夜无疑会把这光荣的创造遮去一部分,但白昼则把这部伟大的作品向我们展示,这部伟大的作品从大地向上绵延到太空。”

接着我开始干我早上的工作。首先,我拿了一把斧头和一个桶去找水,如果这不是在做梦的话。经过了一个寒冷的、飘着雪的冬夜,要有一根魔杖才能找到水。水汪汪的颤动的湖水,对任何一点风都特别敏感,能反映每一道光和影。可是到了冬天,湖面的冰就冻结了,足有一英尺或一英尺半厚,连最笨重的马车也能承受得住,也许冰上还会积一两英尺深的雪,使你分不出它是湖还是平地。像湖周围群山中的土拨鼠那样,它要合上眼睛,冬眠三个多月。

我站在积雪的平原上,就好像站在群山中的牧场上一样,我先是拨开一英尺深的雪,然后又砸穿一英尺厚的冰,在我的脚下打开一个窗,我就跪在那里喝水,并俯视鱼儿安静的客厅,那里充满了一种柔和的光,仿佛是透过了一层磨砂玻璃再投进去的光,那细沙质的湖底还跟夏天的时候一样,在那里有一种永远风平浪静的安详,琥珀色黎明般的天空正笼罩着那儿,和水中居民的冷静与均衡气质却完全协调。天空在我头上,又在我脚下。

每天清晨,当一切都被严寒冻得松脆,人们带着钓竿和简单的午饭,用细细的钓丝穿越积雪来钓狗鱼和鲈鱼。这些有野性的人,并不像那些城里人,他们本能地采用另外的生活方式,相信另外一种权威,他们来来去去,这样就把许多城镇之间的空白地带连接在了一起,要不,城市和乡村就是分裂开的。他们穿着结实的粗呢大衣坐在湖岸上,在枯橡树叶上吃他们的饭餐,他们在自然知识方面,同城里人在那些人造事物方面一样聪明。他们从来不研读书本,他们所知道和所能说的远比他们所做的要少许多。他们所做的事据说还没有人知道。这里有一位用大鲈鱼来钓狗鱼的。你看看他的桶会大吃一惊,像看到了一个夏天的池塘一样,好像他把夏天锁在了他的家里,或者是他知道夏天躲在什么地方。你说,在仲冬,他怎么能抓到这么多鱼?啊,大地封冻了,他就从朽木之中找到当诱饵的虫子,所以他才能捕到这些鱼。他的生活本身在大自然里深入的程度要超过那些自然科学家的钻研深度,他这人就应该是自然科学家的一个研究专题。科学家寻找虫子时,是轻轻地把苔藓和树皮用刀子挑起来,而他却用斧子劈到树木中心,让苔藓和树皮飞得老远。他是靠剥树皮为生的,这样的一个人是有权捕鱼的。我很高兴看见大自然在他身上表现了出来。鲈鱼吃蛴螬,狗鱼又吃鲈鱼,而渔夫又吃了狗鱼;生物等级的所有空缺就这样被填满了。

在有雾的天气里绕着湖散步时,有时我会饶有兴味地看一些渔人所采取的原始的生活方式。也许他在冰上挖了一些与湖岸距离相等的小洞,洞口之间距离四五杆,他把桤木枝架在洞上面,再用绳子绑住枝丫以免它们被拉下水去,然后他再在冰上面一英尺多的地方把松松的钓丝挂在桤木枝上,还缚一张干枯的橡树叶当浮子,这样,叶子给拉下去的时候,就表明鱼上钩了。你绕湖边走半圈,就可以看到这些间距相等的桤木枝。

啊,瓦尔登的狗鱼!当我看见它们躺在冰上,或者是躺在渔夫们在冰上挖掘的井中——那些通到水中去的小窟窿,我常常被它们的那种稀世之美弄得大为惊叹,它们好像是神话里才有的鱼,街上是看不到的,森林中是看不到的,正如在康科德人的生活中看不到阿拉伯风情一样。它们有一种令人炫目、超凡脱俗的美,这与人们夸赞不已的灰白色的鳕鱼和黑丝鳕有着天壤之别。它们不像松树那么绿,也不像石块那么灰,更不像天空那么蓝,但在我看来,它们更有令人稀罕的色彩,像花,像宝石,像珍珠,它们是瓦尔登湖中的动物化了的“核”或晶体。它们自然是彻头彻尾的瓦尔登的化身,在动物王国里,它们自身就是一个个小瓦尔登,是瓦尔登族类。奇怪的是它们在这里被捕到,——在这深而阔的水中,远离瓦尔登路上经过的牛车、马车的辘辘声和雪橇的叮当声,这引人惊叹的金色的翠玉色的鱼在这里优游。这种鱼我从未在市场上看到过,如果那儿有,它必然会为众人所瞩目。它们只需要几下剧烈的扭动,就轻易放弃了那水中魅影,像一个凡人还没有到时候就升华为天空的精灵。

我渴望着把相传早已失去的瓦尔登湖的湖底重新找出来,所以,我在一八四六年初,在冰融化之前就小心地勘察了它,用罗盘、铰链和测水深的铅锤。关于这个湖的湖底,或者说,关于这个湖没有底的传说,已有许多,那些故事肯定是没有根据的。人们并不去探査湖底,就立刻相信它是无底之湖,这很奇怪。我在这附近的一次散步中曾跑到两个这样的无底湖边。许多人非常相信瓦尔登湖一直通到地球的另外一边。有的人曾趴在冰上看很久,通过那梦幻般的介质向下俯瞰,也许还望得眼中全是水波,而且他们害怕胸口着凉,所以就很迅速地匆匆做了结论,说他们看到了这些巨大的洞穴,如果有人真的敢下去填塞干草的话,“不知道要塞进去多少干草”,那无疑是冥河的入口,从这些入口可以通向地狱。另外,有人从村里来,驾了一匹五十六号马,装了一车绳子,然而还是没找到湖底,因为,当五十六号躺在路边休息时,他们把绳子放下水去,试图测量它神奇的不可测量,结果是徒劳无益的。可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读者,瓦尔登湖有一个坚密、深得罕见但合乎常理的湖底。我用一根钩鳕鱼的钓丝测量了它,这很容易,只需在它的一头系一块重一磅半的石头,它就能很准确地告诉我这石头在什么时候到了湖底,因为在它下面不再有水的浮力,我得费很大力气再把它提起来。最大的深度是一百零二英尺;再加入后来上涨的湖水五英尺,共计一百零七英尺。湖面这样小,却有这样的深度,真是令人惊叹,但不管你的想象力如何丰富,你也不能再把它减少一英寸。如果一切的湖都很浅,那会怎样呢?难道不会影响人类的思想吗?我很感激这湖深而清澈,可以作为一个象征。当人们还相信着无限的时候,有些湖就会被认为是无底的了。一位工厂主听说了我所测出的深度之后,认为这是不真实的,因为就他对堤坝所熟悉的情况来说,细沙不能够堆成这样险峻的角度。可是,从最深的湖的深度跟它的面积的对照来看,也不像大多数人想象的那么深,如果抽干了它的水再看,留下的也并不是一个多么深的山谷。它们不是像山谷似的杯形,因为这一个湖,就它的面积而言它确实是深得出奇了,通过中心的纵切面看起来却只是一只浅盘子那样深。大多数湖如果抽干水,剩下来的就只是一片草地,并不比我们时常看到的草地低洼。威廉·吉尔平在描写自然风景方面确实很出色,而且总是很准确,他站在苏格兰法恩湖湾的尖岬上,写道:“这一个盐水湾,六七十英寸深,四英里宽,约五十英里长,四面全是高山。”他还说:“如果我们能在大洪水,或者无论大自然的什么偶发灾难造成它的时候,在那水流涌入之前,这是何等可怕的缺口啊!”

山峰高高耸起,

洼地深深沉陷,

河床又宽又阔——

可是,如果我们把法恩湖湾的最短一条直径,按比例与瓦尔登湖对照,后者我们已经知道,其纵切面只不过是一只浅盘形,这样来看,法恩湖就比瓦尔登湖浅了四倍。要是法恩湖湾的水一股脑儿倒出来,那缺口的可怕程度也不怎么样了。毫无疑问,许多伸展着玉米田的阳光明媚的山谷,其实都是大洪水退去以后露出的“可怕的缺口”,不过这必须要有地质学家的洞察力与远见才能使那些始料未及的居民相信这个事实。有辨别力的眼睛可以在低低的小山上发现一个原始的湖沼来,山下的平原可能没有升高来掩盖它的历史。但是像在公路上干过活的人都知道,大雨以后,看看泥水潭就可以发现哪里是洼地。这样来看,想象力稍稍放开一点,就要比大自然潜得更深、飞得更高。所以,海洋的深度和它的宽度相比,是那么微不足道。

我透过冰测量了湖的深度,那么,我据此判断的湖底形态要比测量没有冰冻的港湾后所做的判断准确得多,结果我发现它总的来说是规则的,这令我感到吃惊。在最深的部分,有数英亩地是平坦的,几乎不下于任何风吹日晒下那些被人类耕种的田野。有一次,我任意地挑了一条线,测量了三十杆的距离,可是深浅的变化不过一英尺;一般来说,在靠近湖心的地方,向任何方向,每一百英尺范围内的深度变化,我可以预先推测出来,不过是三四英寸以内。有人惯于说,即使在这样平静多沙的湖中有着深而危险的窟窿,但是,如果有这种情况,湖水也早就把湖底的不平弄平了。湖底的规则变化以及湖岸和邻近山脉的一致性是这样地完美,所以,远处的一个湖湾,从湖的对面都可以测量出来,观察一下它的对岸,已可以知道它的方向。岬角变成了沙洲和浅滩,溪谷和山峡成了深水与海峡。

当我按十杆比一英寸的比例画了湖的图样,在一百多处记下了它们的深度之后,我就更发现了这惊人的一致性。我发现那记录着最大深度的地方恰恰在地图的正中心,我用一根直尺放在最长的距离上画了一道线,又放在最宽阔的地方画了一道线,真令人吃惊,最深处正巧在两线的交点上。虽然湖的中心相当平坦,湖的轮廓却不很规则,而且最长处和最宽处是从湖的凹处测量出来的。我对自己说,谁知道这是否暗示着海洋最深处的情形也和一个湖、一个泥水坑的情形一样呢?如果把高山与山谷看作是相对的,那么,这个规律是否也适用于高山?我们知道一个山的窄的地方并不一定是它的最高处。

瓦尔登湖的五个凹湾,我测量了三个,每一个的口上有一个沙洲,里面的水很深。因此,那沙洲的目的,不仅是为了面积上扩张,也为了向深处扩张,形成一个独立的湖沼似的盆地,而两个岬角正表明了沙洲的方位。海岸上每一个海港的入口处也都有一个沙洲。正如湾口的宽度大于它的长度,那么,沙洲上的水,也就比内湾的水更深。所以把湾的长宽和周遭湖岸的情形告诉给你之后,你就几乎有充分的材料列出公式来计算了。

为了试验,我用这些经验来测量湖的最深处,就凭着观察它的平面轮廓和湖岸的特性。为了看看我测量的准确程度如何,我画出了一张白湖的平面图,白湖水面面积约四十一英亩,同这个湖一样,其中没有岛,也没有出入口;因为最宽的一道线和最窄的一道线相当接近,就在那儿,两个隔岸相望的岬角在彼此接近,而两个相对的沙洲彼此远距,我就在最狭的线上挑了一个点,却依然交叉在最长的一条线上的,作为那里是最深处。最深处果然离这一个点不到一百英尺,在我定的那个方向再过去一些的地方,比我预测的深一英尺,也就是说,六十英尺深。当然,要是有一条河流过,或者湖中要是有一个岛,问题就复杂得多。

如果我们知道大自然的一切规律,我们就只需要一个事实,或者只要对一个现象做忠实描写,就可以举一反三,得出一切详细的结论来了。现在我们只知道少数的规律,我们的结论往往是不确定的,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大自然的不规则或混乱,而是因为我们在计算之中,对于某些基本的原理还很无知的缘故。我们所知道的规则与和谐,常常局限于我们已经发现的一些事物;可是有更多数的似乎矛盾而实在却呼应着的法则,我们只是还没有找出来而已,它们所产生的和谐却是更惊人的。我们的特殊规律都出于我们的观点,就像在一个旅行家看来,每当他跨出一步,山峰的轮廓就会变动一下,虽然绝对的只有一个形态,却有着无数的侧面。即使把它裂开、钻穿,也不能了解它的全貌。

我所观察的湖的情形,在伦理上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这就是平均法则。这种用两条直径来测量的法则,不但能指引我们观察天体中的太阳系,还能指引我们观察人心,而且,在一个人特殊的日常行为和生活潮流组成的集合体的长度和宽度中画两条线,我们就可以发现他的小湾和入口,而那两条线的交叉点,便是他的性格的最高点或最深处了。也许只要知道他的湖岸走向和周边环境,我们便可以知道他的深度和那隐藏着的底。如果他的周围是山峦环绕,湖岸险峻,山峰高耸,反映到他的胸怀,他一定是一个有着同样的人性深度的人。可是,一个低平的湖岸,就说明这人在人性方面也是肤浅的。一个明显的突出的前额表示思想的深度。在我们每一个凹处的入口,或者说我们某些特殊的倾向,也都相应地有一个沙洲;每一个凹处,都在一定时期内,是我们的港埠,在这里我们待得特别长久,几乎永久地被束缚在那里。这些倾向往往不是古怪可笑的,它们的形式、大小、方向,都取决于沿岸的岬角,亦即由古代的地壳运动决定。当这一个沙洲给暴风雨、潮汐或水流渐渐加高,或者当水位降落下去,它冒出了水面时,起先仅是隐藏着思想的一个倾向,现在却独立起来了,成了一个湖,和大海洋分隔开了,在思想获得它自己的境界之后,也许它从咸水变成了淡水,也许成了一个淡海、死海,或者一个沼泽。而每一个人来到这世界,我们是否可以说,就是这样的一个沙洲升到了水面上?这是真的,我们是一些可怜的航海家,我们的思想大体来说都有点虚无缥缈,在一个没有港口的海岸线上,顶多和有诗意的小港汊有些往还,不然就驶入公共的大港口,驶进枯燥的科学码头,在那里它们只是被重新拆卸组装,以适应所谓的世俗,而没有一种潮流使它们同时保持其独立性。

至于瓦尔登湖水的出入口呢,除了雨雪和蒸发,我并没有发现别的,虽然用一只温度计和一条绳子就可以找到这样的地点,因为在水流入湖的地方,在夏天大约最凉而冬天大约是最暖的。一八四六年至一八四七年,有一天,到这里来挖冰块的人在工作时把一部分的冰块送上岸去,那些囤冰的商人却拒绝接受,因为这一部分比起其他的冰块要薄了许多,挖冰的工人这时发现,有一小块地区上面的冰比其余的冰都薄了两三英寸,他们想这地方一定有一个入水口。另外一个地方他们还指给我看过,他们认为那是一个“漏洞”,湖水从那里漏出去,流经一座小山到达邻近的一处草地,他们让我待在一个冰块上把我推过去看,在十英尺深的水下有一个小小的洞穴,但我敢保证,除非以后发现更大的漏洞,这个漏洞是可以不将它填补的,有人主张,如果确有这样的大“漏洞”,如果它和草地确有联系的话,只要放一些有颜色的粉末或木屑在这个漏洞口,再在草地上的那些泉源口上放一个过滤器,就一定可以找到一些被流水带过去的微粒,从而使得漏洞与草地的相连得以证明。

我测量的时候,十六英寸厚的冰层也像水一样,会在微风之下略有波动。大家都知道,水准仪是不能在冰上使用的。在冰上摆一根刻有度数的棍子,再把水准仪放在岸上,对准它来观察,那么,离岸一杆处,冰层的最大波动是四分之三英寸,尽管冰层看上去似乎跟湖岸是紧连着的。在湖中心的波动可能要大一些。谁知道呢?如果我们的仪器更精密,我们或许还可以测出地壳的波动呢。当我的水准仪的两只脚放在岸上,另一只放在冰上,那么,在第三只脚上瞄准并观察时,冰上极微小的波动就可以在湖对岸的一棵树上,反映成数英尺的区别。当我为了测量水深而开始在冰层上挖洞时,厚厚的积雪下面,冰面上有三四英寸的水,水立刻从这些洞中流下去,变成深深的溪流,一连流了两天才流完,把四周的冰都磨光了,湖面也变得干燥了,这水流即使不是湖面变干燥的主要原因,却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因为,当水流下去的时候,它浮起冰层,让冰层升高了。这就好像是在船底下凿出一个洞,让水流出去。当这些洞冻结后,接着又下起了雨,最后又来了次新的冰冻,全湖上都覆盖着一层新鲜光滑的冰面,冰的内部就有了美丽的网络状的花纹,很像是蜘蛛网,你不妨称之为冰玫瑰花,那是从四面八方流到中心的水流所形成的。也有一些时候,当冰上布满浅浅的水坑时,我能看到我自己的两个影子,一个叠加在另一个上面,一个影子在冰上,一个在树木或者山坡上。

还在天寒地冻的一月,冰雪依然很厚很坚固的时候,一些精明的地主就已经从村中来取冰,以备夏天的冰冻饮料所需,这样的聪明真让人叫绝,甚至使人觉得有点可悲。在一月时就为七月中的炎热和口渴做准备——现在还穿着厚大衣,戴着皮手套呢!况且有那么多的事情,他都没有一点儿准备。也许他还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准备足够的好东西,以便可以下辈子用来冷却夏天的饮料。他砍着、锯着坚实的冰层,把鱼的住宅的屋顶拆掉,用锁链把冰块和寒气一起像捆住木料一样地捆绑了起来,用车子载走,经过有利的寒冷的空气,运到冬天的地窖里,让它们在那里等待炎热夏季的到来。当它们被拖过村子的时候,远远看起来仿佛是固体化的蔚蓝的空气。这些挖冰的人都是快活的人,喜欢开玩笑、富有游戏精神,每当我经过的时候,他们常常请我站到下面,同他们一起用大锯来锯冰。

在一八四六年至一八四七年的冬天,有天早晨湖滨涌来了一百多个出身于北极的人,他们带来了好几车笨重的农具——雪车、犁耙、条播机、铡草机、铲子、锯子、耙,每个人还带着一柄两股叉,这种两股叉,就是《新英格兰农业杂志》或《农事杂志》上都没有描述过的。我不知道他们来这儿是不是为了播种冬天的黑麦,或是播种什么新近从冰岛引进的新种子。由于没有看到肥料,我估计他们和我一样,以为泥土很深,而且已经闲置得太久了,所以他们不预备深耕。他们告诉我,他们的雇主是一位农民绅士,他自己没有登场,他想使他的钱财加一倍。他的钱财,据我所知已经有五十万了。但是,现在为了在每一美元上再放美元,他就在这样严寒的冬天里剥去了瓦尔登湖唯一的外衣,不,是剥去了瓦尔登湖的皮。他们立刻工作了,耕着,耙着,滚着,犁着,秩序井然,似乎他们要把这里变成一个模范的农场。可是,正当我睁大了眼睛看他们要播下什么种子时,我旁边的一群人突然开始犁起那处女地来了,猛地一动,就一直犁到湖底的沙层,或者说是犁到水里,因为那是一片含水量大的土地——那儿的全部土地,然后,立刻用一辆雪橇把它载走了,当时我猜想,他们一定是在泥沼里挖泥炭吧。他们每天这样来了又去,伴随着火车发出的尖叫声,似乎他们来自北极地区,又回到北极地区,我觉得他们就像一群北极地区的雪鸟。有时候,瓦尔登这印第安女子开始复仇了,一个雇工走在队伍后面,一不留神滑入了裂缝——一条通到地狱的路,于是,刚才还勇敢无比的人物现在只剩下九分之一的生命了,几乎失去了动物的体温,能够躲入我的木屋中算是他的好运气了,他不能不承认火炉确有某种美德;或者有时候,冻土把犁头的一只钢齿折断了,或者是犁陷在沟中了,不得不把它从冰里挖出来。

如实地说吧,一百个爱尔兰人,在美国佬的带领监督下,每天从剑桥来这里挖冰。他们把冰切成一块一块,所用的方法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我在这里描述。这些冰块被放在雪橇上运到岸边,再迅速拖到一个冰台上,在那里再用马匹拖的抓钩和滑车将它们堆到一起,就像一桶桶面粉一样堆起来,一块接一块排列着,又一排一排地叠起来,好像他们要为一个耸入云霄的方塔打下牢固的基础一样。他们告诉我,工作顺利的话,一天可以挖一千吨,那大约是每一英亩地的产量。深深的车辙和安放支架的支架洞,都留在冰上,跟在土地上一样,因为雪车在上面来回的次数走得多了,而马匹就在挖成桶形的冰块中吃燕麦。他们这样在露天叠起一堆冰块来,高三十五英尺,约六七杆见方,在外面加一层干草,以隔开空气,因为风虽然冷得厉害,但当它从冰块中间吹过,还是会吹出很大的洞来,以致这里或那里的支撑会慢慢变得细小,以致最后会全部倒翻。最初,这些堆起的冰块看上去很像一个巨大的蓝色堡垒,一个神话中接待英灵的殿堂;可是,当他们把粗糙的草皮填塞到缝里去之后,草皮上也有了白霜和冰柱,看起来像一个古色古香的生满了苔藓的灰白废墟,全部是用蓝色大理石构成的冬神的住所,像我们在历本上看到的那个老人的图片一样——他的简陋的棚屋,好像他计划同我们一起度过夏季。据运冰的人估计,这堆冰中间有25%到不了目的地,2%~3%将损失在车上。然而这一堆中,更大的一部分的命运和当初的原意不同;因为这些冰或者是不能保藏得像预想的那么好,可能会发现它里面有较多的空气,或者是由于另外的原因,这一部分冰就没能送到市场上出售。这一堆,在一八四六年至一八四七年垒起来的,估计有一万吨重,最后用干草和木板钉了起来,虽然第二年七月开了一次箱,把一部分运走了,其余的则留在那儿,暴露在太阳底下,整个夏天,它们站着度过去了,这年的冬天,也还是这样度过去了,直到一八四八年的九月,它还没有全部融化掉。最后,湖还是收回了它们中的一大部分。

像湖水一样,瓦尔登湖的冰,近看是绿的,可是从远处望去,它是那种很美的蓝色,你很容易就把瓦尔登湖的冰跟河上的白冰,或是四分之一英里外的湖上的那种微绿的冰区别开来。有时候,从挖冰人的雪橇上,有一大块冰掉落在村中街道上,躺在那里有一星期,像一块很大的翡翠,引起所有过路人的兴趣。我注意到瓦尔登湖的一个部分,它的水是绿的,而一旦冻结之后,从同一角度望去,它却呈现出蓝色。所以在湖边的许多低洼地,有时候,在冬天,充满了像湖本身一样绿色的水,可是到了第二天它们就冻成了蓝色。也许水和冰的蓝色是由它们所包含的光和空气造成的,最透明的部分,就是最蓝的部分。冰是引人深思的一个最有趣的题目。他们告诉我,他们有一些冰,放在费雷什湖的冰屋中长达五年,依然是很好的冰。为什么一桶水放久了要发臭,而结冰以后,却永葆甘美呢?人们说,这正是情感和理智之间的不同之处。

就这样一连十六天,我从我的窗口,看到一百个人像农夫一样忙忙碌碌地工作,他们成群结队,带着车马和一应俱全的农具,这样的图画跟我们常常在历书的第一页上看到的一样。每次我从窗口望出去,总会想到云雀与收割者的寓言,或者那播种者的小故事等。现在,他们都走了,三十多天之后,我又能从这同一窗口,望到纯粹的海绿色的瓦尔登湖水了,它映照出云和树木,把水汽蒸发到天空,一点也看不出曾经有那么多人站在它的上面。也许我又可以听到一只孤独的潜鸟钻入水底,整理羽毛,一边放声大笑,或许我可以看到一个孤独的渔夫驾一叶扁舟,他的形态倒映在水波上,可就在不久前,这里曾有一百个人稳稳当当地站着干活儿呢。

这么说来,似乎紧跟着,查尔斯顿、新奥尔良、马德拉斯、孟买和加尔各答的挥汗如雨的居民,也将喝我的井水。黎明,我让自己的思维沐浴在《薄伽梵歌》宏伟的宇宙哲学中,自从这一部史诗完成了之后,神的岁月也已经逝去,而和它相比,我们的现代世界以及它的文学显得那么猥琐、微不足道。我怀疑,这一种哲学是否就是从前的生存状态,因为它的崇高距离我们的观点是如此遥远啊!我放下书本,跑到我的井边去取水,瞧啊!在那里,我遇到了婆罗门教的仆人、梵天、毗湿奴和因陀罗的僧人,他仍坐在恒河上的神庙中,读着他们的《吠陀集》,或者只带着一些面包屑和一个水钵住在一盘树根上。我遇到他的仆人来给他的主人汲水,我们的桶好像在同一口井里咕嘟作响。纯净的瓦尔登湖水已经和恒河的圣水混合在一起了。凭借着柔和的风,这水流经过了亚特兰蒂斯和赫斯珀理得斯这些传说中的岛屿,流过汉诺,流过德那第岛、蒂多雷岛和波斯湾的入口,汇入印度洋的热带季风,在亚历山大大帝也只听到过其名字的港口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