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地的哀歌
黎明的风吹着浓雾,无声无息地穿过广阔的沼泽地。一团团的浓雾像幽灵一样向前穿过整齐的落叶松林,滑过满地露珠的沼泽草地,此时的沼泽是那么宁静。
从沼泽的深处,传来阵阵清脆的铜铃声,声音由远及近,打破沼泽地的宁静。此时,空中传出一声猎犬的吠叫声,顷刻间,各个方向都传来猎犬的叫声。紧接着,一阵响亮的长鸣穿过天际。
长鸣声断断续续,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叫声越来越近。它们应该已经离沼泽地很近了,但此时我们仍无法看到它们。不一会儿,就见鹤群迎着阳光飞过来。它们张开翅膀,扇去了浓雾,在天空中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后,盘旋着落在沼泽地上,新的一天就此开始了。
时间赋予沼泽地历史的厚重感。自冰河纪以来,每年春天,沼泽被鹤的叫声惊醒。鹤仿佛站在湿透的历史书上,而下面是已变成沼泽的远古湖泊的遗址,沼泽的底部是由苔藓、落叶松甚至是动物尸体堆积而成的腐殖土层,这里面就留有鹤群的尸骸。一代一代的旅行者,用它们的遗骸堆积起这座桥梁,供一代一代的后来者来此栖息,补充食物。
现在,就有一只鹤儿正在吞食一只倒霉的青蛙,鹤飞到空中抖动着身躯,拍打着翅膀,不一会儿,满足的鸣叫声就回**在落叶松林间。
最初,人类的艺术鉴赏能力源于感知到大自然的美,其后逐渐升级为无法形容的不言之美,在我看来,鹤的魅力就处于美的最高层次上,这是我们所说的不言之美。
随着人类对地球及物种的起源、进化不断的研究,我们知道,鹤的族群起源于古老的第三纪始新世。很多和它同时代起源的动物早已灭绝。而鹤的鸣叫声正是动物不断进化过程中一只吹响的号角。它代表了无法左右的过去,和不可预测的未来。正是由于不断进化,才形成了今天人类与鸟类共存的环境基础。
因此,这些鹤既不代表过去,也不代表现在,而是要放到整个物种进化的历史中去理解它们。它们每年准时来到这里,就像来为地质时钟报时。它们赋予这片沼泽地以特殊的贵族般的荣耀,而这种荣耀是鹤在长期考察中选择的。但自从这里响起了人类的猎枪声,这种荣耀很快就会被鹤群剥夺。想起来真叫人惋惜,这片被鹤群赋予荣耀的栖息地,最终也会湮没于历史洪流之中。
鹤的高贵气质被不同时代的人认可。为了得到它,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雷德里克[13]专门喂养矛隼;为了得到它,忽必烈令他的雄鹰在草原上等待鹤群来临。马可·波罗曾写道:“他(忽必烈可汗)在查干淖尔[14]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周围被大平原环绕,生活着数以万计的鹤。为了不使鹤群挨饿,他命人在平原上种植小米和谷物。”自从鸟类学者本特·贝里在瑞士的荒原上看到了鹤以后,研究鹤的习性就成为他毕生的事业。他追随鹤群的踪迹,在冬季来到非洲,观察鹤群在尼罗河畔的过冬生活。谈到第一次见到鹤群的感受,他感慨地说:“这真是个奇观,即使是《一千零一夜》◆◆◆《一千零一夜》,阿拉伯民间故事集,又名《天方夜谭》,内容丰富,规模宏大,被高尔基誉为世界民间文学史上“最壮丽的一座纪念碑”。◆◆◆中的大鹏鸟在鹤群面前也会黯然失色。”
冰川随着雨水从北方滑落下来,碾过山丘,削平了河谷,甚至越过了巴拉布山的山脊,最后来到威斯康星峡谷的出口。消融的冰川形成了一个差不多半个州那么大的湖泊,紧紧挨在冰川的东部边缘。古老的水线依然清晰可见,如今,这个湖变成了大沼泽地。
湖水几个世纪以来一直上涨,最后在巴拉布山脉东部地区冲出一条河道,随着湖水的流失,大湖渐渐干涸。于是,鹤儿来到了这片潟湖上,号召那些还犹豫不决的生物,共同建设沼泽。漂浮物阻塞了下泻的湖水。莎草、羽叶、落叶松、云杉用发达的根部紧紧地扎进泥淖,吸干了湖水,制造着泥炭。沼泽地形成后,鹤群就留了下来。每年春天,它们都会回来,尽情地舞蹈、歌唱,抚育红褐色的幼鸟。这些幼鸟,经常跟在牝马身后嬉戏,原来英文中管雏鹤叫作“小马”是从这里来的。
曾经,有一个身穿鹿皮袄的法国猎人,驾着独木舟穿过了大沼泽地。对于这种入侵行为,鹤群一般只报以嘲笑般的叫声。一两百年后,英格兰人驾着带篷的四轮马车来到这里。他们砍光了树木,腾出空地种玉米和荞麦。不过,他们种植谷物可没想过用它们来喂饱鹤群。鹤群去偷吃谷物,向入侵者示威。直到被愤怒的农场主用猎枪制止,它们只得对这些入侵者咒骂几声,然后离开沼泽地,向下一座农场飞去。
那时丘陵农场还是一片贫瘠的干草地,遇上旱季,更是寸草不生。直到有人无意中在落叶松林里放了一把火,大火迅速蔓延了整个沼泽地。没承想,草木灰滋养了土地,这里反而变成了一块优良的草场。从此每年8月,人们都来此割草。望见鹤群南飞过冬去的时候,他们便驾着四轮马车,把干草拖回丘陵农场。年复一年,他们用原始的火种的方式经营着沼泽,短短20年,这里形成了广阔的牧草区。
8月里,割草人准时来到草地上。他们支起帐篷,唱着歌,喝着酒,用鞭子使劲抽打拉车的马匹。鹤群只能带着“小马”藏到更偏远的地方去。割草人给这些鹤起了一个优雅的名字:红鹭。因为,每年这个季节,鹤原本蓝灰色的翅膀上会染一层红锈色。干草堆腾出了一片空地,鹤群重新飞回了沼泽地,同时还邀请10月从加拿大远道而来的候鸟。它们在刚收割完的庄稼地寻找残留的玉米吃,一直到霜冻时才飞向南方。
对于居住在沼泽地上的居民来说,在草地上生活是非常浪漫的一段时光。人与动物,植物与土壤,出于共同利益,和谐共存。沼泽地慷慨地供应大量干草,也供应着草原榛鸡、鹿、麝鼠、蔓越莓以及鹤的歌声。
农场主追求最大的利益,不接受同土地、植物、鸟类互惠的理念。对他们来说,毕竟这种平衡的经济体制所产生的红利太少了。他们规划中的农场,不但包括外围的领地,还要包括这一大片沼泽。开荒运动迅速流行起来。沼泽地被排水沟划成了一个个的方格,新开垦的土地上建起了新的农场。
因为沼泽地的浓雾不利于庄稼的生长、引水灌溉的费用惊人,被债务缠身的农场主陆续离开这里。干涸的河床面积逐渐缩小,地下积压的泥炭着起了火。积蓄了几个世纪的热量被释放出来,沼泽地笼罩在呛人的烟雾中。每个人都在抱怨空气中呛人的味道,但没有人站出来批评那些农场主。沼泽地上形成了巨大的火坑,烧灼的痕迹一直延伸到沙地那边,过了一两年,才长出了矮小的山杨树。鹤群的生存范围越来越小,鹤群的数量大量减少。研究新技术的工程师才不关心鹤群的多少,他们只希望电力挖掘机的轰鸣声响彻草地。可这声音恰是沼泽生物的哀歌。他们又怎么知道这片沼泽的价值?
在这一二十年里,庄稼年年歉收,火倒越烧越旺,树林侵占草地,鹤群越来越少。这时,事情出现了转机,种植蔓越莓的农户为了浇灌土地,阻塞了排水沟,结果,那里的庄稼获得了丰收。政客们嗅到了选票的味道,开始就环境保护等问题奔走呐喊;经济学家和规划师出现在沼泽地里;测量员、技术员以及民间护林保土队也都频频光顾。政府买下了这片土地,重新安置了农民,填埋了排水沟。沼泽地变得湿润起来了,大火形成的凹坑变成了水塘。尽管依然有零星的火在燃烧,但至少大部分土地已变回了湿润的土壤。
民间护林保土队功成身退,一切都朝着有利于鹤群的方向发展。但是,山杨灌木丛却开始肆意蔓延,更严重的是一条条新修的小路让这里不再宁静。可专家和环境保护主义者却不这么看,他们认为沼泽没有道路就不能更好地开发和保护,是毫无价值的。他们从来不懂荒僻正是最好的自然资源,然而,只有个别鸟类学家和鹤群才清楚宁静的价值。
保护沼泽和市场开发,仿佛永远是对立的。沼泽的最大价值在于它的原生态,而鹤就是原生态的代言人。在沼泽里所有的“保护”都会适得其反,我们总是用自作聪明的方式去珍惜原生态,然而,到头来我们却发现已经没有多少原生态可以珍惜了。
有一天,大自然会在我们过分“恩惠”的过程中,地质地貌轰然改变,最后一只鹤向我们发出离别的长鸣飞离沼泽地。到那时,再也听不到狩猎人的号角、猎狗的狂吠和清脆的铜铃声,然后,整个世界陷入寂静。如果要重新听到这些声音,恐怕只能去银河系里寻找草原了。
沙乡
每种行业都有专业术语,并且要有相应的场景。比如经济学家,他们专门为他们发明的一些术语寻找合适的场景,如边际效益、递减理论、制度僵化等。他们在沙乡广阔的地域内,又发明了一个术语,叫“自主领地”,他们可以去用这个新词混饭吃了。
土壤专家在沙乡也找到了不少好词,比如灰壤、潜育土、有氧代谢,可除了沙乡,这些词还能用到什么地方去呢?
近年来,一些开发者出于不同目的对沙乡进行规划,他们的规划都大同小异。他们事先研究过地图,在地图上沙乡还是一片浅色的空白区域。地图上其他地方都已画上了圆点,每个圆点代表着已被开发。沙乡在其中显得单调而乏味。
总之,沙乡是一片贫瘠的待开发土地。
早在20世纪30年代,各种简写字母的经济策略纷至沓来。尽管联邦土地银行用3%的低息贷款**沙乡的农民去别处定居,人们却不肯离开这里。我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因此,我最终办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沙乡农场。
在6月,羽扇豆上挂上了晶莹珍贵的露水,我对沙乡的土地是否真的贫瘠产生疑问。我听说沙地上是无法生产羽扇豆的,就更别提能见到宝石般晶莹的露水了。我担心这些羽扇豆会被鲁莽无知的杂草管理员清除。恐怕经济学家们也不知道羽扇豆吧?
或许,农民们不愿离开沙乡是因为故土难离的情结。这是我从每年4月碎石岭上开满的白头翁花身上了解到的。虽然白头翁花从没说过什么,但早在冰川时代,白头翁花就在碎石岭上安家了。它从没觉得碎石岭很贫瘠,每年4月,这里能沐浴到充足的阳光。为了捍卫自由绽放的特权,它们宁愿忍受风雪和严寒。
还有一些植物,它们仅希望有足够的空间而已,小小的鹅不食就是其中的代表。鹅不食根本不喜欢肥沃的土壤,它从不羡慕有石头庭院和秋海棠的农场。娇小的蓝色柳穿鱼草与鹅不食的看法完全一致,它就喜欢脚下这片沙地。除了在这片沙地上,有谁还在哪里见过它的身影?
最后,还是要说到葶苈。在它的眼中,柳穿鱼草都算得上是高大的植物。是因为葶苈的矮小吗?因此从没有哪个经济学家认识葶苈。但是,假如我是一个经济学家,我会躺在沙地上,从经济学的角度仔细研究一株葶苈。
在沙乡,有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的鸟,比如那只眷恋短叶松的土黄色的麻雀。还有那只丘鹬,它只喜欢把家安在这边的沙地里,可见它们对沙地的偏爱并非因为食物,肥沃土壤里的蚯蚓可比这里多多了。经过几年的研究,我知道了其中的原因。当雄性丘鹬发出“嘭嚓”声,唱着空中舞蹈序曲的时候,对于短腿的丘鹬来说,地面上没有被植物遮挡的沙地是最好的展示舞姿的舞台。它绝不会选择在植物茂盛的地方舞蹈,而只会选择沙乡最贫瘠的沙地,至少在4月是这样的。在沙地上雄性丘鹬可以自由地变换舞步,向现场的观众展示它完美的表演。哪怕一年中只有一个月,一天中只有一个小时能有这样一个小小的舞台,对丘鹬来说都意义非凡,决定了丘鹬对家的选择。
目前为止,经济学家们仍然无法说服它们。
奥德修斯之旅
自从古生代的海洋淹没了陆地,X便被困在了石灰岩的暗礁中。对于深埋在岩石里的原子来说,时间即代表永恒。
当大果橡树的树根沿着缝隙,到处试探着生长,从地下汲取养分的时候,断层出现了。一个世纪后,岩石风化,X重又回到了自然界。它参与了一颗种子的发芽,长成了一朵花,后来花儿变成一颗果实,果实被鹿吃掉,印第安人又吃掉了鹿。这些事都发生在同一年里。
化学反应中发生的氧化与还原,时时刻刻都在原子之间进行。现在X进入到了印第安人的骨灰中,X随骨灰埋在了地下,要不了多久,X就会回到大地的怀抱,开始它的第二次旅行。
第二次旅行,是和须芒草在一起的。X顺着须芒草的一条须根进到叶片里。6月,它随须芒草在大草原上起舞,帮它贮藏阳光。还帮助叶子完成了一项不寻常的任务:为孵化中的高原鹬蛋遮凉。高原鹬在叶子上空盘旋,向它表示感谢。
当高原鹬张开翅膀准备飞向南方的阿根廷时,所有的须芒草都摇动着新长出的穗子,向它们挥手道别。当第一队大雁群从北方飞来之前,精明的拉布拉多足鼠就开始为过冬做准备,X所在的那片草叶,也被作为御寒之物埋在了地下的洞穴里,不幸的是,足鼠被狐狸捉去了,废弃的洞穴被霉菌和真菌占领,X又回到泥土中,继续等待下次旅行。
没多久,它就和它的新旅伴——格兰马草,进入了一头野牛的身体,随着粪便再次归于尘土。没过多久,它又找到了鸭跖草,然后是兔子,再然后是鹰隼的肚子。从那以后,它安定下来,和鼠尾栗草住到一起。
因为一场草原大火,X的旅行从此结束。草原上的植物化为了灰烬。磷原子和钾原子留在灰烬中,而氮原子却随风飘散了。这就是X在生物学旅途中的戏剧人生,结局是:大火毁掉了氮元素,土壤不能提供养分,植物因此而枯萎,土壤也随之被风吹走了。
草原早有它的B计划。大火烧光了野草,却促进了豆科植物如草原苜蓿、胡枝子、野菜豆、野豌豆、灰毛紫穗槐、三叶草、野靛草的生长。这些植物可以让生物菌藏在自己的细根里,生物菌从空气中吸收氮元素,再输送到植物体内,最终把氮留在土壤里。豆科植物将吸收的氮元素存入大草原银行,积攒的氮比大火之前还要多。大草原又富裕起来的消息,连老鼠都知道了,然而这么多年来,却没有人会问:大草原是怎么富裕起来的呢?
X这几次的旅行都在不同生物区中,起点都是从进入土壤开始,随后在雨水浇灌下沉到土壤下层,从那里进入植物根茎,向上进入叶脉中。动物啃食植物,顺便带上了X,或者是因为排便,或是因为死去,至于死到哪儿,就不是动物能左右的了。所以,地鼠被狐狸带到峭壁上的洞穴,X也就随同前往。而狐狸又被巡哨的鹰杀死。X又有了一段飞行之旅,到此,一场原子的奥德修斯之旅刚刚开始。
鹰最终落入一个印第安人手里,他用它供奉命运之神。可神灵们正在玩掷骰子的游戏,根本无暇顾及这只鹰。此时所有的老鼠、人类、土壤或是灵歌,只不过是X在向海洋行进过程中的旅伴而已。
有一年,X住在河边的一棵三叶杨树上,被河狸吃掉了。倒霉的河狸不幸没有熬到春天,它被饿死了。X随着河狸的尸体顺流而下,每过一个小时,海拔高度便会比之前低一些,最后,落在了一处淤泥潭中,一只螯虾把X吃到肚子里。接着,浣熊又把螯虾吃掉,然后印第安人又把浣熊吃掉,后来印第安人死了,X又和他一起葬在了河岸的坟墓中。直到一年春天,洪水冲陷了河岸,又经过了一周的漂流,X重新回到了起点——海洋。
穿行在生物界的原子太自由了,以至于它根本不理解什么是自由。如今,它回到海洋中,更是完全忘记了还有自由这回事儿。每当失去一个原子,大草原就会从风化的岩石中重新找出一个。所以,草原上的生物都在拼命吸收,快速生长,快速死去,才能避免原子的数量不平衡的风险。
树根钻破一块岩石,Y从中被释放出来时,恰好耕牛翻起草皮,Y进入了一种叫作小麦的新型植物中,便开始了一年一次的旅行。
每一种动植物对于草原来说,都有它们存在的价值。物种之间的合作和竞争,保持了物种的多样性和连续性。但对麦农来说,只有小麦和牛对他才有价值。当他看到鸽群在麦田上空盘旋时,便会想办法将它们赶走;当看见小麦里有麦虱,他会忧心忡忡,只是这些可恶的生灵太小了,还没有找到将它们一举歼灭的良方。当大雨冲刷土地时,他丝毫没注意水土正在流失;等到沃土流失以及麦虱大举占据麦田时,Y和它的同伴已经随洪水旅行到下游去了。
当建立小麦王国的梦想破灭后,拓荒者们从大草原的历史中找到了良方。就是通过畜牧业和种植大面积的苜蓿草,增强土壤的肥力,再通过种植根系发达的玉米,开发下层土壤的肥力。
当然除了种植苜蓿草外,他们不断采取新办法防止水土的流失。现在,原有的耕地保住了,还开垦了新的耕地。不过,同水土流失的斗争依然在继续。
为了保护黑土地,预防水土流失,工程师建造了水坝和梯田;军事工程师们则修筑防洪堤和翼坝,河水不但没有把沉积在河中的黑土冲出来,反而泛起了泥沙,抬升了河床,阻塞了航道。专家们开始修建大大小小的蓄水池,以疏通河道,Y刚好流进了其中的一个水池中。用了一个世纪,Y从岩石回到河流,旅行就此结束了。
Y的活动范围局限在这片池水里,在水生植物、鱼儿以及水鸟之间不断轮回。直到工程师重修大坝的时候,又修建了一些引水渠,Y终于离开水池,奔向远处的高山和海洋,继续它的旅途。路上看到,那些曾经长成蒲公英并招手迎接高原鹬的原子,如今深陷在水渠的烂泥巴里。
一切还是老样子,树根依然向岩缝间伸展,大雨冲刷着土壤,那些老猎手,还在炫耀他们猎鸽子的光荣往事。黑白花的“野牛”在红色的谷仓里进出,为那些旅行的原子提供着免费交通服务。
旅鸽纪念碑[15]
为了纪念一种鸟类的灭亡,我们曾竖起一块纪念碑,表达我们对它的怀念。从那天起,我们再也见不到那些鸟凯旋的方阵了。在每年3月,它们是春天的先遣部队,将残冬逐出威斯康星的森林和草原。
小时候见过旅鸽的人们,还依然活着;那些被鸽群翅膀扫过的小树,还立在那里。但再过十年,恐怕就只有活得最老的橡树还记得它们;再久一些,估计只有山丘还能记得它们的样子。
我们现在只能在教科书或自然博物馆里见到旅鸽,看到的也仅是标本和对一切都毫无反应的图片。图片里的鸽子,绝不会做出俯冲动作,把小鹿吓得躲到树林中;也绝不会拍打翅膀,向硕果累累的树林致敬。书本里的鸽子,已经不需要用明尼苏达的小麦做早餐,也不可能再去加拿大享受蓝莓盛宴。季节何时变换它们已无所谓,连阳光它们都不会放在心上,寒流以及天气的变化更是与它们毫不相干。它们永远存在,却永远离开了我们。
祖父那一代人谋求改善生活,为提高生产力做出了巨大的努力。正是因为他们的努力,我们如今的生活远好于他们。可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他们的努力无意中将旅鸽从生物种群中抹去。到现在,我们仍然完全不能确定这样的代价是否值得。工业社会带来的先进的生产工具,的确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舒适。可这些工具能把旅鸽带给我们的欢乐也带给我们吗?
100年前,达尔文第一次发布物种起源的理论。从此,我们知道了人和其他一切生物一样,都是生物进化路上的伙伴。我们之间是相互依存的关系,每一个生命对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同样重要。
最重要的是,虽然我们都在进化这艘巨轮上,人类无可争议地成为船长,但人类需要做的是把巨轮带出黑暗,而不能改变它的航向。我想说,我们应该明白这些事情,但是很多人依然不明白。
一个物种为另一个物种的灭亡立碑纪传,这的确是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克鲁马努人为得到一块肉排杀害最后一头猛犸象;猎手不过是为了炫耀他的箭法,射死最后一只旅鸽;而那个用棍棒敲死了最后一只海雀的海员,甚至什么都没想。我想我们会为旅鸽的灭亡而哀伤。但假如是人类灭亡,估计旅鸽不大可能悼念我们。证明人类优于其他动物的并非杜邦先生[16]的尼龙袜,或万尼瓦尔·布什[17]的先生的炸弹,而是我们的反思。
纪念碑高高在上地俯瞰宽阔的河谷,3月目送大雁飞过,倾听它们对河流诉说着冰原之水的清澈与寂静;4月见证紫荆花的盛开和衰败;在5月,欣赏橡树花漫山遍野地竞相绽放,林鸳鸯在椴木上寻找空洞筑巢,蓝翅黄森莺站在岸边的杨柳上摇落金色的花粉;8月看白鹭在沼泽地里昂首阔步;9月的高原鹬在天空吹响口哨;10月山核桃纷纷掉落在树叶堆里;11月冰雹击打着树枝。但从此再不会有旅鸽飞过。旅行者只能从青铜色的岩石雕像下的碑文中了解它们,他们永远不能亲眼看见旅鸽在空中展翅飞翔。
经济伦理学者的论调是:悼念旅鸽怀怀旧也就算了,从经济学的角度,即便猎鸽者没有消灭它们,农民们也会出于自身利益将它们消灭。
这是一个极能说服人的理由,但是,从考察的角度看却未必能站得住脚。
旅鸽是生物学的一道闪电。它能穿梭于肥沃的土地和富氧的空气之间,是因为它具有巨大的能量。每一年,旅鸽都会横穿北美大陆,一路上尽情享用沿途的美食,补充消耗掉的体力。而猎枪的出现使它们的数量急剧减少,而垦荒者又切断了它们从大地上获取能量的渠道,旅鸽的生命之火便就此熄灭了,连一点火星都没留下。
今天,果实依然挂满了橡树的枝条,旅鸽却再也不会光顾。只有蚯蚓和象鼻虫仍然执行着生物学交给它们的任务:将旅鸽从辽阔的天空中引到地上来。
在巴比特时代之前的数千年中,旅鸽能一直生存下来,可今天的文明却让它们灭亡了。
旅鸽深爱这片天空,它们一直生活在这里,它们对这里的葡萄和山毛榉坚果念念不忘,即使路途遥远和季节变换也不能阻挡它们。其实这些食物,它们也可以在密歇根、拉布拉多,或是田纳西获得,但它们依旧回到这里,因为它们深爱的是这片广阔自由的天空。
如今很少人会去了解过去发生的事情,大多数人对旅鸽已经一无所知。美国这段历史,是时运造就的。我们可以自信地做成所有的事情,只需要我们保有这片广阔的天空和奋勇拼搏的劲头。我们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此,而绝非布什先生的炸弹,或杜邦先生的尼龙袜。
弗兰博河
没有独自在野外漂流的人,或是只是跟着向导躲在船尾的人,对于旅行的认识恐怕只停留在图新鲜的水平。这是我最初的看法。在弗兰博河遇见两个在读的大学男生后,我就改变了看法。
晚饭后,我们坐在岸边,观察一只雄鹿,它正朝着河岸远端的水草地走去。突然,雄鹿抬起头来,侧耳倾听上游的响动,迅速躲了起来。
原来,是两个男孩划着一条独木舟从上游而来。他俩发现我们后,便上前来和我们打招呼。
他们见到我,问的第一个问题是“现在几点了?”他们解释说,他们的手表停了,这是他们生平第一次找不到时钟、汽笛或者收音机来确认时间。这两天,他们靠着“看太阳”过活,但对他们来说,靠这样判断时间的确让人疑惑。还有就是,这里没有仆人为他们准备三餐,他们要么从河中获取食物,要么等着挨饿。不知哪处藏有暗礁,也看不见交通警察向他们鸣哨示意。当他们对突发的天气状况预估不足时,同样没有哪个好心人会为他们搭上帐篷,更没有人会告诉他们,在哪里可以享受微风吹拂,哪里又可以免受蚊子的彻夜叮咬;什么样的柴火容易点着,什么样的柴火只冒烟不着火。
两个年轻的冒险家在继续向下游进发之前告诉我们,他们俩会在旅行结束之后服兵役。他们希望通过此次旅行体验一下冒险的感觉。对于砍柴人来说,这样的体验每天都要经历。而现代文明却为这种体验设置屏障,企图阻止任何愚蠢的行为发生。野外旅行的意义主要在于它能给人的心灵以震撼,这种震撼可不是猎奇,而在于它给人犯错的自由。荒野让人真实体验到了聪明带来的奖励和愚蠢带来的惩罚。要说这次旅行带给这两个男孩子的意义就是:他们真正在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向前行进着。
我建议每个年轻人都有必要安排一次野外旅行,这样,你才会体味到自由的真实含义。
在我小的时候,父亲时常向我传授关于宿营地点、垂钓水域及森林选择方面的知识,他的标准是“几乎和弗兰博河的现有条件一样好才行”。当我划着独木舟进入父亲口中的这条小溪之后才发现,它远超我的预期,它更像是一片正在步入老年的荒原。新建的村舍、度假村以及公路桥把辽阔的荒野切成零散的碎片。沿着河顺流而下,两种印象交替变换。当路过船舶停靠的码头时,居然有一种置身荒原的幻觉;过了一会儿,却又会看到有人正在种牡丹花。
经过牡丹花丛之后,我们重新有了回到荒原的感觉,是因为看见一只雄鹿从岸边的隐蔽处蹦了出来。划到下面水塘附近,首先看见的是一座人造木屋,用合成材料盖的屋顶,门前挂着一块写有“驻足小憩”的牌子。此外,还有几个人在乡村气息十足的绿廊下打桥牌。
保罗·班扬[18]是个大忙人,他没有机会告诉他的子孙后代,在哪里最适合储备一块自留地。但我想他肯定会选择弗兰博河。因为最好的白洋松、糖枫树、黄桦和铁杉木都集中分布在这片区域。在别的地方可找不到既有松树又有硬木的林子。弗兰博河的松树生长在硬木土壤里,而这种土壤土质极为肥沃,因此松树长得又高又大;又恰好紧挨着一条便于运输木材的溪流,这里的木材在很久以前就被砍光了,只留下了木桩作为它们存在过的证据。一些有缺陷的松树被留了下来,还能找出一些弗兰博河的轮廓,它们是见证那段历史的绿色纪念碑。
那段砍伐硬木的历史才过去没多久,铁路运输木材的最后一根铁轨也不过是10年前的事情。城镇也遭废弃,只留下硬木公司的一间土地出售办公室。随着树木被砍光,美国历史上的伐木时代也就结束了。
后砍伐经济时代的弗兰博河靠着残留下来的东西活下来。那些被斥为“贱民”的木质纸浆制造者,他们居然来丛林中寻找幸存下来的小铁杉木。锯木作坊的工人们挖掘出河床下面沉睡着的“死货[19]”,这些“死货”都是在木材运输时代沉于河底的。如今被挖出来摆放在岸边的旧码头,这些木材保存完好,具有很大的经济价值。在今天的北方森林,已经很难再遇到这样的优质松树了。伐木者们把沼泽地里的白杉木砍倒,守在一旁的雄鹿吃掉白杉木的叶子。所有人和事物,都依靠着这些残留物生存着。
弗兰博河的林地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以至于现在的农舍主建造一所小木屋时,居然要使用爱荷华或者俄勒冈[20]的圆木仿制品,这些木材用卡车运送到威斯康星。与把煤运到纽卡斯尔[21]的历史相比,这还算比较温和的讽刺。
如今,弗兰博河的有些面貌,还保留着保罗·班扬时代的样子。黎明之前,只要摩托艇还没来,你依然可以听到荒野上河水流动的声响。有几处未被砍伐的林地幸运地归为国家所有。很多珍贵的野生动物得以存留下来,如河里游着的大梭鱼、鲈鱼、鲟鱼,沼泽地里的秋沙鸭、星鸭、林鸳鸯,还有天空中的鱼雁、老鹰、乌鸦。现在这里到处都能看到数目庞大的鹿群,单是在这两天里我就见到了52只。碰巧还能看到一两只狼在弗兰博河上游**。据本地的猎户讲,他亲眼看见貂出没过,如果追溯弗兰博河出产貂皮的历史,那应该是公元1900年前的事情。
1943年,威斯康星环境保护部门建立了一个长约50英里的沿河自然保护带,把这些荒野圈到里面。这个自然保护带位于州立森林的矩形区域内,河岸两旁不会栽植树木,可以尽可能地避免开辟道路。环境保护部门非常有耐心地推进着弗兰博河流域的生态恢复工作,甚至不惜重金购买土地,拆除土地上的别墅。总之,州环境保护部门的目标是:尽最大可能将其恢复到原始荒地时代。
几十年里,弗兰博河为保罗·班扬提供了上好软木松树的同时,肥沃的土壤也让乳品业有了发展条件。腊斯克县的奶农们期望能获得价格低廉的电力,他们合作设立了农村电气化管理局,并于1947年申请建立发电水坝。但是,建水坝就要把50英里自然保护带的下游区域分离出来。
当地立法机关因为奶农的施压,不仅批准了水坝建设项目,同时还驳回了环境保护委员会关于水电站未来发展规划的建议和意见,我们可以预见,弗兰博河还有威斯康星境内的一些野外河流,最终都避免不了建设水电站的命运。
如果我们的后代从出生就没看过一条野外溪流,那么对他们来说,不能在流动的水面上泛舟,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