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贝儿(1 / 1)

幸运的贝儿

在一条非常有名的大街上,有一幢漂亮的古老的房子。它四面的墙上都镶有玻璃碎片;这些玻璃片在阳光和月光中闪亮,好像墙上镶有钻石似的。这表示富有,而屋子里的陈设也的确富丽堂皇。人们说这位商人有钱到这种程度,他可以在客厅里摆出两桶金子;甚至还可以在他的小儿子出生的那个房间也放一桶金币,作为他将来的储蓄。

当这个孩子在这个富有家庭里出生的时候,从地下室一直到顶楼住着的人们都表示出极大的欢乐。

一两个钟头过后,顶楼仍然非常欢乐。仓库的看守人和他的妻子就住在那儿。他们也在这时候生下了一个小儿子——由我们的上帝赐予、由鹳鸟送来、由妈妈展出的。说来凑巧得很,他的房门外也放着一个桶,不过这个桶里装的不是金币,而是一堆垃圾。

这位富有的商人是一个非常和善、正直的人。他的妻子是顶秀气的,总是穿着最考究的衣服。她敬畏上帝,因此对穷人很客气,很善良。大家都祝贺这对夫妇生下了一个小儿子——他将会长大成人,而且会像父亲一样,非常富有。

孩子受了洗礼,取名为“费利克斯”。这个字在拉丁文里是“快乐”的意思。事实上他也正是如此,他的父亲更是如此。

至于那个仓库的看守人,他的确是一个难得的老好人。他的妻子是一个诚实而勤俭的女人,凡是认识她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他们生了一个小男孩,该是多快乐啊,他的名字叫贝儿。

住在第一层楼的孩子和住在顶楼的孩子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得到同样多的吻,而直接从我们的上帝那里得到的阳光则更多。

虽然如此,他们的地位究竟还是不同,一个住在下面,一个住在顶楼。贝儿高高地在上面坐着,他的保姆是自己的妈妈。费利克斯的保姆则是一个生人,不过她很善良、正直——这是在她的品行证明书上写明了的。这个家境富有的孩子有一辆婴儿车,经常由这位衣着整齐的保姆推着。住在顶楼的孩子则由他的妈妈抱着,不管妈妈穿的是节日的衣服还是普通的衣服,他同样感到快乐。

两个孩子很快就开始懂事了。他们在长大,能用手比画他们有多高,还会说出单音字来。他们同样地逗人喜欢,同样地爱吃糖,同样地受到父母的宠爱。他们长大一些,对于商人的车和马同样感兴趣。

费利克斯得到许可,与保姆一起坐在车夫的位子上,瞧瞧马儿。他甚至还想象自己赶着马儿呢。当男主人和女主人坐着马车外出的时候,贝儿得到许可坐在顶楼的窗子后面,朝街上望。他们离开以后,他就搬两个凳子到房间里来,一个放在前面,一个放在后面,自己坐在上面赶起马车来。他是一个真正的车夫,这也就是说,他比他所想象的车夫还要像样一点。

两个小家伙玩得都不错,不过他们到了两岁时,才彼此讲话。费利克斯总是穿着漂亮的天鹅绒和绸的衣服,而且像英国人一样,腿总是露在外面。住在顶楼的人说,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定要冻坏的!至于贝儿呢,他的裤子一直长达脚踝。不过有一天,他的裤子的膝盖部位撕破了,因此他觉得有一股风钻进来,跟那位商人的儿子把腿露在外面没有两样。正在这时,费利克斯和妈妈一道,正要走出门;贝儿和妈妈一道,正要走进来。

“和小小的贝儿拉拉手吧!”商人的妻子说,“你们两人应该讲几句话呀。”

于是一个就说:“贝儿!”另一个就说:“费利克斯!”是的,这一次他们只讲了这些。

那位富有的太太疼爱他的孩子,不过贝儿也有一个特别疼爱他的人——这就是祖母。她的眼力不大好,但是她在贝儿身上看出的东西要比他的爸爸妈妈多得多——事实上,要比任何人都多。

“这个可爱的孩子,”她说,“将来是了不起的!他是手里捏着一个金苹果出生的。虽然我的眼睛不好,这点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苹果就在那儿,而且还在发着光呢!”接着她就吻了一下这个小家伙的手。

他的爸爸妈妈看不出什么东西,他自己也看不出什么东西,但是当他慢慢长大、能懂得一些事情的时候,他也就乐于相信这种说法了。

“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故事,有过这么一个童话,像祖母所讲的一样!”爸爸妈妈说。

是的,祖母会讲故事,而且同样的故事贝儿总是百听不厌。她教给他一首圣诗,也教他念祈祷文。他全都会念,但是没有调子,只是些意义不连贯的词儿。她把每一句祈祷都解释给他听。当祖母讲到“我们每天吃面包,今天请赐给我们”时,他的印象特别深。他应该懂得,有的人吃白面包,有的人得吃黑面包。一个人雇佣着许多人的时候,他得有一幢大屋子;有的人境况差一些,即使住在顶楼上一个小房间里,也同样会感到快乐。“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这就是所谓的‘每天的面包’。”

贝儿当然也有每天吃到好面包的幸福时光,但是这些并非永远不变。凄惨的战争年月开始了。年轻的人得离开,年老的人也得离开。贝儿的爸爸被征召入伍。不久消息传来,他是在抵抗几倍于己的敌人时第一个牺牲的。

顶楼的小房间里充满了哀痛,妈妈在哭,祖母和小小的贝儿也在哭。每一次,只要有一个邻居来看他们,大家就会谈起“爸爸”,于是大伙儿就一起都哭起来。未亡人得到许可继续住在顶楼上,而且这一年可以完全不付房租,以后略微付一点。祖母跟妈妈住在一起。她们替一些所谓的“漂亮的单身绅士”洗衣服,就这样维持生活。

贝儿既没有悲哀,也没有困苦。他吃的喝的都有,祖母还讲故事给他听——关于广大的世界的一些奇异的故事。有一天他问祖母,他们两人可不可以在某个礼拜天到国外去跑一趟,回到家里来就成为戴着金王冠的王子和公主。“要做这类事情,我的年纪是太大了,”祖母说,“你得先学习许多东西,变得高大和强壮,但是要像现在一样一直是一个善良和可爱的孩子!”

贝儿骑着木马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这样的木马他有两匹,但是商人的儿子却有一匹真正的活马——小得很,人们简直可以把它叫做“小马驹”。事实上贝儿就是这样叫它,它从来也长不大。费利克斯骑着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有时还跟爸爸妈妈和皇家的骑师一道骑着它走出门。

在开始的半小时内,贝儿不大爱自己的马儿,也不愿意骑它们,因为它们不是真的。他问妈妈,为什么他不能像费利克斯一样,有一匹真马。妈妈说:“因为费利克斯住在下面,离马厩很近呀。但是你住在顶楼,人们不能在顶楼上养马呀。你只能养你现在这样的马。骑吧!”

贝儿就骑了。他先骑到橱柜那儿去——这是一座藏有许多宝物的大山——妈妈和贝儿在礼拜天穿的好衣服都藏在这里面,她积下来作为房租的那些钱也藏在这里面。他又骑到火炉那边去,他把它叫做大黑熊。它睡了一整个夏天;不过当冬天到来的时候,它得把房间暖起来,把饭煮熟。

贝儿有一个叔叔,冬天他每个礼拜天都来,同时吃一天热饭。妈妈和祖母说,他的境遇不太好。他曾经是一个马车夫,喜欢喝几杯,因此常常在工作中睡着。无论是当兵或当马车夫,这都是不应该的。所以他只配赶着一辆出租马车,当一个赶车人;不过他有时也为体面的人物赶赶四轮马车。现在他赶着一辆垃圾车,摇着一个发出粗大的声音的东西,从这家门口走到那家门口,咔嗒……咔嗒……女用人和主妇听见后,就从每幢房子里走出来,提着满满一桶垃圾,往他的车子里一倒。脏东西、废物和灰土,统统都倒在里面。

有一天,贝儿从顶楼上走下来。妈妈到城里去了,他站在敞开的大门口。叔叔和垃圾车就在外面。“你要不要坐一下车子?”他问。贝儿当然是愿意的。不过,他只愿意坐到墙拐角那儿为止。

贝儿坐在叔叔的身边,他得到许可拿起鞭子,因此眼里射出得意的神采。他现在是赶着一匹真正的马,而且一直赶到墙拐角那儿去。这时他的妈妈回来了;她的脸色很不好看,看到自己的儿子赶着一辆垃圾车究竟是不舒服的。贝儿必须马上下来。虽然如此,她仍然对这位叔叔道了一声谢。不过,回到家里以后,她就不准贝儿再做同样的事情了。

有一天,贝儿又走到大门口来。这里再没有叔叔来**他去赶垃圾车,但是别的**又出现了。有三四个野孩子在一条阴沟里寻找人们遗失或忘掉的东西。他们不时找到一枚扣子或一个铜板,但是也不时被玻璃瓶的碎片或针头刺伤。情形就是这样,贝儿加入了他们。当他来到阴沟里的时候,他在石头中间找到了一块银币。

第二天他又去了,和一些别的孩子一起寻找。他们都把手指头弄脏了,但是他找到了一枚金戒指。他用得意的目光,把这幸运的成绩给大家看。大家朝他身上扔了许多脏东西,同时叫他“幸运的贝儿”。他们从此不再准许他和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寻东西了。

商人的院子后面有一块低洼的地方。这块地方得填满,作为建筑工地。沙石和灰土都被运到这里来,整堆整堆地倒进里面去。叔叔也在运这些东西,但是贝儿不能和他一道赶车子。野孩子们有的用棍子,有的用手,在这些脏东西中搜索。他们总能找出一点似乎值得一找的什么东西。

小小的贝儿也到这里来了。

大家看到他,便喊道:“幸运的贝儿,你滚开吧!”当他走近的时候,他们就朝他扔脏土。一个土块正好扔到他的木鞋上,撞散了,于是有一件发亮的东西从里面滚出来。贝儿把它捡起来,原来是一颗琥珀雕的心。他拿着它赶快跑回家里去。别的孩子都没有发现这件东西。你看,甚至当别人向他扔脏东西的时候,他都是幸运的。

他把他拾得的银币存在储蓄匣里。至于戒指和琥珀心,妈妈把它们拿给楼下商人的太太看,因为她想知道这是不是别人的失物,应不应该“报告警察局”。

当商人的太太看到戒指时,她的眼睛变得多亮啊!这原来就是她的订婚戒指,她是在三年前遗失的。它在阴沟里居然待了这么久。

贝儿得到一笔酬金,这在他的储蓄匣里摇得咣咣地响。商人的太太说,那颗琥珀心是一件不太值钱的东西,贝儿可以自己留下来。

夜里,琥珀心躺在柜子上,祖母睡在**。

“嗨,是什么东西在烧呢?”祖母说,“好像那里点着一根蜡烛似的!”她爬起来望了望。这就是那颗琥珀心。是的,祖母的眼力虽然不大好,但是她常常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她有她的一套想法。第二天早晨,她用一根结实的窄带子穿进这颗心上的小孔,把它挂在贝儿的脖子上。

“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它取下来,除非你要换一根新带子。你也不能让别的小孩知道你有这件东西,否则他们就会把它抢去,那样你就会肚子疼!”这是小贝儿知道的唯一痛苦的病。

这颗心里面有一种奇异的力量。祖母指给他看——假如他用手把它擦几下,再放一根小草在它旁边,这根小草就好像有了生命,跳到琥珀心的旁边,怎样也不会离开。

商人的儿子有一个家庭教师,教他读书,也和他一道散步。贝儿也应该受教育,因此他和许多别的孩子一道进了一所普通小学。他们在一起玩耍,这比跟家庭教师散步要有趣得多。贝儿真的不愿意再换别的地方!

他是一个幸运的孩子,不过叔叔也是一个“幸运的贝儿”,虽然他的名字并不是贝儿。他曾经中过一次奖——他和十一个人共同买了一张彩票,得了一些钱。他马上买了新衣服穿,而且穿起这些衣服,他的样子还蛮英俊呢。

幸运一般不是单独到来的,它总是和别的东西一道。叔叔也是如此。他不再赶垃圾车,而是进了剧院工作。

“这是怎么一回事情?”祖母说,“难道他要登台唱戏吗?扮演什么角色呢?”

他其实是当道具工人,这算是向前迈进了一步。他从此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欣赏上演的戏剧,虽然他总是从顶上或侧面看。最可爱的是芭蕾舞,但是跳芭蕾舞需要费很大的力气,而且常常有起火的危险。他们在天上起舞,也在人间起舞。对于小小的贝儿来说,这真是值得一看的东西。

一天晚上,有一个新的“彩排”——这是人们对于新芭蕾舞预演时所用的名词。每个人都穿得整整齐齐,打扮得漂漂亮亮,好像大家这天晚上付出许多钱完全是为了看这个场面似的。叔叔得到许可,可以带贝儿去,还替他找到了一个位子——在这个位子上,他什么都看得见。

这是根据《圣经》上参孙的故事编的芭蕾舞——非利士人围着他跳舞,而他就把整个房子推倒了,压到他们和自己的身上。不过旁边已准备好了灭火机和消防员,以防万一有什么意外发生。

贝儿从来没有看过戏,当然更谈不上芭蕾舞了。他穿上礼拜天穿的最漂亮的衣服,跟着叔叔一起到戏院去。戏院简直像一个晾东西的顶楼,上面挂着许多帏帐和幕布,下边有许多通道,还有灯和光。前后左右都有许多隐蔽处,人们就从这些地方出现。

这好像是一座有许多座位的大教堂。贝儿坐的地方有点向下倾斜,而他得坐在这个地方,直到散场后有人来接他为止。他的衣袋里揣着三块黄油面包,他不会感到饿的。

很快剧场里就亮起来了。许多乐师,带着笛子和提琴,忽然出现了,好像他们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在贝儿旁边的位子上坐着一些穿着普通衣服的人,也有些戴着金色窄边拿破仑帽的骑士,穿着纱衣、戴着花朵的漂亮小姐,甚至还有背上插着翅膀的白衣安琪儿呢。他们有的坐在楼上,有的坐在楼下;有的坐在大厅,有的坐在底层。他们都是芭蕾舞演员,但是贝儿不知道。他以为这些人就是祖母讲给他听的那些童话中的人物。是的,有一个女人戴着一顶金色的窄边帽,手中拿着一根长矛。她是一个最美丽的人儿。她坐在一个安琪儿和一个山神之间,似乎是高于一切人之上。嗨,这儿值得一看的东西真是不少,然而正式的芭蕾舞演出还没有开始。

忽然间周围变得非常安静。一位穿黑衣的绅士挥动着一根小小的魔棒,于是所有的乐师就开始演奏。音乐在剧场里回荡,一堵墙慢慢地上升。一个花园出现了,太阳在它上面照着,演员们起舞和跳跃。这样一种华丽的景象,是贝儿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军队在行进,战争爆发了。接着是一个宴会,大力士参孙和他的爱人出现了。她是那么恶毒,又是那么美丽。她出卖了他。非利士人把他的眼睛剜掉了,他得推着磨石,在宴会厅里成为大家取笑的对象。他抱住那根支撑屋顶的石柱,摇撼着整个大厅。屋顶塌下来了,迸出红红绿绿的火焰。

贝儿可以在这儿坐一生,专门看这些表演——即使那几块黄油面包吃完了,他也不在乎。事实上他早已吃完了。

等他回到家里,可有故事讲了。他怎么也不愿意上床去睡。他用一条腿站着,另一条腿跷在桌上——这就是参孙的爱人和其他一些小姐们的表演。他把祖母坐的椅子当做磨石,同时把另外两把椅子和一个枕头压到自己的身上来表示宴会厅倒塌的情景。他把这些情景表演出来了;是的,他还有伴着表演的全部音乐。芭蕾舞本来是没有对话的,但是他却唱起来了——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沉,非常不协调。这简直像一出歌剧。最令人惊异的是他那美丽的、像铃铛一样的声音。但是谁也不提起这件事情。

贝儿曾经希望当一个杂货店的学徒,卖梅子和砂糖一类的东西。现在他知道还有比那更美妙的工作,就是“成为参孙故事中的人物,跳芭蕾舞”。

祖母说,许多穷苦的孩子曾经走过这样的道路,后来成了优秀和有声望的人。不过,她绝不能让家里的任何女子走这条路。但是一个男孩就不同了,他能站得比较稳。

不过,在那整幢房子倒下来以前,贝儿没有看见任何女孩子倒下来过。他补充说,就是倒下的时候也是大家一起倒。

贝儿希望当一名芭蕾舞演员,而且非如此不可。“我简直没有办法管他!”他的妈妈说。

最后有一天,她带他去见一位芭蕾舞大师。这人是一位阔气的绅士;像商人一样,也有一幢自己的房子。贝儿将来能够达到这种境地吗?对于我们的上帝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贝儿是手里捏着一个金苹果出生的;幸运就在他的手里——可能也在他的腿上。

贝儿去见那位芭蕾舞大师,马上就认出他来了。他就是参孙。他的眼睛并没有在非利士人手里吃什么亏。贝儿知道那不过是做戏。参孙用和蔼、愉快的目光望着他,同时要他站直,把脚踝露出来。贝儿却把整个脚和腿都露出来了。

“他就是这样在芭蕾舞中找到了一个位置!”祖母说。

这件事没有花多大力气就和芭蕾舞大师谈好了。不过在这以前,妈妈和祖母曾经做过一些准备工作,征求过一些有见识的人的意见——首先是那位商人的太太的意见。她说,对于像贝儿这样漂亮和体面的孩子来说,这是一条美好的道路,但是没有什么前途。

他们又去和佛兰生小姐商量。这位老小姐懂得有关芭蕾舞的一切事情,因为在祖母还很年轻的那些日子里,她曾经一度也是舞台上的一位漂亮的舞蹈家。她扮演过女神和公主的角色,她每到一地都受到欢迎和尊敬。后来,她年纪大了——我们都会如此——再没有什么主要的角色让她演了,最后她只能退出舞台,做些化妆工作——为那些扮女神和公主的演员化妆。

“事情就是如此!”佛兰生小姐说,“舞台的道路很美,但是长满了荆棘。那上面开满嫉妒之花!嫉妒之花!”这句话贝儿是完全听不懂的。不过到了一定的时候,他自然会懂得的。

“他是死心塌地要学芭蕾舞!”妈妈说。

“他是一个虔诚的小基督徒!”祖母说。

“而且很懂规矩!”佛兰生小姐说,“既懂规矩,又有道德!我在全盛时期就是如此。”

贝儿就是这样走进舞蹈学校的。他得到了几件夏天穿的衣服和薄底舞鞋,为的是要使他的身体显得轻盈一点。所有年龄较大的女学生都来吻他,并且说,像他这样的孩子简直能一口吞下去。

他得稳稳地站住,把腿跷起来而不至于倒下。还得学习甩腿——先甩右腿,然后甩左腿。比起其他许多学生来,他并不太感到困难。教跳舞的老师拍着他的肩,说他不久就可以参加芭蕾舞演出了。他将扮演一个国王的儿子,戴着一顶金王冠,被人抬在盾牌上。

他在舞蹈学校里练习,后来又在剧院里预演。

妈妈和祖母必须来看看小贝儿的这个场面。事实上,她们也真的来看了。虽然这是一个愉快的场合,可是两个人都哭了。贝儿在这种光华灿烂的景象中没有看见她们,但是他看见了商人一家。他们坐在离舞台很近的一个包厢里。小小的费利克斯也在场。他戴着有扣子的手套,虽然能把舞台上的表演看得很清楚,却整晚使用一架望远镜,俨然像一位成年的绅士。他看到了贝儿,贝儿也看到了他,然而贝儿头戴一顶金制的王冠,是国王的儿子。这天晚上,两个孩子的关系变得更亲密了。

几天以后,当他们在院子里遇见的时候,费利克斯特地走过来对贝儿说,他曾经看见过他——当他是一个王子的时候,当然他现在知道,他已经不再是什么王子了,不过他曾经穿过王子的衣服,戴过一顶王冠。

“在礼拜天,我又要穿这种衣服和戴这种帽子了!”贝儿说。

费利克斯没有再看到这个场面,但是他整晚都在想着它。他倒是很想像贝儿一样呢,因为他还不曾听过佛兰生小姐的经验谈——走向舞台的道路上长满了荆棘,充满了嫉妒。贝儿现在还不懂得这句话的含义,但他总有一天会懂的。

贝儿的小朋友们——那些学芭蕾的学生——并不是一些名副其实的好孩子,虽然他们常常扮演安琪儿,而且插着翅膀。

有一个叫玛莉·克纳路普的女孩,当她表演一个小随从的角色的时候——贝儿也常表演这个角色——她老是喜欢恶意地踩他的脚背,为的是要把他的袜子弄脏。还有一个捣蛋的男孩子,老是用针往贝儿的背上刺。有一天,他错吃了贝儿的面包,但这种错误是不应该有的,因为贝儿的面包里夹有肉丸子,而这个孩子的面包里什么也没有。他不可能吃错了。

要把这类讨厌的事儿全举出来是不可能的。贝儿足足忍受了两年,而最糟糕的事情还没有到来。

有一个叫做《吸血鬼》的芭蕾舞要上演。在这个舞蹈里面,那些最小的学生将要扮成蝙蝠。他们穿着紧身衣,背上插着黑色的薄纱翅膀。这些小家伙得用脚尖跑,以表现出他们轻捷如飞的样子;还得在地板上旋转。这套表演贝儿是非常拿手的,不过他穿的那套上衣和裤子连在一起的紧身衣又旧又容易破,经不起这种吃力的动作。因此,当他正在大家面前表演的时候,哗啦一声,后面裂开了一个口子——从脖子一直裂到裤脚。于是他那不够尺寸的衬衫就全露出来了。

所有的观众都大笑起来。贝儿觉得、而且也知道他的衣服在背后裂开了,但是他仍旧继续旋转着,旋转着。这就把事情越弄越糟,大家也就笑得更厉害了。其他的吸血鬼也都大笑起来。他们向他撞过来,最可怕的是观众都在鼓掌,齐声叫“好”!

“这都是为这位裂开了口的吸血鬼而喝彩的!”舞蹈学生们说。从此以后,他们就叫他“裂口”。

贝儿哭起来,佛兰生小姐安慰他说:“这只不过是嫉妒罢了!”现在贝儿才知道什么叫做嫉妒。

除了舞蹈学校以外,他们还上剧院的正规学校——舞蹈学生在这里学习算术、作文、历史和地理。是的,他们甚至还有一位老师教宗教的课程,因为只会跳舞是不够的——世界上还有一些比穿破舞衣更重要的事情。

在这些事情上,贝儿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比所有的孩子都要聪明,而且得到很高的分数。不过,他的朋友们仍然叫他“裂口”。他们是在开他的玩笑。最后贝儿再也忍受不住了,他一拳打出去,落在另一个孩子的身上。这个孩子的左眼底下青了一块,因此当他晚上上台之前,不得不在左眼底下涂些白油。芭蕾舞老师把贝儿骂了一顿,而骂得最厉害的是那位扫地的女人,因为贝儿的那一拳是“扫”在她儿子的脸上。

小小贝儿的头脑里产生了种种思想。

礼拜天,他穿上最好的衣服单独出去了,没有告诉妈妈和祖母,甚至也没有告诉那位经常给他忠告的佛兰生小姐。他直接去找乐队的指挥,他相信这个人是芭蕾舞班子以外的一个最重要的人物。他大胆地走过去,说:“我在舞蹈学校里学习,但是那里面全是嫉妒。所以,假如您能帮助我的话,我想当一名演员或歌唱家!”

“你的声音好吗?”乐队指挥问,和蔼地望了他一眼,“我觉得好像认识你。我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呢?你的背上是不是曾经裂开过一条口子?”于是他大笑起来。但是贝儿的脸上却红得像血。他不再像祖母说的那样,仍然是幸运的贝儿。他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他希望自己不在这儿才好。

“唱一首歌给我听听吧!”乐队指挥说,“嗨,我的孩子,高兴一点吧!”他托着他的下巴向上一顶,贝儿抬头一望,看到了他和蔼的眼睛。于是他唱了一支歌,一支他在剧院里从歌剧《罗伯特,请对我慈悲》中听到的歌。

“这是一支很难唱的歌,但是你唱得还不坏!”乐队指挥说,“你有一副很动听的嗓子——只要它不裂开!”于是他又大笑一声,同时把他的夫人喊出来。她也应该听听贝儿唱的歌。她点了点头,用一种外国语讲了几句话。剧院的歌唱教师也走了进来。假如贝儿希望当一名歌唱家的话,这倒是他应该找的一个人。事情也真凑巧,歌唱教师走到他面前来了。他也听到了《请对我慈悲》。不过他并没有笑,表情也不像乐队指挥和他的夫人那样和蔼。虽然如此,他还是决定让贝儿成为一名歌唱家。

“现在他算是走到正路上来了!”佛兰生小姐说,“嗓子比腿更有出息!假如我有好的歌喉,我就能成为一名伟大的歌唱家——可能现在还当上了男爵夫人呢!”

“或者是一个订书匠的太太!”妈妈说,“假如你想有钱,你一定会嫁给一位订书匠!”

我们不懂得这句话后面的意思,但是佛兰生小姐懂得。

当她和商人家里的人听到了贝儿这个新的舞台事业的时候,他们都要他唱歌给他们听。

有一天晚上,他们在楼下请了一批客人,他们要贝儿来唱歌。他唱了好几支歌,也唱了《请对我慈悲》。所有的客人都鼓掌,费利克斯也鼓掌。他以前曾经听见他唱过,贝儿在马房里曾经把参孙这整部芭蕾舞都唱了出来——这是他所唱的最动听的歌。

“芭蕾舞是不能唱的!”商人太太说。

“能唱,贝儿能唱。”费利克斯说。因此大家就叫他唱了。他连唱带叙,连哼带嗡,完全是一套小孩子的玩意儿;但是有些旋律优美的片段被表达出来,大致能传达出这个芭蕾舞故事的梗概。所有的客人都觉得这件事情非常好玩。有的大笑,有的称赞,一个比一个的声音大。商人太太给了贝儿一大块点心,还给了他一枚银币。

这个孩子是多么幸运啊!他发现一位坐在大家后面的绅士正在严肃地望着他。这人的黑眼珠里流露出某种严厉和苛刻的表情。他没有笑,也没有说一句温和的话。这位绅士就是剧院的歌唱教师。

第二天下午,贝儿去看他。他仍然像以前一样,非常严肃。

“你昨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说,“难道你不懂得,他们是在开你的玩笑吗?再也不要做那类事情,不要再跑到人家门口去唱歌——不管是在门里,还是在门外。你去吧!今天我不教你歌唱的课了。”

贝儿离开的时候,感到非常沮丧。老师已经不喜欢他了。可是事实恰恰相反,老师比以前更爱他了。这个小家伙可能有一种音乐的天赋。不管他是怎样荒唐,他表现出某种道理,某种非凡的气质。这个孩子有一种音乐的本能,而且他的声音洪亮,音域很宽广。如果他能这样发展下去,这个小小的人物将会是一个幸运的人。

歌唱的课程已经开始了。贝儿很用功,也很聪明。要学的东西可真多,要知道的东西也真多!妈妈辛勤地、诚实地劳动着,为的是使他穿得整齐清洁,不要在请他去的那些人面前显得寒碜。

他每天唱歌,每天都开心。妈妈说,她用不着养一只金丝鸟了。每个礼拜天,他和祖母在一起唱一首圣诗。听到他那清新的声音和祖母的声音一起响起,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这比他乱唱的时候要好听得多!”

平时,他像一只小鸟似的快乐地发出声音,唱出各种调子;这些声音和调子,毫无拘束地,以一种自由自在的节奏,在空中回荡着;但是妈妈把这叫做乱唱。他那个小小的喉咙里能发出多么悦耳的调子啊!他那个小小的胸腔里藏着多么美丽的声音啊!的确,他能够模仿整部交响乐!他的声调里有高音笛子,也有低音笛子,有提琴,也有小号。他唱起来像一只鸟儿;不过人的声音要好听得多,哪怕他是一个小小的人——只要他能唱得像贝儿一样好。

冬天里,当贝儿快要到牧师那里去受坚信礼的时候,他得了伤风。这个小鸟的胸腔说一声“吱”!于是他的声音就“裂开”了,像那个吸血鬼穿的衣服的后背一样。

“这倒也不是什么倒霉的事情!”妈妈和祖母心里想,“现在他可以不再哼什么调子了,他可以认真地考虑他的宗教。”

他的歌唱教师说,他的声音变了。贝儿现在完全不能唱歌了。这种情形会持续多久呢?一年,也许两年。也许他的声音永远也不能恢复。这真是极大的悲哀。

“考虑你的坚信礼吧,不要再想别的事情!”妈妈和祖母说。

“练习你的音乐吧!”歌唱教师说,“不过请把嘴闭住!”

贝儿心里想着基督教,也练习他的音乐。音乐在他的心里演奏着。他把全部的旋律——没有词的歌——都用乐谱记下来,最后把歌词也记下来。

“小小的贝儿,你现在成为一个诗人了!”当他把乐谱和歌词送来的时候,商人的太太说。商人也得到一张献给他的、没有歌词的乐谱,费利克斯也得到一张,甚至佛兰生小姐也得到一张——她把它贴在她的剪贴簿里。这本剪贴簿里面贴满了诗和两张乐谱——由两位曾经是年轻的中尉,现在是领半薪的老少校送给她的。至于这本簿子,则是由“一位男朋友”亲手订好赠给她的。

贝儿在复活节受了坚信礼。费利克斯送给他一只银表。这是贝儿的第一只表。他觉得自己现在成了大人,无须再向别人问时刻了。费利克斯爬到顶楼上来,祝贺他,把表送给他。他自己则需要等到秋天才能受坚信礼。他们彼此拉着手;他们是邻居,同一天生的,住在同一幢屋子里。费利克斯切了一块糕吃——这是特别为了坚信礼做的。

“这是一个充满了光明思想的快乐的日子!”祖母说。

“是的,非常庄严!”妈妈说,“我希望他的爸爸还活着,能看到贝儿今天的样子!”

第二个礼拜天,三个人一起去领圣餐。当他们从教堂回来的时候,接到歌唱教师叫贝儿去看他的消息。贝儿去了。

有一个好消息在等待着他,也是一个很庄严的消息。他得停止唱歌一年;他的声音,像农人说的一样,将要成为一块荒地。在这期间,他得学习一点东西;但不能在首都,因为在首都他老是去看戏,完全不能约束自己。他应该到离家三百六十多里远的一个地方去,住在一名教员的家里——此外,还有两个年轻的自费生也住在那里。他得学习文学和科学,他将来会觉得这些东西有用的。全部的教育费一年得花三百块钱,而这笔钱是由一位“不愿意说出自己姓名的人”付出的。

“就是那个商人!”妈妈和祖母说。

离开的日子,大家流了许多眼泪,讲了很多互相祝福的话。贝儿乘火车走了。

正是圣灵降临节,太阳照着树林,火车在它们中间穿过去。田野和村庄接二连三地出现,牛羊在草场上吃草。一个车站过去了,另一个车站到来。这一个村镇不见了,另一个村镇又出现了。每到一个停车站,就有许多人来接人或送行。车里车外一片嘈杂的声音。

贝儿的座位旁边有一位穿着黑衣的寡妇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着许多有趣的事情。她谈起她小儿子的坟墓,他的棺材,他的尸体。他真是可怜,即使他还活着,也不会有什么快乐。他现在长眠了。这对于她和这只小羔羊来说,真是一种解脱。

“我为这件事情买花绝不省钱!”她说,“你必须了解,他是在一个很费钱的时节死去的,因为那时候花儿得从花盆里剪下来!每个礼拜天我去看他的坟墓,都会留下一个很大的花环,上面还打了绸子的蝴蝶结。蝴蝶结不久就被小女孩子偷走了,准备跳舞的时候用。蝴蝶结是多么**人啊!有一个礼拜天,我又去了。我知道他的坟墓是在大路的左边。不过当我到那里的时候,他的坟墓却在右边。‘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问看坟墓的人,‘难道他的坟墓不是在左边吗?’”

“‘不是的,已经搬了!’看坟墓的人回答说,‘孩子不是躺在那边。坟墓已经迁到右边来了。原来的地方现在已经葬着另一个人。’”

“‘但是我要让我的孩子躺在他的坟墓里,’我说,‘我有权利提这个要求。当他躺在另一边,而上边又没有任何记号的时候,难道我还要到这儿来装饰一个假的坟墓不成?这种事情我是绝不干的!’”

“‘对,太太最好和教长谈一谈!’”

“教长真是一个好人。他准许我把我的孩子搬到左边。这得花五块钱。我急切地把这笔钱交出来,让他仍然回到原来的坟墓里去。‘我现在是不是能够肯定,他们迁过来的就是我的孩子呢?’我问。”

“‘太太,可以肯定!’他们说。因此我给了他们每人一个马克,作为迁移的酬金。”

“既然花了这么多钱,我觉得还不如再花一点把坟墓装扮得更漂亮些。因此我请他们为我竖立一块刻有字的墓碑。不过,请你们想想看,当我得到它的时候,它顶上居然刻着一只镀金的蝴蝶。我说:‘这未免有点轻浮!我不希望他的坟墓上有这类东西。’”

“‘这不能算轻浮,太太,这是永不磨灭呀!’”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类事情。’我说。你们坐在车子里的各位没有听到过蝴蝶是一种轻浮的表示吗?我不发表意见,我不喜欢讲冗长的废话。我控制我自己,我把墓碑搬走,放在我的食品室里。它一直放在那里,直到我的房客回来为止。他是一个学生,有许多书。他肯定地说,这就是不朽的标志。因此这个墓碑就在坟墓上竖立起来了!”

就在这样闲聊的时候,贝儿到达了他将要居住的小城。他将要在这里变得像那个学生一样聪明,而且也会有同样多的书。

加布里尔先生是一位很有声望的学者,贝儿就是要在他家里住宿。他现在亲自到车站来接贝儿。

他是一个骨瘦如柴的人,有一对发亮的大眼睛。这对眼睛向外突出,因此当他打喷嚏的时候,人们很担心眼珠会从里面跳出来。他还带来他自己的三个小孩。有一个走起路来还不太稳;其他两个为了要把贝儿看得更清楚一点,老是踩着他的脚。还有两个较大的孩子也跟来了。最大的那个大约有十四岁,皮肤很白,满脸雀斑,还有不少痘痘。

“这是小马德生。假如他好好地读书,他不久就是三年级的学生了。这是普里木斯教长的儿子!”这是指那个较小的孩子,他的样子像一根麦穗。“两个人都是寄宿生,在我这里学习!”加布里尔先生说。“这是我们的小把戏。”他指的是他自己的孩子。

“特里尼,把客人的箱子搬上你的手车吧。家里已经为你准备好午餐了!”

“有馅的火鸡!”两位寄宿的年轻先生说。

“有馅的火鸡!”几位小把戏说,其中有一位照例又跌了一跤。

“凯撒,注意你的腿呀!”加布里尔先生喊着。

他们走进城里,然后又走出城,来到一幢摇摇欲坠的大房子面前。这座房子还有一个长满了素馨花的凉亭,面对着大路。加布里尔太太站在这里,手中牵着更多的“小把戏”——她的两个小女孩。

“这就是新来的学生。”加布里尔说。

“热烈欢迎!”加布里尔太太说。她是一个年轻的胖女人,长着一头泡沫似的鬈发,上面擦满了凡士林油。

“上帝,你简直像一个大人!”她对贝儿说,“你已经是一个发育完全的男子汉了!我相信,你一定像普里木斯和马德生一样。加布里尔,我们把里面的那一道门钉上了,这真是一桩好事。你懂我的意思!”

“不要提了!”加布里尔先生说。

他们便走进房间里。桌子上有一本摊开的长篇小说,上面放着一块黄油面包。人们可能以为它是一个书签,因为它是横躺在这本摊开的书上的。

“现在我得执行主妇的任务了!”加布里尔太太说。于是她带着她的五个孩子、两个寄宿生和贝儿去参观厨房,又带他们穿过走廊,来到一个小房间里——它的窗子面对花园。这个房间将是贝儿的书房和睡房。旁边就是加布里尔太太的房间,她带着她的五个孩子在那里睡觉。为了礼节的缘故,同时也是为了避免无聊的闲话——因为“闲话是不留情的”——那扇连接两个房间的门就在太太的再三要求下,被加布里尔先生钉上了。

“你就住在这里,像住在你自己家里一样!城里也有一家剧院。药剂师是一家‘私营剧团’的经理,我们也有旅行演员。不过现在你应该去吃‘火鸡’了。”她把贝儿领到饭厅——这里的绳子上晾着许多衣服。

“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她说,“这只是为了清洁。无疑,你会习惯于这些事情的。”

贝儿坐下来吃烤火鸡。除了两个寄宿生以外,孩子们都退到门外去了。两位寄宿生开始表演一出戏。

城里前不久曾经来过一个旅行剧团,上演了席勒的《强盗》。这两个较大的孩子被这出戏深深地吸引了,因此他们就在家表演起来——把全体角色都表演出来,虽然他们只记得这一句话:“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各个角色统统都讲这一句话,只不过根据各人的情况,声调有些不同罢了。

现在,亚美利亚带着一种梦境般的表情出场了。她的眼睛望着天,说:“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同时用双手把脸蒙起来。卡尔·摩尔用一种英雄的步伐走上前来,同时用一种男子气的声音说:“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这时所有的孩子——男的和女的——都冲进来了。他们就是强盗。你谋杀我,我谋杀你,齐声大喊:“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

这就是席勒的《强盗》。这个表演和“填了馅的火鸡”算是贝儿来到加布里尔先生家的见面礼吧。

他走进他的小房间,面对花园的窗玻璃映着炽热的太阳光。他坐下来朝外面望。加布里尔先生在外边一面走,一面用心地念一本书。他走近来朝里面望,他的视线似乎在盯着贝儿。贝儿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加布里尔把嘴尽量地张开,然后又把舌头伸出来,迎着贝儿那个吃惊的面孔,一会儿向左边一转,一会儿向右边一转。贝儿一点也不了解这位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接着,加布里尔先生便走开了,不过马上又回到窗子前面来,照样又把舌头伸出嘴外。

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他心里并没有想到贝儿,也没有想到窗玻璃是透明的。他只是看见自己的面孔映在窗玻璃上,因此想看看自己的舌头,因为他有胃病。但是贝儿却不知道这个原由。

天黑了没有多久,加布里尔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贝儿这时也坐在自己房里。夜渐渐深了,他听到吵嘴的声音——在加布里尔太太的卧室里有女人吵架的声音。

“我要去见加布里尔,并且告诉他,你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我要昏倒了!”加布里尔太太喊着。

“谁要看一个女人昏倒呢?这只值四个铜板!”

太太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但是仍然可以听见:“隔壁的年轻人听到这些下流话,将对我们这个家有何想法呢?”

这时闹声就变得低沉起来,但不一会儿又渐渐地增大了。

“不要再讲,停止!”太太喊着,“快去把混合酒做好吧!与其大吵大闹,还不如言归于好!”

于是一切声音都停止了。门开了,女孩们都走了。太太敲了一下贝儿的门:“年轻人,你现在可知道了当一个主妇是多么不容易!你应该感谢天老爷,你无须和女孩子打交道。我需要安静,因此我只好让她们喝混合酒!我倒是愿意也给你一杯——喝一杯后会睡得很香的。不过十点钟以后,谁也不敢在走廊上走过——那是我的加布里尔所不准许的。虽然如此,我还是让你喝一点混合酒!门上有一个大洞,用油灰塞着。我可以把油灰捅掉,插一个漏斗进来。请你把玻璃杯放在底下接着,我可以给你倒一点混合酒。不过你得保守秘密,连我的加布里尔也不要告诉。你不能让他在一些家务事上操心呀!”

这样,贝儿就喝到混合酒了。加布里尔太太的房里安静下来,整个屋子也就安静下来了。贝儿钻进被子里,想着妈妈和祖母,念了晚祷,便睡着了。

祖母说过,一个人在一个新的地方第一夜所梦见的东西都是有意义的。贝儿梦见,他把仍然挂在身上的那颗琥珀心放在一个花盆里,它长成了一棵高大的树,穿过天花板和屋顶。它结了无数的金心和银心,把花盆都撑破了。忽然琥珀心不见了,变成了粪土,变成了地上的尘土——不见了,化为乌有。

于是贝儿醒了。他脖子上仍然挂着那颗琥珀心,而且还是温暖的——搁在他温暖的心上。

大清早,加布里尔先生家里的功课就开始了。大家在学习法文。

吃中饭的时候,只有寄宿生、孩子和太太在家。她又喝了一次咖啡——头一次咖啡总是在**喝的。“对于一个容易昏倒的人来说,这样的喝法对身体是有好处的!”她说。然后她就问贝儿,这一天学了什么东西。

“法文!”贝儿回答说。

“这是一种浪费钱的语言!”她说,“这是外交家和要人们的语言。我小时候也学习过,不过既然嫁给了一个有学问的丈夫,我也可以从他那里得到许多好处,正如一个人从妈妈的奶水得到好处一样。因此我掌握了足够的词汇;我相信,无论在什么场合,我都能够表达我自己!”

太太因为与一个有学问的人结婚,所以就得到了一个洋名字。她受洗礼时的名字是美特。这原来是一个有钱的姨妈的名字,因为她是她的财产的预定继承人,但她没有继承财产,倒是继承了一个名字。加布里尔先生把这个名字改为“美塔”——在拉丁文里就是“美勒特”(衡量)的意思。她办嫁妆的时候,在所有的衣服、毛织品和棉织品上都绣上了“美塔·加布里尔”开头的两个字母M.G.。不过,小马德生有他一套孩子气的聪明,他认为,M.G.两个字母代表“非常好”的意思。因此,他就用墨水在所有的台布、毛巾和床单上打了一个大问号。

“难道你不喜欢太太吗?”当小马德生偷偷把这个玩笑的意义讲出来的时候,贝儿问,“她非常和善,加布里尔先生又是那么有学问。”

“她是一个牛皮大王!”小马德生说,“加布里尔先生则是一个滑头!如果我是一个伍长而他是一个新兵的话,我可是要教训他一顿的!”小马德生的脸上有一种“恨之入骨”的表情——嘴唇变得比平时更窄小,整个面孔就像一个大雀斑。

他讲的话是非常可怕的,使贝儿大吃一惊。但是小马德生的这种思想有非常明确的根源——父母和老师说起来也算是够残酷的,成天要他把时间花在毫无意义的语言、人名、日期这类东西上。如果一个人能优哉游哉地处理自己的时间,或者像一个老练的射手似的扛着一杆枪去打打猎,那该是多么痛快啊!

“相反,人们把你关在屋子里,要你坐在凳子上,昏昏沉沉地望着一本书。这就是加布里尔先生干的事情,而且他还认为你懒惰,给你这样一个评语——‘勉强’。是的,爸爸妈妈接到的通知书上写的就是这类东西!所以,我说加布里尔先生是一个老滑头!”

“他还爱打人呢!”小普里木斯补充说,他似乎是和小马德生态度一致。贝儿听到这类话并不是很愉快的。

不过贝儿并没有挨过打。正如太太所说,他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他也不能算是懒惰,因为他并不懒。他一个人单独做功课,很快就赶到马德生和普里木斯前面去了。

“他有些才能!”加布里尔先生说。

“而且谁也看不出他曾经进过舞蹈学校!”太太说。

“我们一定要他参加我们的剧团!”药剂师说。这个人与其说是为药店而活着,倒不如说是为城里的私营剧团而活着。恶意的人们把那个古老的笑话应用到他身上,说他一定曾经被一个疯演员咬过一口,因此他得了“演戏的神经病”。

“这个年轻学生是一个天生的恋人,”药剂师说,“两年以后,他就可以成为一个罗密欧!我相信,假如他好好地化装一下,安上一撮小胡子,他在今年冬季准定可以登场。”

药剂师的女儿——照爸爸的说法是一位“伟大的天才演员”,照妈妈的说法是一位“绝代佳人”——可以演朱丽叶。加布里尔太太一定得演奶妈。药剂师——他是导演,又是舞台监督——将演医生这个角色;这个角色虽然小,但是很重要。

现在一切是要看加布里尔先生准不准贝儿演罗密欧。这件事必须找加布里尔太太去疏通一下,但第一步是必须有办法说服她,而药剂师是有办法的。

“你是一个天生的奶妈!”他说。他以为这句话一定可以博得她的欢心。“事实上,这是整个戏中最重要的一个角色!”他补充说,“这是一个最风趣的人物,没有她,这个戏就太悲惨了,人们是无法看下去的。除了您以外,加布里尔太太,再没有什么人能有那种生动、活泼劲儿了,可以使全剧生色!”

一点也不错,她同意了;但是,她的丈夫无论如何都不准许他的年轻学生腾出时间去演罗密欧。她答应“暗中活动”——这是引用她自己的话。

药剂师立即开始研究他所要演的那个角色——他特别想到了化装。他想装扮得像一具骷髅那样瘦削,又穷又可怜,但又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这倒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不过,加布里尔太太在丈夫后面“暗中活动”更困难。他说,假如他让这个年轻人去演这个悲剧,他将无法向为贝儿交学费的那个人交代。

毋庸讳言,贝儿是非常希望能演这出戏的。“不过行不通罢了!”他说。

“行得通!”太太说,“等我来暗中活动吧!”她愿意送混合酒给加布里尔先生,但是加布里尔先生却不愿意喝。结了婚的人常常是不同的,说这句话完全不会损伤太太的尊严。

“喝一杯吧,只喝一杯!”她说,“酒可以使一个人愉快。我们的确应该如此——这是上帝的意旨!”

贝儿将要演罗密欧了。这是通过太太暗中活动达到的目的。

排演工作是在药剂师家里进行的。他们有巧克力糖和“天才”,也就是说,小块的饼干。这是从一个面包房里买来的,它们的数目多而体积小,因此大家就把它们叫做“天才”,作为一个玩笑。

“开玩笑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加布里尔先生说。他自己也常常把许多东西加上一些绰号。他把药剂师的屋子叫做“装着清洁和不清洁的动物的诺亚方舟”!因为这一家人对于他们养的动物很有感情。

小姐自己养着一只名叫格拉茜奥萨的猫。它很漂亮,皮毛非常光滑。它不是在窗台上躺着,就是在她的膝盖上或她缝的衣服上睡觉,或者在铺好了台布的餐桌上跑来跑去。

妻子有一个养鸡场、一个养鸭场、一只鹦鹉和一只金丝鸟,这只鹦鹉比谁的声音都大。两只狗——佛里克和佛洛克——在起居间里游来荡去。它们并不是混合花瓶,但它们却在沙发和睡榻上随便睡觉。

排演开始了。只有狗打断了他们一会儿。它躺在加布里尔太太的新衣服上淌口水,不过这完全是出自善意,而且并没有把衣服弄脏。猫也找了一点小麻烦。它把脚爪伸向扮演朱丽叶的这位人物,同时坐在她的头上摇尾巴。朱丽叶温柔的台词一半是对着猫、一半是对着罗密欧说出的。至于贝儿,他讲的每一句话恰恰是他想要和药剂师的女儿讲的话。她是多么可爱动人啊!她是大自然的孩子,最适合演这个角色。贝儿几乎要爱上她了。

猫一定有某种本能,或者某种更高尚的品质——它坐在贝儿的肩上,好像是象征着罗密欧与朱丽叶之间的感情。

戏越排演下去,贝儿的热情就越强烈和明显,猫也就越和他亲密起来,鹦鹉和金丝鸟也就更闹起来。佛里克和佛洛克一会儿跑出去,一会儿又跑进来。

登台的那一晚最后到来了。贝儿真像一位罗密欧,他毫不犹疑地在朱丽叶的嘴上吻起来。

“吻得非常自然!”加布里尔太太说。

“简直是不知羞耻!”市府参议斯汶生先生说。他是镇上最有钱的公民,也是一个最肥的胖子。他流了一身汗水,因为剧院里很热,他的身体里也很热。贝儿从他的眼里看不出丝毫的同情。

“这样一只小狗!”他说,“这只小狗是这样长,人们可以把他折成两段,变成两只小狗!”

树立了一个敌人,却赢得了大家的掌声!这是一桩好交易。是的,贝儿是一个幸运的贝儿。

贝儿累了。这一晚吃力的表演和大家对他的称赞,使他累得喘不过气来。他回到他的小房间里,已经是半夜过后了。加布里尔太太在墙上敲了两下。

“罗密欧,我送来一点混合酒给你喝!”一个漏斗便插进门里。贝儿·罗密欧拿一只杯子在它下面接着。

“晚安!加布里尔太太!”

但是贝儿却睡不着。他念过的每一句台词以及朱丽叶所讲的话,全都在他的脑子里嗡嗡地响。当他最后睡着的时候,他梦见了一次结婚典礼——他和老小姐佛兰生的结婚典礼。

一个人能够做出多么不可思议的梦啊!

“现在请你把演戏的那套玩意儿从脑袋里清除吧!”第二天早晨,加布里尔先生说,“我们可以做功课了。”

贝儿的思想和小马德生的思想有些接近了:“一个人拿着书本呆呆地关在房间里,真是浪费美好的青春!”不过当他真拿着书本坐下来的时候,许多善良和新颖的思想从书本里面放射出光彩来,结果马上被书本吸引住了。他了解到世界上许多伟大的人和他们的成就,其中有许多都是穷人的孩子。

英雄地米斯托克利是一个看门人的儿子;莎士比亚是一个穷苦的织工的孩子——他年轻的时候,在剧院门口为人牵马,后来成了剧院里最有威望的人,在诗的艺术上超越了一切国家和时代。贝儿还读到关于瓦尔堡的诗歌大赛。在那里,诗人们要比一比,看谁能写出最好的诗——这就像古希腊在公共节日考验诗人们一样。加布里尔先生谈到这些人的时候兴致勃勃。索福克勒斯在他老年的时候写出最好的悲剧,因此赢得了超过一切人的奖赏,在光荣和幸福中,他的心高兴得爆炸了。

啊,在胜利和快乐中死去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比这更幸运呢?我们这位小朋友的心里充满了感慨和梦想,但是没有人可以把他的心事讲出来。小马德生和普里木斯是不会懂得他的,加布里尔太太也不会懂得他的。她一会儿表现得心情非常愉快,一会儿又变成一个眼泪汪汪的、多愁善感的女人。她的两个小女儿惊奇地望着她:她们和贝儿都不了解为什么她会变得这样悲哀。

“可怜的孩子们!”她说,“一个妈妈永远想着孩子们的前途。男孩子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凯撒栽了跟头,但是他仍然可以爬起来!那些年纪大点的孩子喜欢在水桶里玩水,他们将来可以去参加海军,而且一定会娶到满意的太太。但是我的女孩子们!她们的将来会是怎样的呢?当她们长大了、心里有了感情的时候,我相信她们所爱的人一定不会中加布里尔的意。他一定会为她们挑选她们所不喜欢的人,挑选她们所不能忍受的人。这样,她们就会非常不幸!作为一个妈妈,我不得不想这些事情,而这也就是我的悲哀和痛苦!你们这些可怜的孩子啊,你们将会非常不幸!”她哭起来。

两个小女孩望着她,贝儿也望着她,感到悲哀。他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她才好,因此他就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坐在旧钢琴前,弹出一些调子和幻想曲——这好像都是从他的心里发出来的。

早晨,他用比较清醒的头脑去学习和做功课,因为他是受别人供养来读书的。他是一个有责任感、有正确思想的孩子。他的日记里记得很清楚,他每天读了些什么和学习了些什么,夜里在钢琴面前坐到多么晚,弹了些什么东西——他弹钢琴总是不发出声音来,为的是怕吵醒了加布里尔太太。除了星期天这个休息日以外,他的日记里从来不写“想念朱丽叶”“拜访药剂师”“写信给妈妈和祖母”。贝儿仍然是罗密欧,也是一个好儿子。

“贝儿特别用功!”加布里尔先生说,“小马德生,你应该向他学习!否则你就会不及格了。”

“老滑头!”马德生在心里对自己说。

教长的儿子普里木斯害了“嗜睡症”。“这是一种疾病。”教长太太说,因此人们不应该对他太严厉了。教长的住宅离这里不过二十四五丹麦里,住宅很豪华。

“那位先生将会当上主教!”加布里尔太太说,“他和政府有些关系,教长太太是个贵族妇人,她认识一切纹章——也就是说——族徽。”

这时正是圣灵降临节。贝儿到加布里尔先生家来已经有一年了。他学习了许多东西,但是他的声音还没有恢复过来。究竟能不能恢复呢?

一天晚上,加布里尔全家被邀请到教长家里去参加一个盛大的晚宴和舞会。有许多客人从城里和近郊的宅邸到来,药剂师的一家人也受到邀请。罗密欧将要看到朱丽叶,也许还能和她跳第一场舞呢。

教长的住宅很整齐,墙上都刷了一层白灰,院子里也没有粪堆。教长太太是一个高大而丰满的女人,加布里尔先生叫她“格洛柯比斯雅典娜”。贝儿想,这大概就是“蓝眼睛”的意思,而并非像朱诺一样,是“大眼睛”的意思。她有某种明显的温柔表情和一种病态的特征。大概像普里木斯一样,也有“嗜睡症”。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绸衣服,戴着一大堆卷曲的假发。假发的右边插着一枚刻着她祖母的肖像的小徽章——她的祖母是一位将军的夫人,左边插着一大串白瓷葡萄。

教长面孔红润,还有一口适宜啃烤牛肉的白得发亮的牙齿。他的谈话中充满了典故。他能和任何人谈话,但是谁也没有办法和他谈下去。

市府参议也在场。在那些从许多公馆来的客人中,竟然有商人的儿子费利克斯,他已经受过坚信礼,而且在装束和举止上要算是一位最英俊得体的年轻绅士。大家说他是一个百万富翁,加布里尔太太简直没有勇气和他谈话。贝儿看见费利克斯,感到非常快乐。后者以非常友好的态度走过来和他谈天,并且代父母向他致意。费利克斯的父母读了贝儿写给妈妈和祖母的一切信件。

舞会开始了。药剂师的女儿得和市府参议跳第一场舞——她在家里对妈妈和市府参议作过这样的许诺。第二场舞她本来答应要和贝儿跳的,但是费利克斯走过来,和善地点了一下头,就把她拉走了。

“请让我跳这一场舞吧。只要你同意,小姐是会答应的。”他对贝儿说。

贝儿的表情很客气,也没有讲什么话,所以费利克斯就和药剂师的女儿——这次舞会中最漂亮的姑娘——跳起舞来。

第三场舞的时候,他又和她跳了一次。

“请准许我和你跳晚餐舞,行吗?”贝儿问,他的脸色发白。

“行,可以和你跳晚餐舞!”她带着妩媚的微笑说。

“你一定不会把我的舞伴抢走吧?”站在他身边的费利克斯说,“这不是一种友善的行为。我们是老朋友呀!你说你看到我非常高兴,我想你一定也会准许我扶着小姐去餐桌吧!”于是他把手搭在贝儿的腰上,开玩笑地把自己的前额抵着他的前额,“准许吧!对不对?准许吧!”

“不成!”贝儿说。他的眼里已经射出了愤怒之光。

费利克斯松开了他,双手叉在腰间,好像是一只准备跳跃的青蛙:“年轻的绅士,你绝对正确!年轻的先生,假如我得到了和她跳晚餐舞的诺言,我也要说同样的话!”他豪爽地向小姐鞠了一躬就退下了。不过没有多久,当贝儿站在一个角落里整理领带的时候,费利克斯又走过来,搂着他的脖子,殷勤地说:“慷慨些吧!我的妈妈、你的妈妈和老祖母都会说,这才像你呢!我明天就要离开,假如我不能陪小姐去吃饭,我将会感到非常难过。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作为他唯一的朋友,贝儿就不好再拒绝他了。他亲自把费利克斯领到那个美人儿身边去。

客人们乘着车子离开教长住宅的时候,已经是明朗的早晨了。加布里尔全家坐着一辆车子,他们立刻就睡着了,只有贝儿和太太还是清醒的。她谈论着那位年轻的商人——富翁的儿子。他真够得上称为贝儿的朋友;她听到他说:“亲爱的朋友,干杯吧,为妈妈和祖母干杯吧!”

“他这个人有某种落落大方和豪爽的气概,”她说,“人们一看就知道他是富人家的孩子,或者是伯爵的公子。这是我们这些人做不到的!我们必须低头!”

贝儿一句话也没有讲。他整天都感到不愉快。夜里,当他睡觉的时候,他怎么也睡不着。他对自己说:“我们得低头!我们得讨好!”他曾经干过这样的事情,服从过一个有钱的少爷的意旨,“因为一个人生下来就很穷,所以他就不得不听从这些有钱人的摆布。难道他们真的比我们好吗?为什么上帝创造人要让他们比我们好呢?”

他心中起了某种恶感。祖母可能会对这种恶感感到难过的。他想念着她。“可怜的祖母!你知道贫穷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上帝要容许这样的事情呢?”他心里很气愤,同时又体会到他的这种思想和语言对于好上帝是有罪的。他惋惜自己已经失去了孩子的心情。他对上帝的信心又恢复了,他仍然像从前那样完整和丰富。幸运的贝儿!

一个星期以后,祖母寄来一封信。她有她写信的方式:大字母和小字母混杂在一起;但是无论大事小事,只要与贝儿有关,她总是把心中所有的爱都放进去:

我亲爱的、甜蜜的、快乐的孩子!

我在想你,我在怀念你,你的妈妈也是这样。她一切都好;靠洗衣服过日子!商人家里的费利克斯昨天来看过我们,同时带来了你的问候。听说你曾经去参加过教长的舞会,而且你非常有礼貌!不过,你永远是那个样子——这使得你的老祖母和你的辛苦的妈妈感到非常快乐。她有一件关于佛兰生小姐的事情要告诉你。

信下边有贝儿妈妈的一段附言:

那个老姑娘佛兰生小姐要结婚了!订书匠霍夫的请求获得了批准,他被指定为宫廷订书匠,挂上了一块很大的招牌:“宫廷指定订书匠霍夫”。所以她成了霍夫太太。这是一段很老的爱情。我的甜蜜的孩子,这段爱情并没有因为老而生锈!

你的妈妈

再一次附言:

祖母为你织了六双毛袜,你很快就会收到。我在里面放了一样你最喜欢吃的菜——“猪肉饼”。我知道你在加布里尔先生家里从来吃不到猪肉,因为太太害怕“玄帽虫”——这个词我拼不出来。你不要相信这些东西,尽管吃吧。

你的妈妈

贝儿念完了信,感到非常快乐。费利克斯很好,他对他的态度是不对的。他们在教长家里分手的时候,连一声“再会”也没有说。“费利克斯要比我好些。”贝儿想。

平静的生活中,日子一天一天地滑过,转眼一个月过去了。贝儿在加布里尔先生家里寄居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他以极大的毅力下决心不再登台演戏——太太把这叫做“固执”。

他接到那位供给他学费的歌唱教师一封严肃的信,说他在这儿住宿期间,绝不能再想演戏的事。他服从了这个指示,不过他的思想常常跑到首都的剧场里去。这些思想,像魔力似的,把他向舞台上拉,而他事实上也希望有一天作为一名伟大的歌唱家登上舞台。不过现在他的嗓子坏了,他真是感到非常沉痛。谁能安慰他呢?加布里尔先生或太太是不能安慰他的,不过我们的上帝能够。我们可以从种种方式中得到安慰,贝儿是从梦中得到的。他真是幸运的贝儿。

有一天晚上,他梦见圣灵降临节的到来。他到一片美丽的树林中去,太阳光从树枝中间射进来,地上开满了秋牡丹和樱草花。杜鹃叫起来:“咕!咕!”贝儿就问:“我还能活多少年呢?”因为人们每年头一次听到杜鹃啼,老是喜欢问这一句话的。

杜鹃回答说:“咕!咕!”再也没有发出别的声音,接着就沉默了。

“难道我只能再活一年吗?”贝儿说,“那实在太少了。请你再叫一声吧!”

杜鹃又说:“咕咕!咕咕!”是的,它在不停地啼叫。贝儿也伴着杜鹃的叫声唱起来,而且唱得很生动,像真的杜鹃一样,不过他的声音要响亮得多。

所有的歌鸟都一同唱起来。贝儿跟着它们唱,但是唱得比它们好听得多。他有他儿时那种清晰的歌喉,而且他喜欢唱。他的心里真是愉快极了。接着,他就醒了。他知道,他还掌握着“共鸣盘”,他还保留着他的声音,而这种声音,在一个明朗的、圣灵降临节的早晨,将会洪亮地迸发出来。怀着这种信心,他幸福地睡去了。

不过在第二天、第二个星期或第二个月,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他的声音快要恢复。

从首都传来的每一件关于剧院的消息,对他来说,都是灵魂的补品、精神的食粮。面包屑也是面包,所以他怀着感谢的心情接受每一粒面包屑——最不重要的小新闻。

加布里尔家的邻居是杂货商人。杂货商人的太太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家庭主妇。她非常活泼,总是笑容满面,不过她对舞台一点知识也没有。她第一次去首都旅行,对那里的什么事情都感到愉快,连对那里的人都是如此。她说,这些人对她讲的任何事情都很好笑。这当然是很可能的。

“您到剧院去过吗?”贝儿问。

“当然去过!”商人的太太回答说,“我的汗流得才多呢!你应当看到我坐在那股热气里流汗的样儿!”

“不过你看到了什么呢?演的什么戏?”

“让我告诉你吧!”她说,“我可以把全部都告诉你!我去看过两次。头一晚演的是‘说白戏’。走出场的是一位公主。‘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你看她多会讲话!接着一位男子出来了:‘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于是太太倒下了。之后同样的事情又重新开始。公主说:‘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于是太太又倒下来了。她那天晚上一共倒下了五次。第二次我去看的时候,整出戏是唱出来的:‘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于是太太倒下来了。那时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非常漂亮的乡下女人,她从来没有到戏院去过,所以她就以为戏演完了。不过我是了解全部情况的,所以我就说,当我上次来看的时候,太太倒下了五次。在这次唱的晚上,她倒下了三次。现在你可以了解这两出戏的情景了——活灵活现,像我亲眼看见的时候一样!”

因为太太老是倒下来,这大概是悲剧吧?贝儿忽然灵机一动,记起来了——那个大舞台面前挂着的幕布在每一幕演完后要落下来;幕上画着一个很大的女人形象——这是一边戴着喜剧面具、另一边戴着悲剧面具的艺术女神。所谓倒下的太太就是这幅画像。这真是不折不扣的喜剧,对于商人的太太来说,演员们讲的和唱的就是:“哗啦,呱啦!哈啦,呜啦!”这是一件极大的乐事,对于贝儿来说也是如此。

加布里尔太太听到这两出戏的描述后也有同感。她坐在一旁,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和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的确,药剂师曾经说过,她作为奶妈,使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演出得以“成功”。

经过贝儿解释的“太太倒下了”这句话,成了这一家人的一个幽默的典故。每次家里有一个孩子、一只碗,或任何一件家具跌下来的时候,这句话就被应用。“谚语和成语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加布里尔先生说。他总是从学术的观点来看每一件事情。

新年前夜,钟敲了十二下,加布里尔太太全家以及寄宿生,每人擎着一杯混合酒,都站起来。加布里尔先生每年只喝这一杯,因为混合酒对于虚弱的胃是有害的。他们为新年干杯,同时数着钟声:一、二……直到它敲完十二下为止。这时大家都说:“太太倒下了!”

新年到了,又过去了。到了圣灵降临节,贝儿已经在这家住了两年了。

两年过去了,声音还没有恢复。我们这位年轻朋友的前途将会怎样呢?

照加布里尔先生的看法,他在小学里当一名教员是不成问题的。这总算是一种谋生之道,但是想要靠这个成家立业是不行的。不过贝儿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虽然药剂师的女儿在他心里已经占据了一个不小的位置。

“当小学教员!”加布里尔太太说,“当一个老师!你将会成为世界上最枯燥乏味的一个人,像我的加布里尔一样。你是一名天生的舞台艺术家!争取做一名世界知名的演员吧!那跟当一个教员有天渊之别!”

当一名演员!是的,这是他的志向。

他在写给那位歌唱教师的信里提到这件事,他把他的志向和希望都讲出来了。他焦急地希望回到他的故乡——首都去。妈妈和祖母都住在那里,他已经有整整两年没有见到她们了。路程一共只不过三百六十多丹麦里,坐快车有六个钟头就可以到了。为什么他们不能见见面呢?

离开家乡的时候,贝儿答应到了新地方不请假,也不打算中途回家探望亲友。妈妈忙于替人洗衣服和熨衣服。虽然如此,她还是一直在计划一次了不起的旅行——来看他,哪怕要花一大笔旅费。但是这件事情一直没有实现。至于祖母,她一提起火车就胆战心惊;这简直等于去**上帝。她也不愿意坐轮船。的确,她是一个老太婆,不愿意旅行,除非是旅行到上帝那儿去。

这句话是在五月间说的,但是六月间这位老太婆却开始旅行了,而且是单独一个人。她旅行了三百六十多里路,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到许多陌生人中间去,为的是要见见贝儿。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也是妈妈和祖母一生中所遇到的最不幸的事情。

贝儿第二次问杜鹃:“我还能活多少年呢?”

杜鹃说:“咕!咕!”他的健康和心情都很好!他的未来充满了明朗的阳光。他接到那位慈父般的朋友——歌唱教师的一封令人高兴的信。信上说,贝儿可以回去,大家可以研究一下他的问题,看看有没有其他的路可走——因为他再也不能歌唱了。

“去演罗密欧吧!”加布里尔太太说,“你的年龄已经足够使你演一个恋人的角色,你的身上也长了一点肉,再也不需要化装了。”

“演罗密欧吧!”药剂师和药剂师的女儿说。各种不同的思想在贝儿的头脑和心胸里震荡着。但是,谁又能知道明天的事情?

贝儿坐在一个伸向草原的花园里。这是晚上,月亮映照着。他的脸在发热,血在奔流,凉爽的空气使他有一种愉快之感。沼泽地上浮着一层雾气。这雾气一起一伏地飘动着,使他想起了女妖的舞蹈,使他想起了那支关于骑士奥洛夫的古老的歌。这位骑士骑着马出去请客人来参加他的婚礼,中途却被许多女妖拦住了。她们拉他去参加她们的歌舞和游乐,结果使他丧失了生命。这是一支民歌,一首古诗。这天晚上,它所描述的故事在月光和雾气中再现出来。

贝儿是在一种半睡状态中朝这些东西凝望的。灌木林似乎都具有人和兽的形体。它们静静地立着,雾气在上升,像飘动着的面罩。贝儿在剧院的芭蕾舞演出里曾经看到过类似的情景——那里面女妖都戴着薄纱似的面罩,一会儿旋转,一会儿飞翔。不过在这里显现出来的女妖更是美丽,更是惊人!像这样大的舞台,任何剧院都不可能有的。什么舞台也不能够有这样晴朗的高空,这样明亮的月光。

雾气中,一个女子的形象清楚地显现出来。她一下子变成了三个人,这三个人又一下子变成了许多人。她们就像一群浮动着的女子,手挽着手在跳舞。空气托着她们向贝儿所在的篱笆附近飘来。她们向他点头示意,向他讲话,声音像银铃一样好听。她们走进花园里来,在他的身边起舞,把他围在中间。他什么也没有想,就和她们一道跳起舞来。他旋转着,好像是在那永远无法忘却的《吸血鬼》里一样——但是他并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事实上,他心里什么事情也没有想,他被他所看到的周围的美迷住了。

沼泽地是一个又深又蓝的大海,里面长满了五光十色的睡莲。她们用薄纱托着他,从水上一直跳到对岸。岸上的那些古冢,推开了长在它们上面的荒草,变成了烟雾的宫殿,向空中升去,烟雾又变成了大理石。庄严的大理石块上盘着许多开满了花的金树和贵重的宝石。每一朵花是一只光彩夺目的鸟儿——它在用人的声音唱着歌,好像是成千上万的快乐孩子在一起合唱。这是天堂呢,还是魔山?

宫殿的墙在移动,彼此滑过,向他合拢来。他被围在里面,人间的世界成了外界。他感到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焦急和恐怖。找不到出口;但是从地上一直到天花板,所有的墙上,有许多美丽的年轻女子向他微笑。她们看起来栩栩如生,但他禁不住想——她们是不是画出来的?他很想和她们谈话,却讲不出一个字来。他的声音完全没有了,发不出任何音响。于是他倒在地上,比什么时候都感到不幸。

一个女妖朝他走过来。无疑地,她对他的用意是非常好的,因为她是以他最喜爱的形象出现的。她的样子很像药剂师的女儿,他几乎以为就是她了。不过他立刻发现她的背后是空的;她像纸片一样薄,后面却是空洞的,毫无一物。

“这里的一小时,就是外界的一百年,”她说,“你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一小时了。那些住在墙外的、你所认识和爱的人都已经死了!和我们一道住在这儿吧!是的,你得住在这儿,否则这些墙就要向你挤过来,挤得你全身的血从额头上直向外冒!”

墙动起来,周围热得像旁边就是火红的烤炉。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你遗弃我了吗?”他从痛苦的灵魂深处呼喊了一声。

这时,祖母就站在他的身边。她把他抱在怀里,吻他的前额,吻他的嘴。“我亲爱的、甜蜜的小伙子!”她说,“我们的上帝不会离开你,他不会离开任何人,甚至罪大恶极的人。上帝是永远值得赞美和尊崇的!”

她把她的《圣经》拿出来——就是那本在许多礼拜日她和贝儿一同念过的《圣经》。她的声音是多么响亮啊!所有的女妖都低下了头——的确,她们也需要休息一下了!

贝儿和祖母一道唱,像从前每个礼拜日一样。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有力,又是多么柔和!宫殿的墙开始移动,化成了云朵和烟雾。祖母和他一起从高地上走出来,走到草丛中去。萤火虫闪亮着,月亮静静地照着。不过他的脚很疲乏,不能再移动了,他在草地上倒下来。这是一张最柔软的床。他好好地休息了一阵子,然后在圣诗歌中醒了过来。

祖母坐在他身旁,在加布里尔先生的一间小房子里。他的高烧已经退了,他又恢复了健康和生命。

他害了一场严重的病。那天晚上,人们发现他在花园里昏倒了,接着就发起高烧来。医生认为他再也好不了了,会死去。因此人们才写了一封信,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妈妈。她和祖母都急于想来看他,但是两个人都分不开身,最后祖母就单独乘火车来了。

“我只有为贝儿才做这件事情!”她说,“我凭上帝的名义做这件事情;不然的话,我就要认为我和那些巫婆一样,是骑着扫帚在仲夏夜里飞走的!”

回家的旅程是愉快的。祖母衷心地感谢上帝——贝儿没有先于她死去!车厢里有两个可爱的旅伴——药剂师和他的女儿。他们谈论着贝儿,可爱的贝儿,好像他们是一家人似的。药剂师说,他将会成为一名伟大的演员。他的声音现在也恢复了,这样的歌喉是无价之宝。

祖母听到这样的话,感到多么快乐啊!这些话是她的生命,她绝对相信。不知不觉中,他们到了首都的车站。妈妈在那里迎接她。

“为了这火车,我们要赞美上帝!”祖母说,“为了我能够安安稳稳地坐上它,我们也要赞美上帝!也要感谢这两位可爱的人!”于是,她就握了药剂师和他的女儿的手,“铁路真是一件美好的发明——当然是在你坐到站以后。这时你算是在上帝的手里了!”

她谈着她的甜蜜的孩子。他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他是和一个富裕的家庭住在一起。这家雇有两个女用人和一个男用人。贝儿像这家的一个儿子,并且和望族的其他两个孩子受到同等的待遇——其中一位是教长的少爷。

祖母原先住在旅馆里,那里的费用真是贵得可怕。后来,加布里尔太太请她到她家里去住。她去住了五天,这一家人真是安琪儿——太太尤其如此。她请她喝混合酒,酒的味道非常好,但是酒很烈。

托上帝的福,一个月以后,贝儿就可以完全恢复健康,回家来。

“他一定变得很娇气了!”妈妈说,“他住在这个顶楼上一定会感到不舒服的!我很高兴,那位歌唱教师请他去住。不过——”妈妈哭起来,“真是伤心,一个人穷到这种地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在自己家里住下来!”

“一定不要对贝儿讲这样的话!”祖母说,“你不能像我那样了解他!”

“不管他变得多么文雅,他必须有东西吃,有东西喝。只要我的这双手还能工作,我就绝不能让他挨饿。霍夫太太说过,他每星期可以在她家吃两次午饭,因为她现在的境况很好。她过过快乐的日子,也尝过困难的滋味。她亲口告诉过我,有一天晚上,她坐在一个包厢里——这位老芭蕾舞女演员在那儿有一个固定的座位,她感到非常不舒服。因为她整天只喝过一点水,吃过一个香菜籽小面包。她饿得要病了,要昏倒了。‘快拿水来!快拿水来!’大家都喊。‘请给我一点奶油软糕吧!’她要求着,‘请给我一点奶油软糕吧!’她所需要的是一点富有营养的食物,而不是水。现在她不仅有食物储藏室,而且还有摆满了菜的餐桌!”

贝儿仍然住在三百六十丹麦里外的一个地方,但是他已经幸福地想到,他很快就会回到首都来,会看到剧院,会遇见那些亲爱的老朋友——他现在懂得珍惜他们的友情。这种幸福感在他的身体里歌唱着,回荡着;也在他的身体外面歌唱着,回荡着。年轻的幸福时代,充满了希望的时代,处处都是阳光。他的健康在一天一天地恢复,心情和神采也在恢复。但是,当离别的日期迫近的时候,加布里尔太太却感慨起来。

“你是在走向伟大。你有魅力,因为你长得英俊——这是你在我们家里形成的。你像我一样,非常自然——这更加强了你的魅力。你不能太**,也不能故意做作。切记不要像达格玛尔皇后那样**,她喜欢在礼拜天用缎带束住绸袖子,并且因此感到良心不安。不应该只为这点事就大惊小怪呀!我从来不像路克勒细亚那样难过!她为什么要刺死自己呢?她是天真无邪的,这点她自己知道,全城的人都知道。对于这件不幸的事情,你虽然年轻,也能完全懂得!她尖声大叫,接着就把匕首取出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绝不会做这种事情,你也绝不会的,我们一向都是很自然的。人们应该在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如此。将来你从事艺术工作的时候,你也会继续这样。当我在报上读到关于你的消息的时候,我将会多么高兴啊!也许你将来会到我们的这个小城市来,作为罗密欧而登台吧。不过我将不会再是奶妈了,我只能坐在正厅的前排来观赏你!”

离别之前的这一个星期里,太太忙着洗衣服和熨衣服,为的是贝儿能够穿一身干净的衣服回家,像他来的时候一样。她在他的那颗琥珀心上穿了一根又新又结实的线,这是她希望得到的作为“纪念”的唯一东西,但是她没有得到。

加布里尔先生送给了贝儿一本法文字典。这是他学习的时候经常用的一本书,加布里尔先生还在书边的空白处亲笔增补了许多新的东西。

太太送给他玫瑰和心形草,玫瑰会萎谢,但是心形草只要放在干燥的地方不受潮,就可以保持一冬。她引了歌德的一句话作为题词:Umgang mit Frauenist das Element guter sitten。她把它译成这样一句话:“与女子交往是学会良好礼貌的要素。歌德。”

“如果他没有写一本叫做《浮士德》的书!”她说,“他要算是一个伟大的人,因为我读不懂这本书!加布里尔也是这样讲的!”

马德生送了他一张并不太坏的画。这是他亲手画的,画的是加布里尔先生吊在一个绞架上,手里还拿着一根桦木条,标题是:“把一个伟大的演员引向知识之路的第一个导师”。

教长的儿子普里木斯送了他一双新拖鞋。这是教长夫人亲自缝的,但是尺寸太大,普里木斯在头一年简直没有办法穿。鞋底有用墨水写的题词:“作为一个伤心的朋友的纪念。普里木斯。”

加布里尔先生全家一直把贝儿送到车站。“我不能叫人说没有‘惜别’就让你离开了!”太太说,接着她吻了他一下,“我并不觉得难为情!”她说,“只要一个人是正大光明的,他做什么事都不怕!”

汽笛响起来。小马德生和普里木斯高声喊起来,小家伙们也在旁边助兴,只有太太一边擦眼泪,一边挥着手帕。加布里尔先生只说了一个字——Vale!

村镇和车站飞快地落在车后面。这些地方的人是不是也像贝儿一样快乐呢?他在想这个问题,他在赞美自己的幸运。他想起了那个看不见的金苹果——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祖母在他手里看到的那个金苹果。他想起了他在水沟里获得的那件幸运的东西,特别是他重新获得的声音和这两年里学到的知识。他现在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贝儿在心里唱着愉快的歌。他费了很大气力控制住自己,没有让自己在车厢里高声唱出来。

首都的塔顶出现了,建筑物也露面了。火车开进了车站,妈妈和祖母在等着接他。另外还有一个人——原姓佛兰生的霍夫太太。她现在全身装订得整整齐齐,是“宫廷订书匠”霍夫的夫人。她不管境况坏还是境况好,从来不忘记她的朋友。她像妈妈和祖母一样,非吻他一下不可。

“霍夫不能和我一道来!”她说,“他得待在家里为皇上的私人图书馆装订一部全集。你很幸运,但我也不差。我有我的霍夫、一个炉边的角落和一张安乐椅。每星期我请你到我家里来吃两次饭。你将可以看到我的家庭生活,那是一部完整的芭蕾舞剧!”

妈妈和祖母几乎找不到机会和贝儿讲一句话,但是她们望着他,眼里射出幸福之光。他得坐上一辆马车到新的家去——那位歌唱家的住所。她们笑,同时她们也哭起来。

“他成了一个多么可爱的人啊!”祖母说。

“像他出门的时候一样,还有一副和善的面孔!”妈妈说,“将来他登上舞台的时候,仍然会保留住这副样子!”

马车在歌唱家的门口停下来。主人不在家,老用人把门打开,领着贝儿到他的房间里去。四周的墙上挂着许多作曲家的画像,壁炉上放着一尊发光的白石膏半身像。

这个老头儿的头脑有些呆笨,但是非常忠诚可靠。他把写字台的抽屉以及挂衣服的钩子都指给他看,同时还答应他说,愿意替他擦皮鞋。这时歌唱家回来了,热烈地握着贝儿的手表示欢迎。

“这就是整个住所!”他说,“你住在这儿就像在你自己家里一样。客厅里的钢琴你可以随便使用。明天我们要听一听,你的声音究竟变得怎样了。这位是我们宫殿的看守人——我们的管家!”于是他就对这位老头儿点点头,“一切东西都整理了一番。为了欢迎你的到来,壁炉上的卡尔·马利亚·韦伯又重新擦了一次白粉!他一直脏得可怕。不过,摆在那上面的并不是韦伯,而是莫扎特。他是从哪里搬来的?”

“这是老韦伯呀!”用人说,“我亲自把他送到石膏师那儿去,今天早晨才把他取回来的!”

“不过这是莫扎特的半身像,而不是韦伯的半身像呀!”

“请原谅,先生!”用人说,“这是老韦伯呀,只不过擦洗了一番罢了!因为他上了一层白粉,所以主人就认不出来了!”——只有那位石膏师可以证明,韦伯已经跌成了碎片,因此他就送了一尊莫扎特的像给他。但这两者有什么分别呢?

第一天,贝儿并不需要演唱。不过当他来到客厅的时候,他看见了钢琴和摊开的《约瑟夫》。于是他就唱起《我的第十四夜》来,他的声音像铃铛一样响亮,有某种天真和诚恳的气质,又充满了力量。歌唱家一听到,眼睛就湿润了。

“应该这样唱才对!”他说,“而且可以唱得比这还好一点。现在我们把钢琴盖上吧,你应该休息了!”

“今天晚上,我还得去看看妈妈和祖母!我已经答应过她们了。”于是贝儿匆匆地走了。

晚霞照在他儿时的屋子上,墙上的玻璃片反射出光来,简直像一座用钻石砌的宫殿。妈妈和祖母坐在顶楼上等他——这需要爬好长一段楼梯才能到达,但是他一步跳三级,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门口。许多亲吻和拥抱在等待着他。

这个小小的房间非常整洁。那只老熊——火炉——和藏着他木马时代的一些秘密宝藏的橱柜仍然在原来的地方;墙上仍然挂着那三张熟识的人像——国王像、上帝像和用一张黑纸剪出的“爸爸”的侧影。妈妈说,这跟爸爸的侧影是一模一样的,如果纸的颜色是白的和红的,就更像他,因为他的面色就是那样的。他是一个可爱的人!而贝儿简直就是他的一个缩影。

他们有许多话要谈,有许多事情要讲。他们要吃碎猪头肉冻,霍夫太太也答应今晚要来看他们。

“不过,这两个老人——霍夫和佛兰生小姐——怎么忽然想起要结婚呢?”贝儿问。

“他们考虑这件事已经好多年了!”妈妈说,“你当然知道,他曾经结过婚。据说他干这件事是为了刺激佛兰生小姐一下,因为她在得意的时候曾经瞧不起他。他的太太很有钱,但是老得够瞧,而且还得拄着一对拐杖走路,虽然她的心情老是那么高兴。她老是死不了,他只好耐心地等待。如果说他是故事中所讲的那个人物,每个礼拜天把这位老太婆放在阳光里坐着,好让我们的上帝看到她而记起把她接走,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奇。”

“佛兰生小姐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待着。”祖母说,“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达到目的。不过去年霍夫太太忽然死了,因此她就成了那家的主妇!”

正在这时候,霍夫太太进来了。“我们正谈起您,”祖母说,“我们正在谈论着您的耐心和您所得到的报偿。”

“是的,”霍夫太太说,“这没有在年轻的时候实现。不过只要一个人的身体好,就永远是年轻的。这是我的霍夫讲的话——他有一种最可爱的想法。他说,我们是一部好的旧作品,装订成一册书,而且背面还烫金呢。有了我的霍夫和我那个炉边的角落,我感到真幸福。那个火炉是瓷砖砌的,晚间生起火来,第二天整天还是温暖的。这真是舒服极了!这简直像是在芭蕾舞《细尔茜之岛》的场景里一样。你们还记得我演细尔茜吗?”

“记得,那时你非常可爱!”祖母说,“一个人的变化是多么大啊!”她说这句话并没有任何恶意,对方也没什么想法。接着,大家就一同吃茶和碎猪头肉冻。

第二天上午,贝儿到商人家里去拜访。太太接待了他,握了他的手,同时叫他在她身边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来。在和她谈话的时候,他对她表示衷心的感谢,因为他知道,商人就是那位匿名的供给他学费的人。不过这个秘密太太还不知道。“那正是他的本色!”她说,“这不值得一谈!”

当贝儿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商人很生气。“你完全弄错了!”他说。他打断了话题,接着就走开了。

费利克斯现在是一个大学生了,打算进外交界工作。

“我的丈夫认为这是发疯,”太太说,“我没有什么意见。上帝自然会有安排!”

费利克斯不在家,因为他正在剑术教师那里学习击剑。

回到家来,贝儿说他是多么感谢这位商人,但是他却不接受他的感谢。

“谁告诉你,他就是资助你的人呢?”歌唱家问。

“我的妈妈和祖母讲的!”贝儿回答说。

“这样说来,那一定就是他了!”

“您也知道吧?”贝儿说。

“我知道。但是我不会让你从我这里得知这件事的真相的。从现在开始,我们每天早晨在家中练习歌唱一个小时。”

十一

每星期有一个四重奏。耳朵、灵魂和思想都充满了贝多芬和莫扎特的音乐。贝儿的确有好久不曾听到过优美的音乐了,他觉得好像有烈火一般的吻透过他的脊椎骨,一直渗进所有的神经里去。他的眼睛湿润了。在这里的每一次音乐会,对于他说来,简直就是一个欢乐的晚会,给他印象之深胜过剧院所演的任何歌剧,因为剧院里老是有些东西在搅乱人的注意力或者显示出缺点。有时个别的词句听起来不太对头,但是在唱法上被掩饰过去了,连一个中国人甚至格陵兰人都听得出来。有时音乐的效果被戏剧性的动作降低了,有时丰满的声音被八音盒的响声削弱了,或者拖出一条假声的尾巴来。舞台布景和服饰也使人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但在四重奏中,这一切缺点都没有了。音乐开出灿烂的花朵,音乐厅四周的墙上悬挂着华贵的织锦。他是在大师们创造出来的音乐世界里。

有一天晚上,一个有名的交响乐团在一个公共大厅里演奏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那部乐曲以徐缓的调子奏出的“小溪景色”,通过一种奇异的力量,使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特别感动和兴奋。音乐把他带到一片充满了生命的、清新的森林里去。那里面有云雀和夜莺在欢唱,有杜鹃在唱歌。多么美丽的大自然,多么新鲜的泉水啊!从这一刻起,他认识到这是一种生动如画的音乐——里面表现出自然的外貌,反映出人心的搏动。这在他灵魂中留下极深刻的印象。贝多芬和海顿成了他最喜爱的作曲家。

贝儿经常和歌唱教师谈到这件事情。每次谈完以后,两人就成为更亲密的朋友。老师的知识多丰富啊,简直像米麦尔的泉水一样取之不尽。贝儿静静地听他讲,就像小时候听祖母讲童话和故事那样,聚精会神地听关于音乐的事情。他了解到森林和大海在讲什么,古冢在发出什么声音,小鸟用它的尖嘴唱出什么歌,花儿不声不响地散发着香气。

每天上午的音乐课,对于老师和学生来说,都是一桩极大的乐事。每一支曲子都是用不同的表情和新鲜、天真的心情唱出来的,舒伯特的《流浪者》贝儿唱得特别动听。调子唱得对,词句也唱得对,它们恰如其分地互相辉映。不可否认,贝儿是一名戏剧性的歌唱家。他的技巧在进步——每一个月、每一个星期、每一天都在进步。

我们的年轻朋友在健康和愉快中成长,没有困苦,也没有忧愁。生活是丰富的,美好的;前途充满了幸福。他对人类的信心从来没有受到过挫折。他有孩子的灵魂和成人的毅力,大家都用温柔的眼光和友善的态度来对待他。日子一久,他和歌唱教师之间的关系变得更诚恳,更忠心。两人就像是哥哥和弟弟一样。弟弟拥有一颗年轻的心所具备的热忱和温暖,这一点哥哥很了解,而且也用同样的感情来回报他。

歌唱教师的性格中充满了那种南方的热情。人们一看就知道,这个人能够强烈地恨,也能够强烈地爱——很幸运的是,后一种特点掌握了他。除此以外,他死去的父亲还留给他一笔遗产;因此他的处境可以使他无须去找工作,除非那是他喜欢做、而且愿意做的工作。事实上,他暗地里做了许多值得称道的好事,但是他却不愿意人家感谢他,或谈论他所做的这些好事情。

“如果说我做了一点事情,”他说,“那是因为我能够做而且也做得到的缘故。这是我的义务!”他的老用人——也就是他开玩笑时所谓的“我们的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