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温笑道,
“八月份的时候,努尔哈齐攻取了哲陈部山寨,寨主阿尔太被杀,接着又派遣额亦都攻打巴尔达城和洞城,城主扎海投降,额亦都因此被努尔哈齐称为‘巴图鲁’。”
佟正钊点了点头,钮祜禄·额亦都嘛,后金开国五大臣之一。
就是可惜后来生了个遏必隆。
虽然因顺治帝的遗诏当了康熙帝的辅政大臣,但是因为默许鳌拜擅权专行,选择了明哲保身,不加阻止也未曾弹劾。
结果康熙帝前脚刚收拾完鳌拜,后脚就把遏必隆下狱、论死、夺爵了。
佟正钊默默唏嘘了一会儿,决定还是把这等专属于穿越者的“上帝视角”自行消化。
反正清朝的开国功臣再惨也惨不过多尔衮,死后被顺治帝削爵掘坟、开棺鞭尸还不算,连自己的孩子都没留下一个。
同多尔衮比起来,钮祜禄氏这个“狼一窝”,以及佟佳氏那个“佟半朝”,简直已经算是清朝得以善终、荣宠不衰的代表家族了。
佟秉清奇道,
“‘巴图鲁’不是蒙古语吗?怎么女真人也称部落内的勇士为‘巴图鲁’?”
徐知温笑道,
“这是因为他们建州女真没有部落文字,日常文移往来,必须习蒙古文,译蒙声语为通,因此现在的女真文实则就是蒙古语。”
佟秉清疑惑道,
“建州女真不是金人之后吗?为何不用金熙宗完颜亶所创造的女真小字?”
徐知温笑道,
“金国原来所创制的女真小字,实则是以汉人楷字,结合契丹字体而所创制出来的文字,后来蒙元灭了金国后,把金国一切人民,包括女真族,都被划分为‘四等人’中的‘汉人’一类。”
“自此之后,金熙宗当年所创制的女真小字便逐渐被蒙古文所取代,女真文中也渐渐包含越来越多的外来词汇,逐渐失去了其原本的意义。”
“佟二叔要有机会,不妨去辽东走一走、看一看,现在辽东遗留下来的蒙元碑刻,上头几乎用的都是蒙古字,用女真字的堪称寥寥无几。”
佟正钊心道,不想蒙古人倒是真正地在没有出版自由的情况下做到了文化输出,不仅中亚文化受它的影响,连建州女真也是它文明延伸的副产品之一。
佟秉清笑道,
“我哪里有那机会?东北胡夷的渊源如此繁杂,我就是去了辽东,也一时辨别不过来啊。”
徐知温到底算是半个国际人,闻言立时具体解释了起来,
“要辨别也容易,他们女真人虽然现在分为几个部落,但是实则都属于古匈奴之种。”
“匈奴之种有八部,至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创立契丹之时,将这八部合并为一,鞑靼、室韦、女真原都隶属于契丹麾下,他们居于辽泽之中、潢水南岸,这就是辽地历史的开始。”
“而要是单将女真这一部挑出来追根溯源,那也简单,女真是先秦时期‘肃慎氏’的遗种,东汉的时候咱们叫他们‘挹娄’,元魏的时候鲜卑人叫他们‘勿吉’。”
“隋唐时期中国称他们为‘黑水靺鞨’,后来唐都六陷天子九迁,五代军阀混战时,耶律阿保机消灭渤海,部分女真人便随之南迁。”
“那些入籍契丹,由契丹直接统治的那一部分女真人,就被称为熟女真;留居故地,未被编入辽籍的那一部分女真人,就被称为生女真,而那建立金国的完颜部,就是当年生女真中较大的一个部落。”
佟秉清点头道,
“原来是因为女真不断地迁徙、不断地被更强大的部落和政权所统治,这才没有发展出自己的文字。”
佟正钊接着问道,
“所以范掌柜与建州女真做生意的时候说的也是蒙古语?”
徐知温笑道,
“这就要看情况了,若是恰好遇上的是熟人,说几句汉语也无妨,现在许多女真人也是会汉语的。”
“说实在的,这也是同建州女真打交道的好处之一,女真人不似洋人,总板着自己的一套规矩。”
“女真人的语言和文化都是可塑的,他们被契丹统治的时候就说辽语,自己建国的时候就用金文,现在同咱们汉人做生意,汉语一样能说得像母语。”
佟正钊终于知道为甚么满清入关后还没过三代就开始推行“满汉一家”了,原来是因为女真人的文字和语言系统不如汉文成熟,这才不得不与汉文化相融合啊。
“那徐公子可要替范掌柜小心留意了。”
佟正钊道,
“这努尔哈齐有效仿冒顿单于之嫌,万一有一天那酋长发明了甚么女真新文字,教咱们汉人一时学不来,再让他们背地里交头接耳几句,那范掌柜岂不是有被‘杀人越货’的危险?”
徐知温仍是不以为意道,
“怎么会?努尔哈齐还要靠抚顺马市的抽分和抚赏呢,他做那绝户买卖作甚?”
“再说了,从万历十四年开始,我大明为了补偿当年误杀了他的祖父和父亲,每年还赏给他白银八百两,蟒锻十五匹,他还有甚么不满足的?”
佟秉清在一旁龇牙道,
“每年八百两呢?那可不少了。”
佟正钊顿时为这八百两银子感到不值起来。
倘或佟正钊还是现代的那个富二代佟正钊,八百两银子或许只是一个较为抽象的概念,只是古代货币的一个绝对值。
而这一刻的佟正钊忽然彻底变成了陕西西安府万年县的胥吏之子佟正钊。
佟秉元的基因在他的血脉里发生了作用,他对八百两银子的价值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这份认知让他陡然变得像个在菜市场里斤斤计较的泼皮户。
佟正钊心道,好家伙!一年八百两银子是甚么概念?
这八百两银子能雇佣多少个月俸只有一两五钱的戚家军士兵?
能换得多少下层宗室子弟的口粮?
能让多少个大明潜在的“刘皇叔”变成在王府里战战兢兢唱戏的朱谊漶?
能让多少个采石为食的灾民得以饱腹?
现在可好,一年八百两白白地给出去,单单养出了个毁家灭国的叛夷奴酋!
思及此处,佟正钊难得刻薄地回道,
“两条人命竟然值每年八百两,那努尔哈齐也算是拿他祖父和父亲的性命同咱们大明做了买卖了罢?”
徐知温笑道,
“谁说不是呢?范掌柜早就说过了,能拿自己祖宗性命换钱的人,咱们大明捋遍了也找不出几个来!”
“何况那努尔哈齐要是年年领银,就得年年跪迎我大明天使,说得难听一些,一个以祖牟利之人,一个连姓氏都可以随意舍弃之人,如何会有冒顿单于那样的野心呢?”
佟正钊这才发现努尔哈赤在称帝建国前伪装得有多成功。
倘或自己不是提前知道历史结局的穿越者,而只是晚明一个从小受儒家教育的普通士人。
在听到努尔哈赤曾经做过李成梁的家奴,似乎是与李成梁有某种暧昧关系的“干儿子”,
后来又因为生计入赘随妻姓,为父报仇之后还年年跪迎大明使者恭敬受赏,
拿自己祖父和父亲的性命换取白银,对明朝商人热络又巴结的这些事迹之后,
或许也会觉得努尔哈赤不过就是一个见识短浅、唯利是图的边地土酋长罢?
佟正钊真心实意地叹息了,
“当年东胡国先礼后兵,向冒顿索要千里马和爱妾时,冒顿也是不以为意,随手给予。”
“这人和人之间的底线不同,咱们汉人觉得祖宗名姓无比要紧,在他们女真人的眼里,或许还比不上黑山白水间的一把松子。”
徐知温笑了笑,道,
“或许罢,反正我是不觉得那努尔哈齐有甚么可令佟公子担心的。”
“那努尔哈齐现下会见外来宾客的时候,穿的都是咱们大明赏给他的蟒袍,饮水思源,见微知着,他又如何会背叛我大明呢?”
佟正钊没话了,徐知温的逻辑,就跟现下大明上至庙堂下至无数百姓的逻辑一样,几乎严谨得无可挑剔。
他们的这番逻辑是出自努尔哈齐长久以来的表现得出的。
努尔哈齐知道汉人逻辑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他那般表现,之所以他能那般表现,就是因为他想迎合汉人的逻辑。
佟正钊心想,努尔哈齐一个赘婿加奶爸,后期陡然变兵王也还真不容易。
明朝人能相信赘婿变兵王吗?那必然是超出了晚明大部分人的认知能力。
就好比跟现在的钮祜禄·额亦都说,他的儿子将来会被努尔哈赤的曾孙削爵下狱,他必然也是万万不能相信的。
佟秉清见佟正钊一时语塞,不由出言将话题拉回了正轨,
“对了,不知范掌柜这回特意写信邀约,究竟有何要事啊?”
徐知温正色道,
“确有一件要事,须得立时与二位商议。”
徐知温顿了一顿,肃容道,
“范掌柜认为,这件事或许会影响到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海贸发展情形。”
佟正钊也严肃了起来,
“甚么事?”
徐知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
“佟公子还记得咱们上回见面时,您提起过的英吉利国吗?”
佟正钊回道,
“记得啊,英吉利国怎么了?”
徐知温又吸了一口气,
“英吉利国和佛郎机国在海上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