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正钊笑了一笑,没有回答薛文贞的疑问,反问道,
“那你究竟能不能造出鸟铳呢?”
薛文贞迟疑了一下,道,
“能是能,但我不敢造给秦王,且不说私造军火是多大的罪名,就算无人告发,可秦王自小娇生惯养,丁点儿罪过都遭受不起。”
“万一那鸟铳炸了膛,或者火器运用不利伤了秦王手掌,我可怎么对得起太祖爷的在天之灵?”
佟正钊问道,
“这话你跟秦王说了吗?”
薛文贞点头道,
“当然说了。”
佟正钊又问道,
“那秦王打消念头了吗?”
薛文贞捡起一根豌豆,雪白的手指绕着豌豆青壳上的黑色须苗,绕得弯弯曲曲,
“这倒没有。”
薛文贞低着头,羞怯得像躲在青壳里的豌豆影子,
“秦王说,我要是能嫁给他作侧妃,就不用怕对不起太祖爷了。”
佟正钊心道,没想到朱谊漶看着高冷,勾搭起女孩子来还真是挺有一套,
“这个逻辑还真挺通顺。”
薛文贞剥开了手上的豌豆壳,
“乍听上去的确通顺,但仔细一想,却不尽然。”
佟正钊笑道,
“此话怎讲?”
薛文贞分析道,
“我要是不嫁给秦王,只是指挥其他人造一把鸟铳,然后让我大伯或我兄弟转送给秦王。”
“那要是出了事,秦王首先追究的是经手制造鸟铳的人,其次是我大伯,最后才或许有那么一点可能问罪于我。”
“但我要是作了秦王侧妃,成了秦王枕边人,那情况可就不一样了,倘或出了事,头一个‘媚惑藩王’的罪名我定是逃不掉了。”
“要是秦王愿意为我辩护一二,那还有几分回旋的余地,但倘或秦王勃然大怒,或是想将私造军火的罪名推到我的头上,直接一句话将我拖出去乱棍打死了,那我可是连申冤的地方都没有了。”
“即便有我兄弟和大伯,但事关宗亲家事,一旦攀扯起来,谁也说不清楚其中内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不是任由秦王说了算吗?”
“我若是不嫁秦王,那秦王顶多算是我的一个上司,虽然喊他一声‘爷’,但这位爷要想左右我,还得费一点心思。”
“且我朝虽有宗亲‘议罪’之律,但宗亲犯罪,终是须得上达天听,即便《大明律》不起作用,《皇明祖训》依然能从法律上保护我。”
“但我若是嫁了秦王,夫为妻纲,秦王不但是我的夫君,还成了我的主子,我朝重儒法,一个夫君、主子想处置自己的姬妾、奴才,就像皇帝处置臣子、父亲处置儿子一样顺理成章。”
“一旦我嫁了秦王,那大明便再没有一部律法能明确地保护我了,我一切所依仗的,只有秦王爷本人而已。”
“像私造军火这样的大事,我宁愿为我的上司,为大明藩王去做,而不是为我的夫君、我的主子去做。”
佟正钊闻言大笑道,
“薛姑娘,你这样想就很好。”
薛文贞斜眼看他,
“你方才还说谁都会喜欢秦王。”
佟正钊笑着回道,
“可这不代表谁都想当不受法律保护的奴才啊。”
薛文贞撅起嘴道,
“那我大伯不就是皇帝的奴才?”
佟正钊道,
“严格意义上来说,二十四衙门属于内廷的执法机构,因此薛叔虽然是听皇帝的,但我觉得宦官的处境总体上可比妾妇要好得多了。”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大明对不起太祖爷的人可多了去了,太祖爷当年制宪立法,想的肯定是保护妇女多过保护宦官的。”
“既然大明对不起太祖爷的人如此之多,想来也不差你与秦王二人,这鸟铳究竟怎么造,你心里可有个谋算?”
薛文贞横他一眼,忽然笑道,
“你怎笃定我一定会告诉你?”
佟正钊道,
“你若是不想告诉我,方才便不会言及火药之事。”
薛文贞侧了下头,小巧玲珑的脸白里透粉,原本羞怯的神情换成了一个明艳热烈的笑,
“你倒是聪明。”
佟正钊笑道,
“行了,别卖关子了,快说罢!”
薛文贞把手上的豌豆空壳一丢,直起身来道,
“那就要看秦王拿鸟铳来作甚么了,咱们大明制鸟铳的材料有两种,一是铜,二是铁。”
“从前咱们大明制铳多用铜器,现在却几乎全部换成了铁器,不过其根本原因并非是铁质优于铜质,而是因为铁质原料多且好开采,可减少铸铳成本。”
佟正钊问道,
“那从安全性上来讲呢?”
薛文贞道,
“这就有争议了,有人说铜轻易运,铁重难举,故而铜炮便于行军,铁炮用药太多,即恐炸裂,铜不患炸,故而铜炮又便于装药,铜质精坚不费熔炼,铁质矗疎必须烧煮,因此铜胜于铁。”
“但也有人说,铜粗疏即火药易炸,铁理较铜更疏兼有土性,非炼去其土则凑理不合而性不纯,因此铸铁比炼铜更为不易。”
佟正钊偏了下头,问道,
“那你以为呢?”
薛文贞笑道,
“自然是铁好,从前那些说铜好的,要么是家里挖铜矿的商人,要么是根本没打过仗的文人。”
“不过要炼出适于制作鸟铳的铁料,的确是要颇费一点心思。”
佟正钊追问道,
“那甚么才算是适合制造鸟铳的铁料呢?”
薛文贞认真解释了起来,
“铁分为生铁和熟铁两种,已经出炉但是还没有炒过的是生铁,炒过以后便成了熟铁,把生铁和熟铁混合熔炼就变成了钢。”
“倘或要铸造炮铳,则一定要选择钢铁,如此才不易炸膛伤人。”
佟正钊心下感叹,虽然明朝人还不能科学地用含碳量的多少来解释生铁、熟铁、钢铁之间的机理,但也已经认识到了三者性能的不同。
历史上的明代火器之所以会频繁地炸膛炮爆,铁碎伤人,正是因为其早期军火多以生铁铸造具有燃烧性和爆炸性的球类火器或铳炮子炮。
薛文贞如今能根据她以往的生活经验和所见所闻,就能充分认识到钢铁铸铳的重要性,在明朝人中已经算是极其聪敏的有识之士了。
“那生铁、熟铁和钢铁分别是怎么个炼法呢?”
薛文贞回答道,
“首先要造炼铁炉,炼铁炉是用掺盐的泥土砌成的,这种炉大多是依傍着山洞而砌成的,也有些是用大根木头围成框框的。”
“倘或要用盐泥塑造出这样一个炉子,非得要花个把月时间不可,绝不能轻率贪快,因为盐泥一旦出现裂缝,那就前功尽弃了。”
“一座炼铁炉可以装铁矿石两千多斤,燃料有的用硬木柴,有的用煤或者用木炭,一般而言,炼铁以炭火为上,不过北方炭贵,但若以煤火代之,则迸炸常多。”
佟正钊边听边点头,薛文贞虽然不懂现代科学,但她所说的实际结果与现代科学的结论大体是一致的。
之所以煤作冶铁燃料不及炭,是因为在冶炼的过程中,煤中含硫较多,会渗透到所炼制的铁中,使铁中亦含较高的硫,其结果就是铁脆,抵挡不住火药的爆炸力而易碎裂。
薛文贞继续道,
“炼铁炉鼓风的风箱要由四个人或者六个人一起推拉,铁矿石化成了铁水之后,就会从炼铁炉腰孔中流出来,这个孔要事先用泥塞住。”
“白天六个时辰当中,每一个时辰就能炼出一炉子铁来,出铁之后,立即用叉拨泥把孔塞住,然后再鼓风熔炼。”
“如果是造供铸造用的生铁,就让铁水注入条形或者圆形的铸模里,如果是造熟铁,便在离炉子几尺远而又低几寸的地方筑一口方塘,四周砌上矮墙,让铁水流入塘内。”
“再让几个人拿着柳木棍,站在矮墙上,事先将污潮泥晒干,舂成粉,筛成像面粉一样的细末,一个人迅速把泥粉均匀地撒播在铁水上面,另外几个人就用柳棍猛烈搅拌,这样很快就炒成熟铁了。”
“柳木棍每炒一次便会燃掉二三寸,再炒时就得更换一根新的,炒过以后,稍微冷却时,就让人就在塘里划成方块,再让人拿出来锤打成圆块。”
佟正钊道,
“炼铁是这样,那炼钢呢?”
薛文贞笑道,
“炼钢的方法就多了,最常用的有三种。”
“第一种,是于铁在炼铁炉中时,用稻草截细杂黄土频洒火中,令铁尿自出,炼上五炉火后,用黄土和作浆,入稻草浸一二宿。”
“将铁放在浆内,半日取出再炼,如此炼上十炉火之后,将生铁十斤炼至一斤有余,便可成钢。”
佟正钊心道,这个原理却简单,在生铁加热时,用碎稻草和黄土帮助生铁氧化脱碳,经过五到十次的脱碳,铁就变成了钢。
薛文贞又道,
“第二种,是将生铁入炉熔铸,并鼓风搅拌,炼成熟铁后,反复捶打成型,再进一步锤炼,直至杂质全无。”
“至于第三种,是先将熟铁打成约有寸半长像指头一般宽的薄片,然后把薄片包扎尖紧,将生铁放在扎紧的熟铁片上面,再盖上破草鞋,在熟铁片底下还要涂上泥浆,投进洪炉进行鼓风熔炼。”
“达到一定的温度时,生铁会先熔化而渗到熟铁里,两者相互融合,取出来后进行敲打,再熔炼再敲打,如此反复进行多次,这样锤炼出来的钢最好,俗名叫做团钢,也叫做灌钢。”
佟正钊再一次不得不为古代劳动人民的勤劳和智慧所折服,以现代科学而论,薛文贞所说的每一个灌钢步骤都能被合理解释。
涂泥的草盖在生铁上,不仅能使生铁在还原状态下逐渐熔化,还能使炉内热量不致流散,提升炉内温度。
而把生铁放在捆绑的熟铁片上,则利用了生铁含碳量高和熔点低的特性,使生铁液能均匀地灌入熟铁片的夹缝中,增大生铁与熟铁间的接触面积,加速生铁中的碳渗入熟铁中。
“炼钢原来如此不易,那炼完了钢,接下来的制铳可就简单多了罢?”
薛文贞笑道,
“制铳比炼钢要省些力气,但也并非那么容易。”
“要锤制鸟铳,先得用一根像筷子一样粗的铁条当锻模,然后将烧红的铁块包在它上面打成铁管。”
“鸟铳应分节锻制,一般枪管是分三段,夹铁锻为冷骨,外包铁锻打,三节锻毕,再尽力锤打接合,使其合为一铳。”
“接合之后,再用四棱钢锥插进枪管里来回转动,尽力使枪管内壁变得光滑,如此发射火药时,才不会有阻滞。”
佟正钊听罢问道,
“这般听来,这鸟铳制造的工艺似乎并无稀奇之处,仿佛人人皆可效仿。”
薛文贞笑道,
“做来总比听来难,这些工夫听着虽便当,却是样样都得请熟练工匠来做。”
“倘或工匠那么容易被取代,那兵仗局中制火器的,早在英宗爷时,就个个是宦官了。”
佟正钊笑道,
“这确是一样难处,但倘或秦王只是想造来自己把玩,那便没有你说的这样不易了。”
薛文贞笑了一下,道,
“这你得去问秦王,我可说不好。”